杨兄 | 魔菇·早茶夜读

文摘   文化   2024-11-03 10:00   天津  

 

第1566夜




文 / 魔菇

我对杨兄的第一印象很深刻:他高高大大,国字脸、骨骼壮实、体力惊人。

刚开始我俩不坐班,见面的机会很少。后来因为总一起玩儿,才熟悉起来。

杨兄很尊重知识和有技能的人。在他眼里,兼职为旅行社做网站的我,是一个“厉害的丫头”。他多次口头表达过对我的欣赏,还有意撮合过我和他的朋友,“妹儿,*哥是个好人,家底也不错哦。”他说。

杨兄不太懂软件和硬件的区别,电脑坏了就等我上班那天去修。他负责国旅户外探险部,也可能找我是为了替部门节约预算,不想花钱请维修人员。他还忽悠大老板老陈,“她很能干,应该留下来做全职。”我谢谢他,他认真仗义地在毁我自由啊。

我们的相处也是真愉快。当时过于年轻,听他讲江湖闯荡的故事,就真的当故事,缺乏主动记录的意识。

杨兄的吃苦精神和探险能力无人匹敌,可能和他的阅历有关。也因为他的能力,老陈专门为他设置了一个管理岗,管两人(也比我强,我才管一人)。旅行社都这样,虽然贵为国旅,比岷江饭店大楼内那些小门帘旅行社正规太多,但节约成本那是必须的。

杨兄很满意旅行社的安排。他原来只是导游,没证的那种,不能负责正规团,只能带那些喜爱冒险又不怕死的有钱人,或帮旅行社消化一些公司团建的活儿,都是做一单算一单,收入哪有当部门经理稳定呢——当了经理业绩还是自己冲,但比没有底薪的导游强太多,对没有文凭的杨兄,旅行社也算是破格录取了。

杨兄很会开发探险路线。川西旅游资源极其丰富,2000年左右,成都郊区青城山、天台山、黄龙溪等地的旅游业态就是农家乐,而成都已经有很多驻华企业了,外来的高薪人群不满足于本地农家乐,更向往刺激的户外探险,杨兄开拓的新业务完美地契合了这些市场需求。

我们的办公楼地处南一环繁华地带,一层是西南图书城,二层至四层是股票大厅,其他楼层就是各种外企合资企业办公的地方,日企如松下、本田东风,德企如西门子、韩企如三星等,也有一些新兴的电子商务企业,如携程、腾讯等,逐渐形成一个“洋气”的小商圈。附近的文化氛围也很好,旁边是武侯祠,过一座桥就是玉林路和芳草街,我就住在芳草街。20年后赵雷的《成都》唱火了这个街区,包括我们经常去泡的文艺青年聚集地“小酒馆”,还有翟永明开在隔壁的“白夜”酒吧,这些地方能够常青,和当时“洋气”小商圈奠定的消费基础不无关系。

杨兄不满足于老陈介绍的商务探险团,听起来高级,但过于定制,很难复制。而旅行社最赚钱的、如帮松下老总定制西藏包机游啥的又没他的事儿。他的英文讲得还不错,但口音很土鳖,不讲究语法,完全没法和负责国际部的张兄分一杯羹——张兄是浙江人,四川大学外语系毕业,是老陈有意识培养的接班人,他是一个擅长高端局的人,既负责配合老陈接待那些CEO,也负责将国内新贵带到国外去玩,作为当时成都唯二有涉外运营资格的旅行社重要负责人,张兄那几年赚得盆满钵满。

但杨兄体力好、脑子活,他还有一股子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狠劲儿,擅长从附近入手,不断开拓新客户。大家以为他每天是去股票大厅看盘,结果他是一边看盘一边发传单,他没有包袱,不怕丢份儿,户外探险的刺激也很适合那些狂热的炒股客户。他还带着另外两个同事去扫楼,一层一层地扫,不怕拒绝,百折不挠。不仅扫我们的办公楼,还有盐市口、美领馆附近的各种高级办公楼……因此,他升任部门经理没多久,业务就多到需要外包,或寻求“公益”支持了,比如狗哥哥这样有钱又不要命的,他简直成了杨兄的免费劳动力,不仅和他一起去踏勘探索那些人迹罕至的户外路线,得空了还帮杨兄带团,比在编人员还起劲,还不要提成。

我说狗哥哥是优质客户,杨兄说人家是铁哥们儿,好兄弟,“不存在”,他那口烫嘴的四川话,四川人习惯用的三字口头禅倒正宗得很。

我说我是他的免费劳力,不仅要帮忙修电脑,还要帮他时时更新网页,“其他部门可没你这么多任务”,我说。杨兄就说安慰我,“你不是喜欢耍嘛,内部人员按说要给个内部价,你啥钱都不用付。”

没有人精得过他了。

话说那段时间我跟他们耍得确实好,我的很多户外探险知识也是跟经验丰富的杨兄以及客户们学到的。我又觉得有点迷,除了扫楼,杨兄总有一些奇妙的朋友,他们来自北京、上海、杭州、广州……他咋就那么见多识广呢?就因为他比我大八岁?就因为他曾在缅甸赌场混过?

可能,就是因为他在缅甸混过吧。

杨兄并不喜欢吹嘘过往,缅甸那段经历他只提过两次,因而这几年很多金三角题材被拍成影视作品,相应有很多细节描写出现时,我总遗憾当时没有乘胜追击,挖掘他的故事。他现在还躺在我的联系名单里,只不过大家各有各的事,最近的一次联系也是10年前了。如今再为了好奇心去联系他?好不好呢?也可能……某天我会约他出来喝杯茶,畅谈一下过往吧。

最近一边看《边水往事》剧集,一边读同名原作,作者沈星星回忆的那些经历真的很可怖。作为一名曾经混迹金三角的货车司机,他和组织负责为毒贩运送生活物资,也即“边水”。这种营生看似不咋违法,实际上和犯罪勾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甚至其老板本身可能就是隐形毒贩。影视版《边水往事》改编颇大,更形象具体地展示出那些外表金光,实则糜烂黑暗的场景,那些场景勾起我对杨兄的回忆。

他出生于新疆乌鲁木齐,高考落榜,四处打工,被老乡介绍到了瑞丽的酒店,刚开始当服务员,不知不觉中跟着同事去了隔壁缅甸,然后成了赌场荷官……第一次提起缅甸打工经历,他说自己只是荷官,很单纯的那种。

记得一次狗哥哥来找我玩,杨兄和他一起在我办公室里磨洋工,他第二次提到缅甸经历,他说有段时间他也负责维持赌场秩序。“你们去云南旅游,千万不要选边境博彩游的团,说得再好也不要去,尤其是你,老苟!”他突然严肃地提醒狗哥哥。

“很黑是不是?”狗哥哥笑呵呵地说。

“我说真的。有一次人手不够,他们让我看守水牢,有个温州老板,赌债还不起,就扔在里面泡。下半身被死水都泡烂了,人还被挂着,奄奄一息,苍蝇啊,围着水牢嗡嗡飞,你们想想。”杨兄神色复杂地回忆。

狗哥哥生意做得好,但成长之路过于顺遂,有点书生气,好奇心有点过重,我估计杨兄就是担心这个。狗哥哥赶紧表示,“有些客户约我去澳门,去缅甸,我都是拒绝的。”

“那就对了,不开玩笑,那些地方永远都不要沾。”杨兄说,空气变得有点凝重。

之前我听他说起在赌场当荷官,小费拿得很多,还以为那只是一份比较特别的打工经历而已呢。

四川人对赌博的认知阈值比较高,对赌博行为也宽容。听说有些旅行社组织云南旅行团时,会巧妙引导大家去版纳或瑞丽消费“边境一日游”“边境自由行”。当时口岸左右博彩业也非常繁盛,很多人都抱着小赌怡情的心态去玩一玩,casino,好洋气的嘛。黄赌毒不分家,耍过的人回来只说自己的得意经验,不得意的人们……谁知道呢。

多年后,我在影视剧里看到赌徒被扔在水牢的场景,和杨兄描述的样子高度契合,不由浑身颤抖。回想一下,杨兄当时的年龄和沈星星差不多,只不过沈星星去金三角时正是“湄公河行动”前夕,比他晚10年。基于金三角由毒品产业转型博彩业的时代背景,杨兄在的时候正是时代渐变的时期。乱,之前10年从未变过。往前推50年,依然乱。再往前推100年,还是乱。所谓的金三角“转型”,20多年后的今天看,依然像个神话。

杨兄后来再没提过缅甸的事。今年我无意中听表妹说起她误入缅甸的经历,也是杨兄在缅甸的那个时期。想想,真替表妹后怕。

从新闻中,我们知道金三角后来的态势更加失控,交织着毒品、博彩、电信诈骗和器官买卖……那片既被争夺又被放弃的土地,可以说是人间最黑暗无序之地。表妹的回忆是懵懂,杨兄的回忆是禁忌,沈星星的回忆是麻木的真实,他们拼贴出来的金三角,成了我认知中的无尽深渊。

在我离开成都后,杨兄完成了他的法律自考,和沈星星一样,迷途归来的青年选择了读书。沈星星的描述比较搞笑,他说考大学太难,于是花钱买了个成人大学的录取名额,以违法的方式走上学法的道路,很黑色幽默;而杨兄更踏实,他不仅自考了法学文凭,还在五年后通过了律师资格考试。

他那张律所名片还躺在我的名片盒里呢,前些年,搬家整理时我还看到过。他就职的律所很大,在成都颇有影响力。律所离我们曾经的办公大楼不远,不知道,杨兄的律师同事是否曾是前客户?按他混社会的能力,大有可能。

杨兄还有一个鲜明特点:从不打麻将,也不炸金花。任何老四川人新四川人喜欢的赌博游戏,他都说“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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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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