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3夜
前日突发腰疾，动弹不得，只能静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时候，播放着三宅唱的新片《黎明的一切》，从头到尾听了几遍电影原声。
熟悉当代日本电影的朋友，对三宅唱这个名字不会陌生。身为 80 后导演、滨口龙介的好友，三宅唱近年陆续推出的电影《你的鸟儿会唱歌》《惠子，凝视》在国内大受追捧。我此前对他的作品没有多着迷，《夜明的一切》上映后，刚好在日本看过院线，四月份又在今年北影节上看过一遍，近日 Netflix 上新再度回看，每次看都比前一回要更喜欢，渐渐地也感受到了三宅导演作品的魅力。
《夜明的一切》改编自日本当代小说《拂晓的一切》，做了适度的改编。题材很新颖：一个患有严重 PMS（经前期综合症）的年轻女性，无法适应大企业的工作，来到一家制作儿童天文玩具的小微企业。在此遇到了一个患有Panic Attack（惊恐发作）的男同事。全片就在讲述这两个罹患疾病的年轻人和他们身边的同事亲友，描写他们是如何和疾病相处、如何和漫长的病程共生的故事。
疾病是这个故事最直接的主题。
很多女性都有不同程度的PMS，这是一种容易被忽视、难以启齿，甚至还会被污名化的生理困扰。对女主来说，她的PMS症状已经到了严重影响生活的程度。自从进入青春期以来，每月都要遭遇一次巨大的身心挑战。由于无法控制烦躁情绪，她会突然极具攻击性，制造出难以收场的人际灾难。另外，故事开头也解释了她的基因存在血栓风险，所以不能服用口服避孕药，其他药物也存在嗜睡的副作用。所以，这个疾病对女主来说是无解的、周期性的，会陪伴她整个青壮年期。
相比 PMS，Panic Attack（惊恐发作）的严重程度和治疗难度更大。患者会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发生像心跳加速、窒息、全身发麻、恶心头晕、忽冷忽热等各类异常的生理反应。我身边有朋友经历过惊恐发作，一句话总结，就是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死定了」。故事中的男主角的惊恐发作不止一次，已经发展成惊恐障碍。发作引发的激烈症状、以及由此引发的恐惧，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他的生活。发病后，他无法进入封闭的空间，使用无法坐地铁、去理发店，生活的范围和方式都大幅受限。
◉ 电影《夜明的一切》剧照
PMS 和惊恐障碍都是长期疾病，很难彻底治愈。虽不会致命，但每次发作都会造成身心的双重伤害。故事中两个主角原本都任职于风光的大企业，也有不错的前景，患病之后，两个刚刚踏入社会的年轻人不得不远离了原本的「成功之路」，与升职加薪的主流社会轨道告别，进入到一家不起眼的作坊企业，和一群大叔大妈做同事，看似平淡惬意，实则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
正是在这种设定下，影片关注的核心不再是如何「攻克疾病」「战胜疾病」，而是必须要学会和疾病共生，学会如何把疾病纳入自己的日常生活。虽说是一个无奈的抉择，却也是唯一可能的选项。
初看影片时，会发现大量与主线剧情无关的画面。导演的镜头会从男女主角身上移开，对准那些有生活实感的生活场景。城市里的铁道桥、夜晚的天空、街心公园、雨后的公交站台、形形色色的路人。公司里的物品陈设、盥洗台、堆满箱子的仓库、供员工日常做操的院子，还有院子一角养的鸡……
◉ 电影《夜明的一切》剧照
最开始，我对三宅唱这种刻意的「离题」是不太接受的。不过多次回看后，我越发意识到这样的呈现和主题设计上的契合。城市画面的反复转场，意在点题：展现城市和夜空中的「黎明」和「黑暗」交替，其实是在借黑暗去隐喻疾病，借黎明代指疾病的疗愈。人的一生，大抵都会在身体的病痛与治愈中，不断地变换着状态，正所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更深层的是，故事关注的疾病是长期的、难以一时间根治的、需要患者与之学会相处、长期共存的事物。既然如此，疾病就变成了生活，就变成了生活中和饮食、工作、通勤一样重要的存在。所以，反复去展现城市空间，就像是在展现一个更大维度的「躯体」，在这个庞大的、由不同的个体构成的人造物中，也有各种各样异质性的存在。有的人健康，有的人生病，有的人正在人生巅峰，有的人正在遭受厄运。而这些汇聚在一起，才构成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
除了男女主角的人生历程外，影片还花了很多笔墨，去展现了许多看似「无关主线」的人物故事和遭遇。
比如天文公司的社长。他的弟弟在二十年前自杀离世。近十年来，社长每周都去社区的互助协会。故事中段专门有一段纪录了互助协会的周会内容，展现了每个参与者遇到的人生困境，事无巨细。
◉ 电影《夜明的一切》剧照
比如男主的前领导，他是在互助会上认识的社长。虽说事业成功，他的人生也并非一帆风顺，五年前他的姐姐在遭遇工伤不幸离世。之后他经历了相当长的阶段，从愤怒，到积极维权，还花了大量时间陪伴姐姐的孩子。虽然电影中未明说，显然是前领导在参与互助协会后结识了社长，后来把患病的男主举荐到了这个熟人的公司。
再比如女主的母亲。影片没有交代任何背景，只是向我们展现了她因不明原因严重受伤，不能自理，目前处于康复状态，在一家复检机构接受治疗。
还有很多出现一两次的配角。比如互助会里丈夫去世12年的老阿姨，比如女主新公司的HR……每个人遭遇的不同的处境，都让我们切实地感受到，不光只有男女主角，活着的每一个人，生命中都有各自的黎明与黑暗，都有自己难以逾越、必须与之共存的病与痛。
故事最后一段高潮的设计我最喜欢，也是导演三宅唱的原创。从个体命运到城市共同体，从地球上的人类到无垠的浩瀚宇宙，故事巧妙地在寓意层面越来越深。
男女主公司每年都要组织给社区中小学生的天文讲座。这一年，经过精心准备，活动日当天在学校的体育馆里搭建了一个小型的帐篷，配合着昏暗的灯光和投影仪的画面，模拟了航行在大海上，欣赏天际的体验场景。
◉ 电影《夜明的一切》剧照
这时，女主朗读了一段从公司仓库里翻出来的手记，正是多年前和哥哥一起创办公司，后来自杀的社长弟弟留下的一份天文爱好者手记。这个台本很感人，在此直接翻译，作为本文的结束：
英谚有云：“黎明前是最黑暗的”。
自古以来，人类这种生物就会从黎明中获得希望。诚然，假如没有白天，生命就不会诞生。然而，假如没有黑夜，我们就不会留意到地球以外的世界。正因为有了黑夜，我们才能够去想象在黑暗中那片广阔无垠的世界。
我常常盼望着黑夜永存。想要永远地凝望着夜空，正是黑暗和寂静把我紧紧地牵绊在这个世界上。而生活在别处的人，可能正处于不眠之夜，焦急地期盼着清晨的到来。
不管人类抱有怎样的感情，世界都在不断运转。只要地球每小时以1700 公里的速度自转，就会有夜晚和黎明的循环往复；只要地球每小时以11 万公里的速度公转，就不会有完全相同的夜晚和黎明。
◉ 电影《夜明的一切》剧照
黑暗和光明只存在于此时此地。
——一切都在变化。
这是一个科学真理。
无论是喜是悲，只要地球继续转动，每一个日子总会结束。
于是，新一天的黎明又将到来。
本期编辑：白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