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林禅院八角井
“归程兼昼夜,天水共微茫。但指日出处,此中吾故乡。”这是明代福州才子徐熥送一位僧人回日本写下的诗句——当你日夜兼程,在天水微茫的大海上漂泊的时候,大概会指指太阳升起的地方,说“那里是我的故乡”——其实,故乡之思都是相通的。送别之后,徐熥从闽江口溯流而上,泛舟到达他的故乡——闽江边的怀安县徐厝墩。今天这里已经属于闽侯荆溪镇。
薄薄的秋雨打湿了江边高簇的竹林,还有龙眼、橄榄、荔枝的枝叶。此刻我就站在荆溪古山洲的一个码头,不知是不是当年徐熥走过的。时代变迁,这里成了颇为现代化的海事码头。与我同行的是晟君,他是闽侯人,特意陪我这趟荆溪行。
江雾似乎还未完全散去,对面南台怀安半岛上的别墅群有一种惺忪之感。如果不是不远处如竖琴一般的斜拉索桥梁——淮安大桥的“提醒”,眼前的闽江静谧得如同远古的某个清晨:十几艘小木船漂在江侧,一缕青烟从远处的篷船上升起,那是船上人家在炊饭;近处,一个男子蹲在船头沉默地筛洗着蚬子;江水平平,岸边菜地里的南瓜花黄灿灿的,到处冒出来……
千里闽江奔流至荆溪,有另一个别名:岊江(因岊山得名)。岊江大致是荆溪镇与侯官村之间到淮安半岛的一段闽江。岊江曾有芋原驿,又叫接官道,舟航云集,是福州最繁华的渡口。朱熹《石岊江行》诗云:“春日江中注,我行溯其波。扬帆指面澨,两岸青山多。”岊江遇到南台岛后,分流南北两支——白龙江和乌龙江。所以我面前的闽江也可以称为白龙江。
荆溪, 在20世纪50年代,取荆山境的“荆”、陈塘溪的“溪”各一字得名。来到位于徐家村的“荆山境”,这座始建于南宋年间的宗祠建筑依然气派。这里主祀龙岭尊王,令人讶异的是合祀的除了临水夫人等外,还有宋代大文豪苏轼。听老村民说,此地原来叫江屿村,苏姓为大,他们为纪念先祖苏轼而建了江屿庙,这就是荆山境的前身。苏姓式微,南宋初年,奉直大夫徐荆阳由福建浦城渔沧迁此,繁衍生息,渐成大族。徐氏崛起,此地易名“徐厝墩”,也就是现在的徐家村。明嘉靖年间,永宁县令徐㭿在此筑舍读书,见遍山荆花错落,也或许想起先祖徐荆阳的“荆”字,取名“荆山精舍”。江屿山也随之更名“荆山”。
母亲河闽江的一笑一怒、一举一动,牵动着紧紧依偎着她的两岸。防洪抗洪曾经是这里永恒的话题。明万历年间,在一次大洪水中,乡人徐可元、徐可晗兄弟倾尽家资,率众勇筑罗山坝。清乾隆年间,洪水再次泛滥,冲毁防洪大坝,致“山外广原,汪洋万顷”。老村民说,乡人紧急筑坝,但不知怎么回事总是堵不住漏洞。当时龙迹山有龙文王庙供“龙岭尊王”,他生前是唐高宗时期开疆靖乱的将军,因功褒封龙文王,死后成神,传说祷雨辄灵,霖雨苍生,被乡民尊为“雨神”。乡人“请”来这尊神,“壮胆鼓力,尽族筑坝西山,费财累万,数载成工”,终于筑成横亘鲤鱼山与凤山之间的罗山大坝,使荆溪一带变成千亩良田。所以,徐氏族人将龙岭尊王神像请来,与原祀的苏轼等合祀于荆山境。说起来,苏轼也是古代治水大家,徐州治黄、杭州修湖、惠州引水等都是他的手笔。从这个角度看,同列还是和谐的。
徐家村后人里,最为人所知的是明朝末年,集诗人、方志学家、藏书家于一身的徐熥、徐𤊹、徐熛兄弟,他们皆为徐㭿之子。徐熥、徐𤊹后迁居鼓楼鳌峰坊,建红雨楼、绿玉斋、南损楼藏书。叶向高、翁正春、屠畯、谢肇淛、陈价夫、陈荐夫等时至宴集,吟诗作赋。徐家兄弟好学不倦,诸子百家无所不读,家虽不富却好周济,有“穷孟尝”之称。
徐熥、徐𤊹的祖宅还在吗?我们在徐家村古村落修复的十几座古厝中找寻。走进青瓦白墙的十三厝,看介绍,宅邸主人是徐福的后裔,也是萨镇冰的好友。这里已被辟为当代艺术馆,一场名为“候”的当代艺术展正在举行。来自国内外的 7 位雕塑家颇为现代抽象的作品,令这座古香古色的宅子呈现时光流转的异彩。步出宅院,回首见一古叟屈身施礼,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尊青铜雕塑,名为“有礼了”,立于院门,甚为自然亲切。听到我们的称赞,一旁年轻的馆长腼腆地笑了,正是他的作品。
三落排是古村落最大的宅院。很多房间门上挂着“直播间”的牌子,看来这里也是电商直播之地。我们看到了珍贵的红木、金丝楠木家具。尤其是与福州传统技艺相关的漆艺家具,更是熠熠生辉。“天下谅无双,人间疑独绝”,这是郭沫若先生对福州地区传统脱胎漆器的赞誉。荆溪是福州脱胎漆器二厂所在地,从事漆艺的人和企业很多,也是当地的一个传统产业。
徐熥、徐𤊹的故居在历史的尘埃掩埋下已无从找寻,可能是在此厝,也可能是在那厝,也可能早已为瓦砾废墟。
荆溪是冲积平原而成,随着闽江的流淌而变化。在古山洲码头,有一栋三层楼房临江而立。房主老林是土生土长的渔民,几代人都生活在这里。老林做过渔民,也曾是闯荡闽江的船工,黝黑的皮肤和手上的厚茧是闽江留给他的印记。他说闽江江面以前没有现在这么宽,听他曾祖父那辈讲,那时候在江边洗菜可以与对岸的人对话。靠山吃山,靠江吃江。古山洲村民的生活与闽江息息相关。江中的白刀鱼、鲤鱼、鲢鱼、黄甲鱼等曾经是渔民的收入来源,江上的水运也曾是他们的生存之道:闽侯的沙子运往日本,南平的木材、粮食运到福州……老林说,从南平到福州,船行一趟大概要一天。他们总会在荆溪这里停留一个晚上,等待洪山桥涨汛。那时还没有洪山大桥,只有古老的石桥,江水若太浅,大船便会撞上桥墩。
闽江还为荆溪人送来了另一种“金子”——金鱼。闽江之水特别适合金鱼养殖。闽侯是“中国金鱼之都”,有一句话是“世界金鱼看中国,中国金鱼看福州,福州金鱼看闽侯”。而闽侯金鱼可以看看荆溪,它正在打造“金鱼小镇”。我们来到关中村一处潘氏观赏鱼养殖场,一排排鱼缸里的金鱼,有的色似流金、霞红,有的形如蝶尾、狮头、珍珠、水泡等。这里还曾有“金鱼之王”兰寿金鱼,听说一尾能卖几万元。在文创区,金鱼也与漆器连在一起。盘子上的金鱼漆画,栩栩如生。如果将红烧鲤鱼用这样的盘子装……这样恶作剧的想法,让我不禁扑哧而笑。
福州的温泉与山水相伴共生,大多分布在河流附近,特别是闽江流域和大樟溪。荆溪自然得享闽江之赐,拥有得天独厚的温泉资源,在光明村有一座具有闽越文化特色的温泉度假村。我在仓山的家一度就有温泉,据说就是由荆溪而来。
荆溪,荆溪,溪水自然多。但可有一条叫“荆溪”的溪?当地人表示不知。明知地名中“溪”字来自陈塘溪,只是我固执地觉得应该有一条叫荆溪的溪。
三叠井森林公园是位于荆溪的国家森林生态保护区,深潭飞瀑,必有溪谷。驱车到那里,一路崖壑幽深,林木葱郁,山涧流水可否就延为荆溪?景区简介开言:“贯穿景区的采兰溪为昙石山古人类文化母亲河荆溪的上源……”这句话让我们振奋,也就是说,山里是采兰溪,是母亲河荆溪的源流;也就是说,有一条溪是荆溪。
溪水如流动的银线,将荆溪镇家家户户串在了一起。这里古桥很多,属于不可移动的文物点就有:桐口村的灵光桥,关中村的鼓响桥,六档村的仙坂桥、金沙桥,关东村的碇步桥,厚屿村的透头桥,荆溪村的荫岩桥等。好一处小桥流水人家!我们不再执意找寻一条叫“荆溪”的溪,所有在荆溪的溪都是荆溪——我们这样决定。
从三叠井下山的途中,念头忽然生起,不妨去大院山的云林禅院一瞧。山路窄长,有些地方仅容一车而过,一侧便是悬崖,令人不免捏汗。禅院深深,拐进一段黄土泥地,一座古旧的土黄色寺院掩映于修竹。但是,我们下车的第一眼就被一口大井吸引,是宋代八角石井。从石板井栏的刻字可以看到,它建于宋熙宁七年(1074),迄今已经 900 多年。古井直径有 3 米多,据说是福建省已发现的最大的砖石构宋代古井,比南京六合瓜埠公园发现的东汉“井王”还要大。这也是古代云林院的参照物,虽然明末清初,一场大火烧毁了寺院,但是井和井水烧毁不了。可能正因为有这不灭的源泉,20 世纪 80 年代,云林禅院又重建起来了。
井栏七面刻有铭文,记录筑井之人名。我们一一读出来,每个名字仿佛都能让深井发出回音,让井水泛起波澜。尤其一面记的是女人,“黄廿八娘、林十四娘、江十八娘、林十八娘,已上各舍文钱壹佰文足”,拙朴的勒石之文,仿佛看到拙朴的妇人在这里汲井、浣衣、闲聊,她们定然是很好的姐妹,互相分享过各自深藏的虔诚心愿,所以决定一并做这件事。
寺院住持是一位面善的年轻人。我们谈禅喝茶,泡茶之水就是从这近千年的古井中取的,更令我们心静如水。《红楼梦》说“万水同源”。千里闽江一路而来,荆溪镇只是她惠泽的一个小小驿点。江水、溪水、井水、温泉,还有这微雨,实在都是一体的。
这一刻,荆溪这个普通的小镇,也恍若闽江的一粒水珠,在滔滔逝水中发出亮光。或许我想到了徐㭿、徐熥、徐𤊹、徐熛等文人名士,徐可元、徐可晗等抗洪村民,甚至老林等平凡渔民船工,他们在时间的长河闪耀。天水共微茫,此中吾故乡。
刊于《闽都文化》2024年第五期
微信编辑:林瑶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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