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春秋》载,后唐时,闽王王审知进贡到中原的贡品有象牙、犀角、珍珠和香药,闽王王延钧进贡有玳瑁、龙脑和氍、红髓;后晋时,闽王王继鹏进贡珍珠 20 斤、香药 1 万斤,闽王延曦时的贡品有饼香、沉香、煎香 600 斤,胡椒600 斤,肉豆蔻 300 斤。在多种多样的贡品中,香料占了很大比重。这些香料是朝贡贸易中的重要交换物,它的意义不仅存在于权贵阶级的精神生活之中,甚至推动了一个时代融合的历程。这些香料背后我们能窥见一个闪亮的文明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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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龙脑
东晋《搜神记·卷十八》载:“吴先主时,陆敬叔为建安太守,使人伐大樟树,下数斧,忽有血出。树断,有物人面狗身,从树中出。”
这是三国时代建安的一棵怪力乱神的大樟树。世间万象,阴阳相依,一棵樟树可以掏出妖魔鬼怪,也可以掏出神圣之物——龙脑。在植物学家李时珍笔下,漳州是樟脑的主要产地,且樟脑类似“龙脑”。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卷三四·木部》“龙脑香”条记载:“樟脑出韶州、漳州,状似龙脑,色白如雪,樟树脂膏也。”
樟脑、樟脑丸,当我们的嗅觉敏感又失望地将龙脑的印象迅速滑向“卫生球”味道的时候,文化学者、专家给出了解释:此龙脑非彼樟脑,龙脑是一种左旋樟脑,是中国古代名贵的进口香料,“其香为百药之冠”。龙脑香科有 17 属约 600多种植物,其中有一种能出产龙脑,这就是龙脑香树。它又称婆律香、婆律膏、羯布罗香,还有瑞龙脑、冰片脑、梅花脑、脑子等称呼。其气劲而烈,颇为提神醒脑。
在福建这片土地的历史上隐隐还可以找到龙脑的“暗遗留香”。《新五代史》《清异录》中记载了闽王王继鹏曾在佛像前焚烧了大量的香料,诸如龙脑、乳香等,在烟云弥漫中以求获得神灵的关注,求得大还丹。据载,王氏家族王审邽之子王延彬,每次醉酒,苦不堪言之时,都会往身上倒几斗龙脑,色白如雪的龙脑如凉风消融了焦躁,驱散了不适,顿时心魂俱静,便可沉沉酣睡至第二日中午。
《诸蕃志》中列有专条,专门分析渤泥所出龙脑香的采集方式及种类:
脑之树如杉,生于深山穷谷中,经千百年支干不曾损动则䞉有之;否则,脑随气泄。土人入山采脑,须数十为群,以木皮为衣,赍沙糊为粮,分路而去。遇脑树则以斧斫记,至十余株,然后截段均分,各以所得解作板段;随其板傍,横裂而成缝,脑出于缝中,劈而取之。
龙脑之珍贵,不仅在于它漂洋过海而来的艰辛,还因为有着一层神秘的色彩。龙脑藏于深山穷谷之中,其树高达四五十米。采脑时,人们成群结队,带足口粮,以木皮为衣,分路而出。遇到脑树,便静待黑夜降临,屏息凝神,倾听枝干间的声音,以确定那神秘的龙脑确实在树干中。在湿热潮闷的热带森林里,巨蟒盘栖在枝头,宝蓝色的夜幕中,月亮如血,龙脑在探头探脑间便伴随着极具震撼的呼啸声倒地。在史料文字的包浆中,龙脑的取香过程越发神秘,这种想象充满着无邪与天真,这样的珍宝最后也成为权贵阶层的私有之物。
可以看到一则史料:宋初,漳、泉留守陈洪进向赵宋王朝入贡乳香万斤、象牙 3000 斤、龙脑香 5 斤,以示修诚归降之心。在此,珍贵的香料代表了一种秩序,一种权力的象征符号。
二、甲香
唐代《通典》中记载福建五州的土贡品种,其中有“甲香”。何为“甲香”?明代《闽中海错疏》载:“香螺,大如瓯,长数寸,其掩杂众香烧之,使益芳。独烧则臭。诸螺之中此螺味最厚,本草谓之甲香。”《新唐书》中载此为广州所产,但在福建沿海产量也十分丰富。宋朝《证类本草》的记载甚为详细,“甲香味咸,平,无毒。主心腹满痛,气急,止痢,下淋。生南海。唐本注云:蠡大如小拳,青黄色,长四五寸,取烧灰用之。南人亦煮其肉啖,亦无损益。图经曰:甲香,生南海,今岭外、闽中近海州郡及明州皆有之。海蠡音螺之掩也”。由此看出,甲香是一种甲壳之香,这是一种从腹足纲软体动物的厣中所提炼出的一种芳香剂。
甲香是一种世界性的香料。薛爱华先生的《唐代舶来品研究》称唐代甲香为“‘半’外来之物”,贡献甲香的城市有安南的陆州。在《宋会要辑稿》“职官四十四”中,专司海外贸易的市舶司送至京师的物品中就有甲香。
大多数熏香是由木头、树脂和树液组成的,它们浑身散发着一种甜味或花香,而作为一种动物性香料,究竟何味?南朝的范晔在《和香方》中提出“甲香浅俗”。试想,香螺的角质螺厣,燃烧起来是什么味道?是一种类似厚重的肉味烧焦后挥发的味道?是碳酸钙掺杂角质蛋白或甲壳质的味道?抑或是药香、皮革香?顿时,《闽中海错疏》中提出的那种“独烧其臭”的味道,涌入了我们空泛的想象中。由于这种特性,历史上的甲香多用作调制口脂、面脂,或用作合香,合香时需要通过和其他香料如檀香、沉香混合或经过特别炼制才能散发出芳香。这种混合物又被称为“甲煎”。
苏东坡曾有诗《子由生日,以檀香观音像及新合印香、银篆盘为寿》,诗曰(摘句):
旃檀婆律海外芬,西山老脐柏所薰。
香螺脱黡来相群,能结缥缈风中云。
一灯如萤起微焚,何时度惊缪篆纹。
缭绕无穷合复分,绵绵浮空散氤氲。
这放于银质犹香盘中的便是由龙脑香、檀香、麝香与黄柏一同熏制,最后再由甲香调和的一款甲煎香。从诗中能感受到香螺所贡献的甲壳之香,其性坚,其质厚实,一缕浅淡的青白色的烟升了起来,心动如微澜,而后,轻烟又化作袅袅之姿,缓缓地,不知所踪,只剩点燃的香头如豆,明灭着。
在《新唐书》中,福建土贡的甲香仅仅只有5 斤。后晋时,闽地曾有少量的煎甲香作为贡品进贡到中原,足见其香珍贵。
三、龙涎香
龙涎香,究竟是什么香料?“龙涎”二字,在汉语中其义铿锵,其物难得,为帝王独享之物。传说是深海处的龙枕石而睡时,不小心滴落的“涎沫”,经日月流转,又经鲛人之手,才让世人获得此宝。比隋侯之珠、和氏之璧,其珍贵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嘉靖十八年(1539),因醮坛之需,嘉靖命户部采购龙涎香。但三年过去了,并无所获,嘉靖大发其怒,倾举国之力在四海之内搜罗龙涎香,“上谕户部,龙涎香十余年不进……户部覆请差官驰至福建广东会同原委官于沿海番舶可通之地多方寻访,勿惜高价……”嘉靖三十六年(1557)七月,福建地方官员进贡龙涎香十六两。嘉靖四十一年(1562)八月,“福建布政司进龙涎香十八两”。次年(1563)四月,“福建抚臣进龙涎香八两”。八月,“福建抚臣进龙涎香五两”。这“八两”“五两”的精确计量,更是展现着龙涎香的珍贵。
因在阿拉伯语中龙涎香的发音为“ambar”,故在中国古代将其译为“阿末”香。在晚唐的《酉阳杂俎》中就出现了关于龙涎香的记载:“拨拨力国,在西南海中,不食五谷,食肉而已。常针牛畜脉,取血和乳生食。无衣服,唯腰下用羊皮掩之。其妇人洁白端正,国人自掠卖与外国商人,其价数倍。土地唯有象牙及阿末香。”
拨拨力国在今非洲索马里北部亚丁湾南岸,为古代东西方交通线上重要港口所在。到南宋时期赵汝适所著的《诸藩志》才开始称其为“龙涎香”。
由于龙涎香的珍贵,凡人难以窥探具体采集过程,阿拉伯商人对此更是秘而不宣。《岭外代答》“龙涎条”载:“大食西海多龙,枕石一睡,涎沫浮水,积而能坚。鲛人采之以为至宝。新者色白,稍久则紫,甚久则黑。”宋人张世南《游宦纪闻》又有记录,教人如何取龙涎。首先寻得“近海傍有云起罩山间”,即知有龙睡其下,接着能做的事便是等待,或半载,或两三载,待云起散去,便知龙已去,“往观必得龙涎”。如果龙之吐涎,鱼聚而噆之,那么从鱼腹中还可以取得此香。在《增补本草纲目》中认为这种从大鱼腹中获得的龙涎,不如大洋中所产的品质佳,且“闽粤货售者多”。
事实上,龙涎香本身没有特殊香气,反而有一丝鱼腥之气,燃烧后,其香馥郁,数日不散,其功能除了入药,主要用于定香聚烟。《岭外代答》记载,用龙涎所制作的香,燃烧后翠烟浮空,结而不散,宾客们还可以用剪刀剪断烟丝,从中分出数缕。
现代研究显示,龙涎来自抹香鲸误食乌贼骨等难以消化的物质,为愈合伤口,肠胃分泌病态蜡状物,类似结石,其密度轻,排出体外后,浮于海面,经风吹日晒与海水的氧化,变成块状香料。中国龙涎香多是由大食商人贸易带来的,但是据研究,大食商人也是“中间商”,龙涎香多数产于温暖的印度洋海域,靠近尼科巴群岛等地,大食商人与岛上土著人交换到龙涎香,又转手卖到中国。
1974 年泉州湾后诸港出土的宋代海船中,在第二、三、五、六、九、十、十三等舱近底部曾发现黄色沉渣,经鉴定,为小块状与碎散状的龙涎香,色灰白,嗅之,尚有一些带腥味的香气。
四、从香料乌托邦到海上浮香之路
从龙脑到龙涎,香料是朝贡贸易中的重要交换物。晚唐时,许多文学作品已经赋予舶来品与贡物极大的传奇色彩,民国学者吴经熊认为“我们看到已经不再是一个现实的世界……世界淹没在了无边无际、朦朦胧胧的海洋之中,留下来的只有‘一缕香魂’”。香料背后是商业、航海、军事、政治格局的变迁,它们推动着历史的进程。
五代十国之时,甲香、龙脑与其他珍贵的香料已不断出现在朝贡的名单上。宋代,各种香料以更强势丰富的姿态进入宋人的生活。大宋以“硬通货”的丝绸、瓷器,换来了大批香料,龙脑与来自真腊的沉水香、安息香,阇婆的檀香、茴香,古里佛的胡椒、蔷薇水、乳香,细兰的粗细香,朋加剌的丁香,东非索马里的龙涎香,大食的乳香、没药、苏合香等,乘着季风与洋流,随着番舶贾客,浮海而来。这条海路也因此而被唤作“香料之路”。
福建是香料之路上的重要贸易点。1974 年从泉州湾后诸港出土的宋代海船再现了宋代福建海上香料贸易的辉煌。从这艘运货船出土的香料木总重量(未经完全脱水)达 4700 斤,经初步鉴定,有降真香、檀香、乳香、龙涎香等多种香药。
宋室南迁之后,西外宗正司、南外宗正司分别设于福州与泉州,庞大的宗室群体成了香料的巨大消费群体,一张巨大的贸易网缓缓铺开。有人来组织收割、加工和运输,层层接力,把货品倒卖到中国。于是,不同的人聚集起来,在茫茫的海上,他们要依靠精确的近乎奇迹般的航线图、地理学、几何学、星象,运用天然磁石能力,甚至玄学来抵御各种风险,也许还要经过神秘的渠道,跨越异教徒的土地。当热带海洋上的独桅帆船出现在中国港口的时候,它们也因此记录了一段有意义的历史,关于文化传播,关于思想或审美的兼容,关于航海技术进步,甚至关于全球贸易化。
明成化十年(1474),市舶司由泉州迁至福州,外国贡船群向福州集泊,当年设立的进贡厂中包括香料、硫黄进贡厂 8 所,加工改制工场 20间。成化至嘉靖年间,许多香药散布在福州。福州市舶司负责点验勘合琉球贡舶,琉球国遣华使中特设进香使。《闽书》记载了南洋诸国进献的诸多香药。
全球的陆地通过海上通道连接起来,人类进入大航海时代。在他们的嗅觉里,所有的香都蕴含着黄金的味道。此时,在世界的海洋上正开启了与香料相连的宏大历史进程。意大利人马可·波罗在《马可·波罗行纪》里记载:
在福州……印度商人带着各种奇珍异宝,来这里出售,获得巨大利益……刺桐(泉州)是世界上最大的港口之一,大批商人云集这里,货物堆积如山……商人们租船运货,对于上等商品,须付该货价值的百分之三十的运费,胡椒却须付百分之四十四的运费。对于檀香木、其他药材以及一般商品,运费是百分之四十。据商人们计算,他们的花费,包括关税、运费在内,总共达到货物价值的一半。然而,就是从这余下的一半中,他们也能取得很大的利润,所以他们常常能够用更多的货物,回销到原来的市场。
中国口岸涌来了各种香,迷人的香味中包裹着危险也包裹着希望。随着贸易的船只连帆而来,辛凉的龙脑、沉静的龙涎,还有被喻为圣经之香的乳香等,不断汇集在一起,与众香浮海而来的外国商客从中国这片土地上获得巨大的利益。不同的文明在此开放与融合,促进着中华文明的发展。“中华地向城中尽,外国云从岛上来”“南来海舶浮云涛,上有游子千金豪”,香气散尽后,只有诗句在悄悄地泛出光阴的痕迹,让人窥见历史针脚上生动的细节。
刊于《闽都文化》2024年第三期
微信编辑:林瑶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