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4夜
题图、文 / 邱小石
1996年春节前我回到了北京。时隔半年,一切都不同了。
我在景山后街租了房子,月租500元。这是一间四合院内搭建的小平房,一张双人床靠墙占了房间的一大半,床边有个小的四方桌。房里只有上水没有下水,蜂窝煤炉子和水龙头就在门框的两旁,排烟的铝皮管道穿过窗框边的薄墙通向户外,烟管也是冬天的取暖设施。
这个居住环境看不到任何“北京院子”的痕迹。这里更像一个迷宫,胡同像毛细血管,有的通道只能一人侧身而过。路面也不平整,下雨后流汤滴水的。墙面大都灰黑斑驳。许多电线杆斜插在路中间,横七竖八牵拉着电线。我出房门右转二十几米是公共厕所,石板蹲坑,八面漏风,臭气里混杂着烧煤尾气的刺鼻味儿,冬天拉完屎屁股会冻得生痛。洗澡则要走到胡同和五四大街交叉口的公共澡堂,守澡堂的是大妈,好在里面雾气重。我的担心可能多余。新晋脱口秀冠军付航表演的进出男厕所的清洁大妈就很鲜活:呦呦呦呦,我什么没见过呀。
我跟房东老太太说春节后我妻子也要来北京。老太太盯着我很严肃地说:你得给我看看你的结婚证。节后老婆便来了,添置了一个简易衣橱、两张塑料凳以及锅碗瓢盆,我们开始自己做饭吃。没有冰箱、洗衣机、电视机,如此极简生活一定要加上个“陋”字才准确。我们忙于活下来,还顾不上别的。
我的当务之急是找份工作。在晚报上看到深圳国际企业服务公司北京公司招聘创意文案。这个公司我不陌生,在珠海工作的时候就如雷贯耳。它是万科集团的二级公司,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万科从事外贸生意的时期,专门提供展览设计服务。随着万科的多元化发展,它与世界知名广告公司智威汤逊合资,转型成为中国第一家合资广告公司。
九十年代的万科在王石带领下探索现代企业管理制度,企业文化不断翻新,整个公司弥漫着浪漫主义与理想主义气息,如同一个充满激情的戏剧舞台,充斥着各类下海淘金的艺术人才。作为广告公司的深圳国企尤为奇葩:总经理蒋本奕是活跃于八十年代中国古典音乐界的作曲家,首届“中国唱片奖”金奖获得者;北京公司总经理则是首届中国话剧“金狮奖”获得者的著名导演王延松……可以想象,这家当时已有数百人的公司隐藏了多少演艺界人士。
我不想等待也等待不起,如法炮制在成都找工作的方式就直接上门了。我带着刊载招聘广告的晚报,坐上公共汽车,经过美术馆、交道口、安定门一路往北,“北平”慢慢消失了,视野也开阔起来。我在奥体中心东门下了车,远远看见我要前往的亚运村。这是全然不同于景山后街的景观,从陈旧杂乱的老城一下子来到开阔简洁的现代世界,有时空穿越之感。
曾经是亚运村运动员宿舍的一座复式公寓,现在成了深圳国企北京公司的办公室。长长的走廊上,有一堆人在公司门口抽烟聊天。我径直走了过去,对他们说我是来应聘的。那群闲人把我迎进了办公室,围着我,翻看我带去的作品集,一边看一边发出啧啧的声音。一个糙脸光头大汉眼尖,说:你穿的夹克是万宝路,得三四千块钱吧?我后来知道这人在很多影视剧里面演过土匪。
我被引上了二层总经理王延松的办公室。王延松浓发络腮胡,出声即是共鸣腔,震得我耳朵嗡嗡响。王导友善爽快,很快就告知我第二天就可以去上班。我高兴万分,自此开始了我在万科工作的职业经历,一直持续到2000年初。这段经历可谓精彩刺激,是培养了我后来兴趣爱好的关键四年。
当时的深圳国企如日中天,客户众多行业多元,从啤酒到通讯,从医药到地产,北京公司还代理着很多知名企业在央视的广告投放,赚得盆满钵满。因为我的工作经历,一进入公司我便被分配到万科在北京的首个地产项目“万科城市花园”推广组。开始是创意文案,后来他们发现我似乎什么都能干,开会、写报告、创意文案、汇报,后来甚至到财务督促都让我一条龙包揽,只需一位平面设计师协同。有时我还坐在设计师旁边盯着赶活。那时的苹果电脑运行缓慢,运行一个命令要等半天,设计师常常在这等待的功夫看会儿报纸。我一直盯着屏幕,在运行结束时及时提醒她:嘿嘿,好了,下一步。大多数时候我往返于公司与项目之间忙得不可开交,返回公司也总是会看见一堆人在长廊聊天。也许我求职成功那天他们也很开心:嘿嘿,终于来了个干活的。
我可没有一点抱怨的意思。与服务的客户同属一个公司,几乎没有所谓甲乙方的煎熬,一切都很顺利。我还得到了很多额外的福利,身边这些奇奇怪怪各怀本事的同事,随时随地插科打诨的表演令我开心不已;还有别开生面的万科员工培训,及时供应的《万科周刊》……我上班唯一的隐忧是加班,十点以后没有了公交只能打十元的面的,所以我要紧盯着设计师的电脑屏幕……我虽然穿的是万宝路,但口袋里几乎没有钱。他们也许至今都不理解我当时的抠门儿:一次也没请大家吃过饭甚至一根雪糕。那时,每分钱对我都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