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很不平凡的家庭,父亲的家享有盛名,母亲的家世代巨富,但是我的童年却不如人们所料想中的快乐。
父亲名琥,是严家的第三子。大伯璩。二伯年纪很小便去世。父亲之下有四叔璿、五叔玷,以及四位姑母瑸、璆、珑、顼。母亲慕兰,是林家的次女。大舅熊徵、大姨慕安、二舅熊祥和三舅熊光是她的弟弟。我是父母的次女。大哥侨、大姊倬云,三妹庆云不满周岁便夭折,四妹佾云、两个弟弟杰和僖。手足中只有我一个人兄弟姊妹都齐全。
大哥是祖父的长孙,出生时老人家十分高兴,赋诗道出内心喜悦之余,在北平大阮府胡同宅第中举行空前盛大的庆祝,大门口鞭炮之声连续不绝,那时他的气喘毛病已经很严重,长袍马褂打扮一番,燃点香烛虔诚地叩谢祖先,然后端坐大厅上头,笑逐颜开,上气不接下气地接受家人晚辈向他道贺的跪拜。大姊出生时没有大哥那般风光,但也差强人意,毕竟她是父母亲的第一个女儿。我是不受欢迎的人物,出生后,大伯连忙替我取个名字叫停云。他自己只有两个女儿倚云和系云,四叔、五叔都还未婚,所以殷切地希望父亲能为严家多制造几名壮丁。叫“云”的女孩子必须“停”了,大伯说。但他的心愿未曾得偿,想赶到严府来的女孩子还是匆匆忙忙、冒冒失失地在赶路。该停的云停不了,又来了一个我的妹妹。父亲想了想,干脆庆祝吧,把她叫作庆云。但庆云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原因是奶妈身上有脚气的毛病,她吃了她的奶,因缺乏维生素B1,而致心脏衰竭。大哥、大姊出生时雇奶妈都经过体检,我和三妹的奶妈则删去这项手续。我们两个人的奶妈偏都有这种毛病,自小弱不禁风的我没在当时发病,长得漂亮又强壮的三妹,却因此送了小命。
庆云去了,又来了一个妹妹,父亲把她命名为佾云。却在小名上做些功夫,管她叫“更”(更换一个方式吧),在心里暗暗这样祈求。果然,上天不负苦心人,二弟降生了。家人亲友七嘴八舌地说:“我知道这回一定是个男的,桌面嘛,四条桌脚生了下来,再生的一定是张桌面了。”此桌面又来了一张桌,我的三弟,但三弟没有二弟气派,没把他的桌脚带了来。
父亲是位典型的古时读书人,他对佛学非常有心得,擅诗文,又有一手极佳的书法。在北平清华大学念了一段时间,对祖父说,他无法佩服那些教授,所以不去学校了(后来清华送他一个学士的学位)。祖父要他到德国留学,也被他拒绝了。毕生自修研究,孜孜不倦。
郎官巷
全面抗战前不久,美国哈佛大学有意请他主持一个有关佛学的研究中心。双方接触数次,却因战事爆发而停顿。他有一间大书房,连接着大花厅,然后是一处种植着四时好花的庭园。公余时父亲的天地便在此中,我们兄弟姊妹不敢侵入他的世界打扰他,他对外界凡间的一切也多半不问不闻。母亲生性至孝,外祖父28岁时去世,外祖母年轻轻的守寡,为了儿女和家业,备历艰辛。母亲和诸位舅父姨母也就特别孝顺以慰亲心。嫁到严家不过经月,母亲便恢复日夕侍奉跟前的习惯。我们家住福州城内郎官巷,三次搬家,从巷中到巷尾再到巷头,也仍旧是在郎官巷。原因是外祖母住在杨桥巷,后门设在郎官巷,和我们家的前门距离不过丈余,如此,母亲每日来去十分方便。
通常她午后三四点钟回娘家,外祖母睡得晚,伺老人家上床就寝,回家的时候接近午夜。自从我们上学,除非周末,或者放学后到外祖母家去,我们很难见着母亲的面,上学去时母亲尚未起床,放学归来母亲已上外祖母家,晚上母亲回家,我们都已经上床睡觉了。
如此,我们那偌大的家以及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管家婆婆率领的奶妈、丫鬟、房下(福州人用语,即同打扫房间及洗涤的女工)甚至厨子、男工的管辖和控制中。
管家婆婆和丫鬟是母亲从娘家带来的,奶妈则是我们断奶后仍留住的几个,有最多意见,最以她所奶过的哥姐儿的荣辱为荣辱的争权夺利、抢位子的人。众人中尤以管家婆婆,曾伺候过外祖母,在家中有高人一等的气势。她不是什么坏人,只是天生一对狭窄、凶光四射的眼睛。没念过书,头脑简单。她会告诉别人我们家的“鹅”正在生“鸡蛋”。那时闽剧演着《苏东坡游赤壁》,“赤”与“七”福州话同音,她说这戏非常好看,可惜七壁中她只看到第五壁。
母亲对她好,她也对母亲忠心耿耿,深得母亲的信赖。然自己也是个女人,却比任何人都更看不起女人,闲里没事注意我们姊妹长得比兄弟结实些,便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情说:“猪不肥却肥了狗!”
大哥出世后她自告奋勇帮着奶妈照顾他。对他的爱一往情深,三弟也是她所爱的,她见了他们时的称呼总是“心”呀、“肝”呀、“命”呀、“宝”的。她并不爱二弟,因为她直觉认为二弟是母亲心中的第一块瑰宝,因此替大哥和三弟抱不平,背地里恨得牙痒痒的,管二弟叫“太子”。但是恨归恨,见了太子她可丝毫不敢失礼。
管家婆婆常常命令姊姊和我做哥哥弟弟的游伴,他们爱骑马,我们便充当马儿。骑士们手执着长鞭,我们跪在地上奋力爬行,膝盖和手心因此常常擦破。遇着骑士是哥哥,我这羸弱的驽马便不胜负荷,频频马失前蹄,管家婆婆的脸孔又放下了,不是打手心,便是遭罚跪。没经她老人家许可,不管多久,也不许擅自起立离去。
哥哥弟弟们有很多玩具,让我们姊妹看了十分羡慕。一回我们看中一只小橡皮艇,趁哥哥不在家,拿出来吹足空气放在浴桶(当时用的是日式既高且大的椭圆形木桶)中漂呀荡的。不巧哥哥回来了,我们慌里慌张把小艇塞向他的玩具柜子中。不出五分钟,那湿淋淋还未把空气放走的橡皮艇揭发我们的罪状了。管家婆婆和哥哥的奶妈都当审判长,姊妹中以我的嫌疑最大,定为罪魁无疑,管家婆婆宣判我应该被送往后街一家糕饼店的烘炉接受烤刑。行刑的人指定糕饼店的老板雇师,我说她不敢,我将禀报父母。她立刻拉着我直奔后街,那肤色黝黑,尖头颅、八字眉、血盆嘴的雇师正站在熊熊炭火的大烘炉旁。管家婆婆对他说:“雇师,来,帮我把这个做坏事的孩子放进烘炉里面去!”
雇师粗声应着,边龇牙瞪眼,双手鹰爪般钩曲着做大猩猩扑人姿态向我左一脚右一脚地迈过来,我吓得魂不附体,尖声号哭,接下去多少年,当我听得雇师名字,或是大门口见他老远摇摆着矮胖身体沿着巷子来,便急忙转身逃走,跑进卧房一个劲儿地往棉被底下躲,即使是六月天,被掩得全身汗透,也不敢把头伸出来。
我们家有个男工,他当过兵,见了我总管我叫参谋长,他也不喜欢管家婆婆,因为她常常吩咐他做着“女人才应该做的工作”。一日交给我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十来只死蟑螂,还有一把图钉,要我夜晚时分溜入管家婆婆房中,把那些东西放进她的被窝里。夜里我走进管家婆婆的房间,原以为她在洗澡,谁知道她一个人在房里流眼泪。我大感惊奇,没想到她也是个会流泪的人,她见了我,瞪着一双三角眼:“这时候你来我房间里做什么?”
我不说话,回身跑开去。后来母亲告诉我一些管家婆婆的故事,长大后我才知晓管家婆婆年轻时有一场动人的罗曼史和一次失足,这在当时母亲并未说给我听,只提她很可怜,受婆婆和家里人虐待。丈夫爱上别的女人,经常打骂她,家境困苦,生孩子时没钱请接生婆,自己跪在床旁泥巴地面上把一对双胞胎男婴生下来,没几天,婴儿因护理失当死去了……
我们兄弟姊妹三餐吃饭,都由管家婆婆率领的奶妈众人列队站在身后“伺候”着。管家婆婆不希望我们多吃小菜,说人要多吃白米饭,小菜的作用只是把饭“骗”下肚子去,又说;乖孩子、聪明的孩子知道多吃白米饭,谁小菜吃得最少谁就得到第一名。这情况下我最容易上当,拼命大口大口地吞下白饭争取冠军。
华严女士作品
不知道是吃多了白米饭,或者是小时吃了有脚气病奶妈的奶,我的脚气病发作了。发病时恰在那年外祖母生日的盛宴后。夜里躺在床上,整个人里里外外都很不自在。那时候的我七八岁,晚间已不由奶妈陪伴,而是和姊姊同床睡在父母卧室后面的一个房间。我开始气喘如牛,父亲听见了,问:斑(我的小名),你是怎么啦?
我回答我是在“呼大吸”。第二天我们的家庭医师梁伯伯来了。他为我把脉,用听诊器为我诊察着,又用个小锤子在我膝盖下面左几下右几下地敲敲打打,我的双脚木呆呆的,毫无跳弹的反应,梁伯伯说我的脚气病已经很严重了,如果再拖延下去,心脏就要受影响。他为我注射强心针,又注射维生素B1的针药。父母和梁伯伯都担心我受不了药水的刺痛,但我的眉头也不皱一下地接受了。我注了不少维生素B1的针,又把米食改为面麦。
我本来不爱面食,但知道白米对我不好,便自然地不去想它,我病愈后很久,面麦食的习惯也还留着。那时,我们家又增加了一位婆婆级的人物,她也曾经在外祖母家中工作过,外祖母对她很关爱。她是个寡妇,现在姑且管她叫寡婆,她来了便在母亲房中摸摸抹抹做些轻松的工作,闲来无事,坐在大天井旁的梧桐树下挥动着扇子打蚊子纳凉。
我们家有个雇用多年的男裁缝,年纪三四十岁,鳏居,或者是不曾结过婚。母亲在门旁附近划个地盘让他有个工作间,除了缝制父母亲和我们的衣服外,也让他接些外人的衣服裁剪。寡婆来了没多久,便和裁缝好上了,这些本来不关我们小孩的事,却不料有一晚,我冒冒失失地闯进裁缝的工作间。也不知道他和寡婆正在做什么,只见二人见了我,惊慌失措乱作一团,离开裁缝的工作室,寡婆尾随着我来了。
“二妹哥(福州话尊称年幼的女孩子为妹哥),我刚才吓死啦。”
她说看见一个眼睛像铜铃,舌头伸得长长的鬼,站在裁缝工作室的门后边儿,吓得她连忙扑进裁缝怀里喊救命。
“那鬼是有来历的,二妹哥。”
“那鬼生前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寡婆压低嗓门神秘兮兮地告诉我,是从前住在我们这幢房子里那家人的大女儿,因为和拉黄包车的男工谈恋爱,被多嘴的妹妹向母亲告发。黄包车夫被辞退,大小姐挨了打,又被关在房间里。那一夜,她上吊死了,从此变成吊死鬼。每当月黑风高,便到处现形……
寡婆估高了我当时的理解能力,我完全不知道她和裁缝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也不知道她捏造那么一个故事的用意所在。我本来胆子小,又好幻想,她那样平白地把个恐怖至极的鬼怪形象植入我的脑子中,使我从此更感全屋无一处安全地带,睁着眼、闭着眼,只觉到处阴风惨惨,鬼影憧憧。
我还怕生病,先是听父亲的一位老朋友中风了,我头晕眼花,手足无力好几天。那日梁伯伯来为父亲量血压,便坚持请他也把我的血压量一量。又听一位长辈心脏病突发去世,说发病前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接下去好几天,我成天都觉天地正在旋转中。又听到大人们谈论失眠的痛苦,我也担心自己会失眠。忽然有个奇怪的想法:入睡前我是清清楚楚的,入睡后便无知觉,这从清醒到入睡的交接点是在哪里?我想着,开始烦恼自己无法从清醒的界线接到睡的界线去。一连好多天,蒙眬欲睡时,一阵忧虑使我浑身冒汗,惊跳起来,于是我真彻底而且严重地失眠了。母亲听梁伯伯的指点给我一些安眠药,但安眠药的力量抵挡不了我的念头,我仍旧整夜眼睁睁地在担心自己无法跨越那个界点的恐惧中。
这样过了几乎一个月,母亲给我喝了好些竹叶心熬的茶。也不知道是否那种茶有些作用或者我那专和自己过不去的念头终究也会疲劳,我开始入睡了。以后很久,我不敢对人提起,提起来心有余悸,怪念头蠢蠢欲动,又将来袭。我还有一怕,就是蛔虫,当时蔬菜花果的处理方法未臻标准,蛔虫病是大人小孩常见的毛病,母亲房间柜子里经常放着一大玻璃罐屈臣氏塔糖,我平素爱吃糖,也一向不敢违背母亲的意思,唯有见到那粉红色上有波浪刻痕的尖锥形糖药,却怎样也不肯张开嘴巴吃下去,仿佛我情愿把蛔虫养在肚子里而不敢面对着它。我前后数次被蛔虫吓得很惨。一位当时在我们家的父亲堂妹闹了蛔虫的毛病,奶妈告诉我那一次她上马桶,起码拉下结成一大把的二三十条。
我怕病,但是不怕痛,我怕鬼,但是不怕死人。第一次看见死人,是跟着母亲、二舅、姨母他们参观林家在福州兴设的一所题名博爱的大医院,我跟在大人们身后,转来转去,竟转错了路走进太平间,我看到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个男孩的尸体,站在他们近旁眼睁睁地盯着那灰里带黑的脸孔,许久许久不想离开,直到院中有人前来把我领回母亲身边去。又一次也是在博爱医院,我竟误闯进手术室,小小身体挤在医师身后看他们完成一次血肉模糊的断腿大手术。
郎官巷
外祖母是我童年时心目中最神奇、伟大、可爱的人物。是她使我的童年加添了万花筒般的绚丽色彩,她像《红楼梦》中的贾母,由她的安排指挥,杨桥巷那大宅第,连月连年的庆典和节日活动,走马灯般的令人心旷神怡,目不暇接。她又是最慷慨的圣诞老人,每逢过年过节,给我们的玩具和食品,总是成担成担地挑着来。
老人家有张满月般的脸,弯弯淡淡的两道蛾眉,眼睛看着我们时总带着慈祥的笑,中国式的狮子鼻,则是和厚的表征,尽管那时候已经六十多岁,但白净而细腻的肌肤上不见皱纹。她的一双脚裹得又短又尖,算是当年一般人眼中最美好合格的。身体丰腴,小脚载不起那重量,成天里不是床上躺着,便是坐在卧房靠窗的一张大桌子旁,手中一根长长的旱烟管,散发着雪茄的香味。
我直到现在没有注意别人饰物的习惯。外祖母手上那一对特大号碧绿晶莹的玉镯子和一枚仿佛夏夜天空中最大星星的钻戒,却是依旧在我记忆中璀璨发光,
外祖母的生日是农历闰五月十五日,每年五月到临,杨桥巷一连三进的大宅第整顿装潢,焕然一新,张灯结彩,满目辉煌。先由鼓山涌泉寺圣恩老法师主持礼佛拜年。接着第一大天井中竖起大银幕放映电影,那是胡蝶、阮玲玉、王人美的时代,我记得演过《白云塔》和《渔光曲》,又记得自己撑不开睡意正浓的眼皮,看某位女主角一双手一路颤抖着放进嘴里一颗荔枝。
第二进天井中搭了戏台演的是闽剧,那时有个最有名的乾旦叫林芝芳,演着《紫玉钗》《玉堂春》和管家婆婆最爱看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学校里正是季考的时候,我平时不念书,这时腋下夹着一册教科书,装出十分用功的模样,跑东跑西地赶热闹。我爱听圣恩老法师率领徒儿礼佛时和谐又透着凄恻或悯然的唱诵声。众比丘中我特别注意一个年纪很轻的,他的长相非常清秀,声调非常好听。我心中十分好奇,不知道他是何愿心,抑或受了何等人间疾苦,使他在如日初升的时刻,看破红尘出了家。
七七事变前一年的夏天,外祖母因糖尿病逝世,杨桥巷的大宅第从里到外一片素缟,备极哀荣。繁文缛节的悼念过程维持了整整一年,直到老人家的朱红色大棺徐徐落土,掩埋了她七十二个年头多姿多彩、亦苦亦悲的生命轨痕,也结束了我的虽有声有色,却多愁多惧的童稚岁月,童年的一切如今离我十分遥远。青少年时百般的苦恼和艰辛也早已成为陈迹。年少时听父亲说过一句话:“做一颗棋盘上的棋子,生命把你怎么下,便怎么安。安,是做人第一要诀。”当时听着不甚了了,时日过去了,经历了种种坎坷,对生命的一份认知随着加添;我明了安的意义,学习随遇而安。但不管环境怎样,不敢忘记鞭策自己,有如小草,遇有阻隔,匍匐着从石缝中爬行出来。我的路非康庄,欠辽阔,但只要努力不懈,前程终能在望。到现在,我已是一个甲子过了的人,仍愿意向小草学习、看齐。所得的结果只一滴青翠、一份嫩鲜,我已经满足,已经别无祈求。
刊于《闽都文化》2024年第四期
微信编辑:林瑶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