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路口 | 魔菇·早茶夜读

文摘   文化   2024-09-08 10:01   天津  

 

第1537夜



九十年代珠市街。严永聪摄


文 / 魔菇



1



“二姐,我当时没办法,亲戚说带我过来耍一趟,哪晓得她会逼着我嫁人!”说到这里,她抹了抹眼泪。
赵嬢嬢和我家很熟,她是妈妈的好朋友,经常趁着看病抓药,或借东西的机会,不停找妈妈聊天。
妈妈太忙了,根据我的观察,她并非一直都专注倾听赵嬢嬢的诉苦,毕竟,这个话题她说了一次又一次。妈妈又能给什么意见呢?赵嬢嬢的爱人,我们的鲁表叔,还是妈妈的远房表弟。妈妈虽然同情她,却只能抹稀泥,安慰她,“人啊,命啊。”
赵嬢嬢办完事,聊完天,亦步亦趋地走了。看着她魁梧结实的背影,妈妈深深叹了一口气,“苦命人,把她骗来的那个老几真坏!”“那个老几”,既是赵嬢嬢的亲戚,也是鲁表叔的亲戚,还是妈妈的亲戚。
赵嬢嬢和鲁表叔的女儿叫梅子,和我同班。她比我大两岁,个子比我高一头,每天在她们村岔路口等我一起上学。去学校的路上迎着朝阳,我俩一边欢快地唱着歌,一边用手搭着凉棚,这样一看,两个人都是“孙悟空”。
梅子性格温吞,成绩和我旗鼓相当,学习节奏差不多。放学后我们先去她家,她的父母经常在外干活,房门锁着,我们就在院里的石板桌上做作业,做完后就玩翻皮筋、跳房子、抓子子。她的父母同进同出,赵嬢嬢会笑眯眯地掏出零食给我们加餐,鲁表叔热情地张罗做饭,一家人客客气气的,我特别愿意在她家玩。
冬天天黑得早,赵嬢嬢或鲁表叔陪着梅子送我回家。我假装很勇敢,过了两个村庄之间的石桥,就挥挥手让他们回去,他们也不坚持,只是目送我走路,时不时在夜幕中大声叮咛我,确认我到家他们才转身回家。
他们这样斯文的家庭,很有“街上人”的气质。家里也的确比普通农家多了很多书。
赵嬢嬢喜欢读小说,她有不少琼瑶小说;鲁表叔喜欢读武侠故事,那些金庸、梁羽生、古龙、《今古传奇》《故事会》是他的。妈妈说他俩都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他们的文化程度很匹配,干活搭手,除了赵嬢嬢抱怨的“包办婚姻”,总体看还是不错的。他们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很早就修好了漂亮的楼房,算是“早富起来的人”。
赵嬢嬢和妈妈说的那些知心话,我下意识没有告诉梅子。我感觉她会难过,我不希望她难过。她的性格有些懦弱,我在学校受欺负时,她不敢明出头帮我,只会第一时间安慰我,表现出和我同仇敌忾的情绪。



2



三年级时我转学了,梅子成了“继承”我被欺负的地位的人。我周末回家时她也像赵嬢嬢找妈妈倾吐心声一样,来和我倾吐她的委屈。我已在新学校“逆袭”成帮主,便积极给她出主意,貌似没什么用,她几乎被欺负到毕业。听赵嬢嬢说,他们夫妻和学校调停过,奈何那些孩子太彪悍,“势力”很大,梅子打不过也骂不过,父母只好激励她好好学习,努力考学。
梅子给我写过一封信,看起来一句一句地,不是一次写成。其中一段抒情“很想你”,另一段描述放学后她如何被追着打,直到跑回家关上门他们才作罢。信上带着几个拼音,几个错别字,读起来很费劲,看样子她的学习没有以前那么上心了。
梅子把信放到我的房间的抽屉里,估计是陪她妈来我家时趁人不备塞的。
我也给她回信,叠成一个飞机当面给她。信中是苍白地支招:打死不要认错,打不赢就跑,回家告家长。最好转学,转到我们学校来。
她的性格和我不同,两家情况也不同,她没有转学,渐渐地不找我玩了。有一次,我在路上看到她和那些坏孩子一起玩得挺开心,我觉得自己失去了她,也不再主动找她。



3



赵嬢嬢曾是个有人缘的人,她虽然话语啰嗦,但乐于助人,乡亲们对她的评价是:勤快、热心、有文化。
有一天,她成了一个“淫荡”、“不知好歹”的坏女人。因为她坚持和鲁表叔离婚,第二个月就带着梅子嫁回老家什邡了。
对此,妈妈的心情很复杂。一个暑假的雷雨天,我们无所事事,躺在床上聊天听雨,妈妈和我讲了赵嬢嬢的故事。
“按理说我不该说她坏话,但她这个婚离得是有点不道德,她都约好了改嫁的,脚踏两只船还是不对噶。她的新男人还提前安排了梅子的学校,前后接得严丝合缝的,我都快不认识她了。”妈妈说。
“我又特别同情她。有些事情你不许拿出去说哈,赵嬢嬢太可怜了,你晓得她是被骗婚到这里的吧?”她问我。
我当时已经初一了,对人世间有了基本理解,“晓得,她以前老找你哭嘛。”我说。
“是啊,外人看不到她的痛苦,她和你鲁表叔表面和气,却一点儿都过不到一起。当时她跟着亲戚到这边耍,被鲁家人强行拉着结婚,真的是把她和鲁表叔关起来耍朋友、培养感情,造孽哟。”

我隐约知道她是被强迫的,但第一次听到细节,惊呆了。
“不是说婚姻自由嘛,鲁家人太过分了,那样子违法得嘛!”
“他们把关系走通了,乱来,不经本人同意就把结婚证扯好了。后来赵嬢嬢有了梅子,只有认命了。”妈妈既不齿,也无奈。
“你不是她的好朋友吗?怎么没有帮她?”我问。
“我当时在外面工作,不认识她撒。后来回乡里了才和她熟起来的。木已成舟,表面上两个人还是在过日子。”妈妈说。
可不是,在我们小孩眼里,他们甚至是一对令人羡慕的父母呢。

“赵嬢嬢咋突然就有勇气离了?”我不解。
“说实话,她出轨,我既理解,也不理解。她的初恋男朋友老婆死了,专门打听到她,本来她和鲁表叔就不和谐,撬烂一桩婚好容易哦。”
“……是有点噶,外面人说得那么难听,我还以为是造谣她婚内出轨呢。”
“她的婚本来就是包办的,再说你鲁表叔也同意离婚,还同意她带走梅子,什邡城里教学质量肯定好得多噻。”妈妈说。

窗外一个惊雷,盖住了我们的话音,我在震惊中久久不能午睡,妈妈一会儿就轻声打起呼来。
我觉得,赵嬢嬢很有魄力。



4



初三毕业的那个暑假,我在路上碰到了梅子。
她变化很大,长高了,穿着很洋气。她回来看爸爸,说是内招到继父单位的职业学校。
“你妈妈现在好不好?”我问她。
“她过得多好的,现在在工厂里上班,我那个后老汉儿安排的,屋头还有个姐姐,对我还不错。”梅子说,我不确定她是陈述事实,还是为了显得体面。
梅子得知我考上重点高中,表示羡慕,“前途无量啊,不像我,以后就是个工人。”她说。
“工人也好撒,我听你爸跟大家说,你那个后老汉儿多有本事的,好像是厂长?”我问。
“副厂长,我爸嘴巴好大哦,也不怕人家笑。”梅子羞涩地说。

看来,虽然离婚了,赵嬢嬢和鲁表叔还能和平相处,又和我印象里的农村离异家庭不一样。他们的修养一如既往。倒是那些爱传八卦的人多事。
“你想考什么大学呢?”梅子找话。
“太早了,不敢想,可能想学医吧。”我说。
“我这辈子就平稳地当个工人了不起了,以后工作了存点钱,给我爸爸养老。”她神色中有点忧郁。
“我听说他现在在收荒,的确不是长久之计。我们都好好努力吧。”我鼓励她。
她家到了,两个人礼貌地在岔路口分手,我回村里看外公外婆。
和外婆提起梅子和鲁表叔,她叹了口气,“都命苦,你赵嬢嬢倒是享福些,逃离苦海了。”听不出针砭,外婆一直是个高人,做人不偏不倚,漫长的一辈子,啥都见过,不大惊小怪。
“你鲁表叔也还可以哈,他不想再结婚,每天起早摸黑收荒赚钱,说是给梅子攒着以后安家用。”
“考虑得好远哦。”我说。
“也不远,妈老汉儿活着都是为娃娃努力噻。”外婆说。



5



和表妹聊天。作为村庄遗址的“消息树”,她总能聊出一些出其不意的消息,那些我几乎快要遗忘的人、事、物,被妥妥帖帖地归类在她脑海里的“新闻中心”。
“乔舅舅买的是鲁表叔的房子,住了好几年了,前段时间说要重新装修一下。”表妹说。
乔舅舅?哦,是她的远房舅舅,我记不清长什么样了。她提到鲁表叔,我好几年没听到他的消息了。
“鲁表叔有几套房子哦,还能卖给乔舅舅?难道他帮梅子搞了一套?”我问。
十多年前,村里城镇化改造,人们总能搜罗出家里的各种成员,努力争取分到更多房子。
“不是啦,梅子的户口早迁走了,鲁表叔是卖了自己唯一的房子,去租房子住,说是把卖房的钱留着给梅子。”表妹说。
“他倒是一直巴心巴肝的,他的情况,也是……”。
“你晓不晓得,他去世两年多了。”表妹说。
啊……不过经过疫情,以及之前更令我震惊的系列事件,发生什么我都觉得正常。
大约七八年前,亲戚之间聚会闲聊,关于那些老乡邻,舅妈有点羞耻地提起鲁表叔“老了变怪了”,我问,“咋怪了?”表妹说,“就是喜欢异装,穿很漂亮的裙子,和一个男的同居,一点也不在意别个咋看,两个加起来有150岁的老男人,每天在小区里出双入对。”
啊!这么刺激?一瞬间,我对梅子一家独特的生活选择融会贯通地理解了。
赵嬢嬢当年和妈妈哭诉,说鲁表叔“神经有问题。”
妈妈说过鲁家大家庭里有精神疾病史,不过“赵嬢嬢可能夸张了,我看着他长大的,读书上进,精神看起来没毛病啊,多热情的,也会算计,人又很勤快。”
外婆说过鲁表叔性格有点阴郁,当年他没考上大学在家里咬着父母闹了一阵要复读,“那个时代哪有机会嘛,要不然他可能在城里当干部,再撇也是个老师。”
舅舅说鲁表叔性格有点小家子气,他们是同班同学,但他从来不和男生一起下河洗澡,“像个女娃子一样腼腆”,他评价。
多年以后,表妹说鲁表叔穿女装看起来虽然怪,但那些衣服真的时尚,“他要是个太婆,品位比我妈好多了,人家配色很有一套,还经常换假发,搭配各种首饰,有时还扮萝莉呢。”
啊啊啊啊啊!我的脑子在疯狂倒带……赵嬢嬢当年的“始乱终弃”,我终于理解了。我城不愧为知名“飘都”,原来鲁表叔的“神经有问题”是这个意思……他出柜后,周邻虽然耻笑他,似乎渐渐习惯了,觉得他的生活方式是可以接受的。
小表妹说,鲁表叔的广场舞跳得很好,跳不同的舞种,他会搭配不同类型的民族服装。他还是小区里玩网购最疯狂的老年人,经常大包小包地取快递,“比我还会败家!”她感叹。能让败家盛名在外的小表妹叹服的人,还真是实至名归的马云的“男人”啊。



6



“鲁表叔那个男朋友呢?我记得你们说过,他是外地的?”我问。
“搞不清是他死之前走的,还是死之后走的,反正好几年没见过了。”
“他咋去世的?”
“可能寿命到了吧,没病没痛的,一天说是去什邡看梅子,还没走拢,死在路上了。”
“梅子才难过呢。”我叹息。
“不晓得哇。也不好说,他公开变装出柜后,梅子就很少回来了,可能各家有各家的忙吧。”表妹平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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