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是神,为世为己 | 若文·早茶夜读

文摘   文化   2024-09-27 14:01   北京  

 

第1543夜


娄师白 忆白石诗意图 立轴


文 / 若文
在《读书》杂志众多回忆文章中,有的重在记述老师生前每个细节,有的想要总结一代学人的生平思想,有的感情浓烈,有的平淡克制。这些回忆者中,有30年代、40年代的“老学生”,建国后跟老师因为各种原因鲜有联系,动笔时自己也是暮年。有些是恢复高考以后的年轻学人,身份、年龄、经历、交往的差异这些都会对回忆文章产生微妙的影响。有的人纪念老师会捧成“神”,有的人会把老师写成“人”,这里面就有着很大的区别。前辈学者们留下了长长的身影,不同的学谊故事被记录下来,也寄托着学生后辈独有的情感与思考。
陈垣(1880-1971)
谷林以《师表》为题,介绍了《励耕书屋问学记》一书。(1984年05期)陈垣先生在特殊时期以高龄辞世,1980年正值他诞辰百年,及门弟子举行纪念活动,将十余篇文章编集成书。在1982年08期的《读书》,苍生就已经预告此书的出版,并引用邵循正挽辞“稽古到高年,终随革命崇今用;校讎捐故技,不为乾嘉作殿军”。当时把纪念老师的文章编辑成册的情况还比较少少,不仅有着拨乱反正的意味,也是一种尝试与开拓。

 陈垣故居
该书由白寿彝作序,最后刘乃和辑录陈氏《已刊论著系年》。本书虽名问学,但记录内容不止于学术,许多事例如陈垣在抗战期间为了前往尘封蚊聚的老书屋翻阅《嘉兴藏》,每次都要提前服用奎宁;撂断汉奸王克敏电话;团拜会上陈诚妄言沦陷区民众没有抗战意识,让陈垣愤然离席。老师去世后,弟子们相聚编辑师者生前言行,本是中国古代师友传统的延续,但该书主体为回忆和评述文章,又不同于传统。此书至今仍是了解陈垣学术思想、教育活动的重要资料。2006年,《励耕书屋问学记》一书由陈垣后人陈智超做了新的版本修订。
熊十力(1885-1968)、顾颉刚(1893-1980)、钱穆(1895-1990)
张中行《关于吾师》一文,题目化用了亚里士多德“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名言。(1993年02期)实际上并不能算是对师者的回忆,更多是对曾经北大读书期间的两位老师——钱穆和顾颉刚的批评。此文发表时谈到的老先生都已作古,据说引起了部分后人后学的争议。
对于钱穆,20世纪30年代张中行曾听过钱穆一年课,抗战后两人失去联系。张中行读到钱穆1979年出版《从中国历史来看中国民族性及中国文化》一书,感觉到钱穆晚年对中国传统和文化的态度多有赞美之辞,引发了自己的看法。钱穆认为中国古代政治是君主立宪,决不能称为君主专制,因为“中国人不贪利,不争权,守本份,好闲暇,这是中国人的人生艺术,又谁肯来做一个吃辛吃苦的专制皇帝呢?”中国历史上有着那么多围绕权力的血腥争斗、政治倾轧、手足相残,几乎贯穿了中国几千年的政治史。钱穆如此片面的表述,显然是张中行无法认可的。

 江苏无锡钱穆故居纪念馆
对于顾颉刚,张中行曾经加入过禹贡学会,深受古史辨派的影响,联系相对更多。不过建国后两个人也只见过一面。从这个角度上讲,过去的师生关系,在毕业后有着很高的门槛,这与今天师生交往,无论是否毕业,多要靠微信群聊或朋友圈点赞的模式有着很大的不同。顾颉刚后来重印《秦汉的方士与儒生》,在重版前言中进行了自我批评,明显受到了当时“儒法斗争”政治运动的影响。顾氏不得不改变早年的学术主张,对于这种学术让步于政治做法,也让张中行非常不满。
用张中行的话说“两位都错了,钱先生是在治学方面,顾先生是在为人方面”。张中行的批评是从维护学术自由的立场,实际上他为钱穆解释了更多,对顾颉刚的态度较为严苛。客观地讲,钱穆在港台生活,讲学环境相对宽松;顾颉刚晚年留在大陆,面临的政治压力,其实是很不一样的。
 张中行先生三个女儿在父亲告别仪式上
相较于钱穆和顾颉刚,张中行则有意突出了熊十力的形象,虽然在学术上不能完全理解,但就其为学为人的气节,自始至终高山仰止。在北大红楼,张中行曾旁听熊十力的“新唯识论”,不过由于讲课内容晦涩,选课的人不过一二。建国后,唯物主义观念成为一种政治正确,熊十力的学说被视为唯心主义而广受批判。即便如此,熊十力见到学生也会手指胸膛,告诉大家“我可还是唯心论”,自己并没有向政治和世俗妥协。借用点评曾经的三位老师,强调独立精神、自由思想,可以说是张中行文章的真切用意。
叶公超(1904-1981)
有些回忆文字会略显单薄,如赵萝蕤《怀念叶公超老师》一文,本是应陈子善的要求所作(1989年Z1期)。一方面,回忆本就有些难度,原因在于1944年后,受限于政治环境师生二人再也没有见面,也没有书信的联络。赵萝蕤与丈夫陈梦家长期在北京生活工作;而叶公超在台湾从事政治,甚至叶氏1981年在台北病逝的消息还是赵萝蕤到访美国从费正清那里得知。
 叶公超书画作品
另一方面,赵萝蕤的回忆内容,有些不痛不痒。比如叶公超总是买到最新的书,看书一目十行,文艺理论丰富,却没有列出什么具体轶事。文章想要突出叶公超的“少爷”风度,不过是说起他与夫人在前铁匠营胡同的家庭生活:摆设证明两位主人深具中西两种文化素养,书是最显著的装饰品,浅浅的牛奶调在咖啡里的颜色,几个朴素舒适的沙发,桌椅、台灯、窗帘令人觉得无比和谐。吃起饭来,两三个菜,一碗汤,精致。再谈到自己与与陈梦家结婚,叶公超赠送的礼物:可作灯具的朱红色大瓷瓶,矮矮的单人沙发床,一套带着硬壳的哈代伟大诗剧《统治者》。这些细节的确可以看出,他们优渥从容的生活趣味,不过对于刻画人物精神,尤其是学生的角度回忆老师似乎是不太够的。也许是因为叶公超生前曾是台湾地区的高官,在特殊的时代环境下影响到了文章的创作与呈现?
宗白华(1897—1986)
刘小枫在《湖畔漫步的美学老人》将二十世纪的学者分为“五四”一代和“四五”一代。(1988年01期)历史自走历史的路,一介书生们的价值追求,历史自有评价。回忆宗白华,就离不开散步,但刘小枫并没有过多着墨于老师的生活。而是带有思考的,注意到了宗白华旅欧后学术思想的转变,类似的情况如马一浮、钱锺书,这一点值得深思。或者从另一个角度说,今天的人出国留学,就很难有这样的思想转变。
 1982年7月7日下午,朱光潜(左)、茅以升(中)、宗白华三位老学者在朱光潜家会面谈心
记录师生之间的谈话,内容涉及艺术和美学的大问题,如对晋人之美、儒家人格的看法,甚至有了一点《歌德谈话录》的味道。相较于其他忆师文,这一篇的理论色彩相对突出,有了些“读书体”的味道。文章的重点不在于回忆,而是涉及到了对于老师宗白华,以及五四时代学者的思考。甚至对于老师的一些观点,提出了自己的异议。最终抛出了有趣的问题,当西方文化形而上学、理性——理想主义以及反对前两者的后现代主义,三种文化精神一股脑儿进入中国,处在思想解放后的中国人该何去何从?在今天的回忆重述中,80年代的时代画像相对清晰,但是90年代即使是亲身经历者却很难把握。
谭其骧(1911-1992)
葛剑雄《悠悠长水——怀季龙先师》颇有实录色彩。(1993年09期)简略地讲述了谭其骧早年的进步立场,如遇夏丏尊一起见过鲁迅。不过根据谭其骧本人对暨南大学的回忆,他与鲁迅一同吃过饭,谈话的内容早已遗忘。文章的重点放在了谭其骧晚年生活的种种细节,也是葛剑雄亲历亲见的部分,如为《中国历史地图集》耗尽心血,为帮助中青年学者将平生积蓄捐出,不回避自己研究中出现的失误等等。与前面回忆宗白华的文章不同,葛剑雄重在记述,刘小枫重在评论,这应该也是纪念文章的两大思路。
 1941年国立浙江大学史地学系编辑的《史地杂志》第1卷第4期刊载谭其骧文章《播州杨保考》
讲到谭其骧在原则问题上绝不让步,记述了一件往事。在1989年12月18日,复旦大学“儒家思想与未来社会”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上。谭其骧顶住压力,发表自己的观点:

在我的脑子里,儒家思想和未来社会扯不上关系。一定要讲这两者有关系,是违心之论。

我认为中国之所以曾长期持续发展,汉族之所以长期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这主要是因为长期吸收各种文化,兼收并蓄,不排斥其它优秀文化。

谭其骧反对全盘西化,但也反对将传统文化同等于儒家文化,反对提倡儒学。他讲如果提倡儒学,回不到孔子那个时候,还是明清程朱陆王那一套。那么中国会回到明清时代,回到《金瓶梅》《儒林外史》那样的社会。这让当时在场的葛剑雄都捏了一把汗。
那么,重温三十多年前谭其骧的发言,在传统文化大行其道的今天是不是有着另一番滋味?

本期编辑: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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