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1夜
“他是大英雄，哪个不佩服！姚家渡、赵家渡，各个堂口都很照顾他们屋头的人。”外公一边卷着他的叶子烟，一边说。
电视上放着电视剧。片头曲很忧郁，薄雾弥漫的清晨，一个少女正在目送未婚夫过桥，随后是一系列蒙太奇场景，有繁华的街道、群情激昂的群众游行、有人被追杀、一顶轿子爆炸、哭泣的新娘……字幕从下向上徐徐浮出电视剧名：《彭家珍》。
很小的时候，“彭家珍”是我上学路上必经的一座纪念石碑。赭黑色青石，上面凿着大将军的人生经历，当时我只认识一点字，妈妈说碑上刻的是他炸死了清朝的大官良弼，他也壮烈牺牲了，那是1912年，他才23岁。乡下空气潮湿，石碑虽有人打理，基座处依然有一些青苔。
◉ 彭家珍大将军专祠内纪念碑
电视剧虚构了彭家珍与未婚妻王清贞依依惜别的场景。实际上，他们并未直接谋面，两人定亲时，这个被舅舅抚养长大的姑娘只隔帘看过未婚夫一眼，看起来一表人才，舅舅定的人，肯定没有错。
彭家珍纪念碑在一条大溪边，溪北不远处就是彭家院子。笔直的机耕道旁开着一家幺店子，销售油盐酱醋和各种日杂用品，还摆了几张桌子供人打牌消遣。彭家老房子掩映在幺店子隔壁的竹林里，常年紧闭。据说里面设有祠堂，彭家亲房有钥匙，只在某些年月的清明节，彭家在外的人会低调地回来祭拜一下。
不逢场或天气不好的时候，外公会在彭家院子的幺店子耍，我喜欢到他的脚边逡巡，能混上花生和糖果，有摊摊匠路过卖锅盔、麻糖啥的，只要外公赢了牌，撒撒娇也能吃上。
◉ 彭家珍大将军专祠纪念馆位于成都市青白江区城厢镇家珍公园内
“演得就像真的，王家女子贞烈得很，她一个人嫁进彭家，和公鸡拜的堂，这辈子都在守节。”外婆说。电视正演到王清贞结婚的场景，她在红盖头下垂泪。
“一家子忠烈人士，又是书香门第，特别会读书！彭家珍的弟娃儿彭家元好有出息，是个科学家，可惜在文革的时候遭斗死了。他的儿子过继给这个寡妇伯母，是个工程师，修公路的。”妈妈说。
“是啊，彭家祖上有根种，出文曲星。彭家珍的老汉儿是个秀才，又去日本留过学，后来遭了难，回乡头开了几年私塾，你们祖爷就跟着他读过几年的。”外公说。
◉ 1912年8月29日，彭家珍、杨禹昌、张先培、黄之盟四烈士迁葬万牲园（今北京动物园）仪式
再大一点，我会骑自行车了，每周三下午老师开会，我们闲得无事，就三三两两，你带我、我带你，蹬着自行车去城厢的家珍公园玩。城厢不远，从姚家渡大桥穿过去，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城厢以前是金堂县的县衙所在地，家珍公园以前就是金堂公园，为了纪念烈士彭家珍才改的名。
公园入口有一座高大的彭家珍烈士纪念碑。在我们眼里，公园里的游乐设施更吸引人，可以玩跷跷板、滑滑梯，还能用气枪打氢气球。公园里有一个池塘，我们经常在池塘边的开阔地带弹弹子，扇三角板，玩“跑得快”，有时候拿根树枝逗池塘里的鱼儿，会遭公园管理员吼。
公园里的家珍祠堂内有一尊彭家珍的汉白玉雕像，还挂着很多牌匾，都是纪念彭家珍的。那些题词之人都声名赫赫，有孙中山、宋子文、孔祥熙、冯玉祥、于右任、李宗仁等国民党高层，也有马识途等共产党进步人士。有一年正月，我们去附近姑姑家吃完饭，爸爸带我来逛，喜欢书法的他对着牌匾一一给我讲了字体风格、运笔啥的，可惜我既不了解题词者的缅怀之志，对爸爸津津乐道的近代史和名人轶事也不感冒，就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 彭家珍大将军专祠内部场景
多年后，我发现自己错过了一个优秀的“讲解员”。我们对历史的兴趣存在巨大的时间差，再后来又有了空间差。寂寞的“讲解员”离开了，去了那些被缅怀者和缅怀者们的世界。
我也错过了村里那个青年彭家珍。
怎能不错过呢，我们的年月相差了近100年。他是那个奋勇炸死晚清保皇党核心人物良弼，直接引发清朝覆灭，影响过历史进程的人，我只是一个在乡愁之中回望，捡拾历史碎片的普通人。
和我的家乡金堂县相比，我还不算最遗憾。1981年，四川省政府决定将城厢这座长达900年的金堂县政治文化中心划给青白江区，成为其下辖的一个镇——曾经王勃、李商隐、苏东坡、陆游、杨慎、于右任、张大千都曾生活过的历史之城，渐渐隐入尘烟。家珍公园，连同家珍祠堂，也成了邻县的文化遗产。
因为处于两县区交界处，一度属于“两不管”地带，城厢镇的发展始终落后于周边城镇。痛失县府的金堂县设治于繁华的三江并流码头赵家渡，如今县城已在一次次时代红利中发展成洋盘的“花园城市”，城市格局形似巴黎，毗河就像塞纳河，河上的数座桥也颇有巴黎桥的浪漫，优美的格局配套让滨河区域被评为了4A景区。我们开玩笑：金堂不缺存在感，只缺存在主义，缺左岸咖啡萨特波伏娃。
当然，城厢镇的“慢”也有慢的好。古镇至今保留着成都平原修建最早、规模最大、藏书最多的绣川书院，其文庙、武庙和道观保存完好，随着旅游打卡热，古镇风情也深得人心。
外公年轻时超袍哥的堂口就在城厢隔壁的姚家渡，赵家渡上游码头。之所以在姚家渡超，是因为他是袁掌柜的儿子。袁家祖上自湖南移民四川后，在码头行商多代，不仅在镇上有多家收益丰厚的店铺，在乡下还有田产房屋。袁掌柜为人精明，经营有道，为外公“绝不拉稀摆带”提供了十足底气。
◉ 九十年代家珍公园
1902年，秀才彭复恒到成都尊经书院任教。女眷和小孩坐轿子，少年彭家珍和父亲坐鸡公车，一行人出了村口，沿着和溪流平行的乡村小道（现名永和路），顺着毗河湾，经过袁家的粮油铺，袁掌柜热情邀彭先生一家小歇。
“彭先生，这次到成都，打算啥时候回府喃？”袁掌柜毕恭毕敬地问。他发蒙于彭先生的私塾，却无学志，比他小几岁的彭家珍倒是坐得住，四岁就能背《孝经》《正气歌》，八岁就熟读《四书》《五经》，在他心目中是个神童。彭先生对儿子也颇寄厚望，为了他们的前途，他应了老朋友的推荐，携家搬去成都。
“看家珍和他弟娃的哇，世道乱得很，省城读书条件好一些，娃娃们好过些。”彭先生说。
◉ 彭家珍生前用过的铜墨盒（右）和铜镇纸
袁掌柜叫了几碗抄手给他们打尖，其妻叶氏也来帮忙，她温柔地将抄手捧到师母手里。袁掌柜让隔壁锅盔摊子打包了二十个锅盔，又把新进的蒙山茶称了两斤，一定让老师带上。彭先生也是落拓大方，接下礼性，表示感谢。这个不爱读诗书，却精于算学、算盘打得溜圆的学生很得他心，他深知人各有志，人各有命。小袁这个掌柜做得得心应手，新近又成了家，袁家家业稳得起，作为老师深感欣慰。
歇得差不多了，彭先生告辞。袁掌柜把老师一行人送到场口，作揖恭送。青石板路面上，车咕噜声越来越远。
袁掌柜生幺儿的时候，成都因为铁路的事情闹得凶。码头上传来消息，说是赵尔丰杀了好多带头请愿的人，简直血流成河。下半年刚进冬月，四川说独立就独立了。袁家幺儿满岁岁的时候，姚家渡闹响了，说是本乡的彭家珍把京城的大官良弼炸死了，他自己也死了，听到这个消息，袁掌柜心里“咯噔”了一下，心里很沉重，回内堂和叶氏说起，叶氏叹了口气，走到神龛柜子里抽出三支香点了，插在院子里的大树下，搓手作揖，“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他们一家人。”
茶馆里依然人声鼎沸。人人都说保皇党活该，彭家珍是个有血性的。自从赵屠夫杀了那么多人，大清朝就该遭耍脱，革命党就该胜利。
诸同志兄弟姊妹鉴：
“自入中国同盟会以来，不敢不稍尽责任，惜才力薄弱，未见大效，抱愧奚如，前在东三省，即欲尽个人主义去赵尔巽，然不过对四川一省起见，义稍狭隘，竟未实行，此次各省起义，北方尚未响应，实满奴汉奸势力之下不易着手之故，欲去之久矣，适诸兄弟姊妹正在经营一切，不忍即弃，然奔走北方，迄今两月，大局尚不能定，不佞才薄，愿为其易，决计仍行个人主义。初本欲炸资政各王公，为一网打尽之计。方觅得入场券，而该院适散会，因是不果。袁世凯被炸，同时有主张共和之耗，惟以亲贵反对最力，而其中之重要人物，有军事智识且极阴狠者为良弼。此人不除，共和必难成立，则此后生民涂炭，尚何堪设想乎？呜呼！吾党抱拯救同胞之心肠，计自川鄂起义以来，同胞死者何可胜数。因一二人之执拗，又复兴战，兵连祸结，何时可已？除良弼之心已决，计划已备，只待事机发动。呜呼！或者与诸兄弟姊妹从此永别矣。诸君，诸君，勿悲！勿悲！二十年后又当成一健儿也。共和成，虽死亦荣。共和不成，虽生亦辱。与其生受辱，不如死得荣。去矣！前途艰难，望诸兄弟姊妹和衷共济，努力为之，期达目的而后已。幸勿各起意见，致碍一切。吾人作事，不求有功，只求无过，若诸君欲从获过一方面着手，则非所愿见也。前与诸君商议，不免有过激之谈，望谅之！此皮包内余龙洋二百元，账簿一册，乞交某君为荷。临书仓卒，不尽，即叩劳安”！
弟彭家珍顿首，初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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