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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乱山横,不见居人只见城。谁似临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来送客行。
——苏轼《南乡子·送述古》
古代大文豪苏轼为好友陈襄(字述古)写过多首类似的送别诗,无不情意缱绻,难舍难离,甚至声泪俱下。古代交通落后,山陬海隅,险巉万状,一经离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怎能不生发“生离”的悲苦和感慨?
苏轼与陈襄的忘年之交,在“路途艰难”的岁月留下的浓墨重彩,至今都未曾被世人淡忘。
陈襄虽不如苏轼般妇孺皆知,但文名和官名相得益彰,与陈烈、周希孟、郑穆并誉为“海滨四先生”。唐末,其先祖从河南光州固始随王潮入闽,居于今闽侯南通镇古灵乡。陈襄自幼拜老儒为师,及长,就学福州。20 多岁便进士及第,年少英发,前途一片光明。可惜也是可幸,他天生自带反骨、不够圆滑,看不惯官场上的阿谀奉承、尔虞我诈,从不愿违心行事。初任浦城县主簿,代理县令时,得知此地豪门势力只手遮天,挟制官府而妄为,便果断地与权贵之门撇清关系,拒接见、拒收贿赂。断案时,命数名小吏环立案前,使“私谒不得发,老奸束手”,杜绝搞小动作,滋生腐败。一时,百姓称颂,而权势之士恨之入骨。
后来,陈襄屡次入京为官,外任孟州 ( 今河南孟县 )、彭州(今四川彭县)、常州、开封等地,不断辗转,建学舍、劝就学,开垦示范田,教植水稻,开渠引水,兴修水利,从教育到民生,无不尽心竭力,收获了一众民心,也招惹了更多宵小之徒的嫉恨。
神宗立,陈襄奉命出使辽国。岂料,辽国设小座招待陈襄,陈襄以礼争之,不肯就座。辽人反上奏朝廷污蔑之,陈襄因此获罪,被贬至明州(今宁波)。仕途的波动并没有让陈襄收敛傲骨,反倒如一株寒梅盛开得更为肆意、洒脱。即使多年后凭着才干和政绩再被召回京,任尚书、刑部郎中,修起居注,知谏院,却因不满王安石的“青苗法”,五次上疏请求罢免王安石、吕惠卿等人。神宗不从,但器重陈襄文才,召试知制诰。陈襄以言不见听,辞不应试。后便又被下放到地方应职,直至熙宁九年 (1076),才又被召入京,为枢密院直学士,知通进银台司,提举进奏院。
陈襄一生四处为官,漂泊不定,在故乡待的时间少之又少。熙宁元年 (1068),陈襄曾回福州,与郡守程师孟游越山、昇山、乌石山宿猿洞诸名胜,并在乌石山平远台、鼓山灵源洞留有题名石刻。至于是否曾回到闽侯南通镇,却少见记载。各种原因无法揣测,但是当时南通镇处于水陆难通的状态,或许也是一种因素。
那个年代,不仅是穷乡僻壤的南通,即使杭州这种大城市交通亦极其困难。陈襄与苏轼便初识于杭州。熙宁五年(1072),苏轼出任杭州通判,陈襄正好任杭州太守,为苏轼的顶头上司。陈襄虽年长苏轼 20 岁,但两人共事期间,性情相投,政见相合,结为莫逆之交。
熙宁六年(1073),苏轼以杭州通判兼转运使的身份前往常州、润州、秀州、苏州等地赈灾。路途漫漫,他难掩对好友的思念,便写下一首《卜算子·感旧》怀念两人相聚的美好时光:“还与去年人,共藉西湖草。”待其第二年春天返回杭州,与陈襄只短短相处不到 4 个月,陈襄便任期已满,不得不离开杭州,奔赴南都(今河南商丘)任职。苏轼在有美堂为之设宴饯别,觥筹交错,离别之情弥漫,一首《虞美人·有美堂赠述古》油然而发。情愈真,别愈难,宴席散罢,苏轼红着眼圈,又拉着陈襄在孤山竹阁再次饯行,一首《江城子·孤山竹阁送述古》,“漫道帝城天样远,天易见,见君难”,让陈襄也忍不住心口发酸。
苏轼一路陪伴陈襄至杭州城东北的临平,眼见陈襄身影渐行渐远,隐于乱山之中,苏轼悲从中来,文章开篇提到的那首《南乡子·送述古》便跨越时空,流传至今,“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
如今,行走于南通镇的街巷,不同时代,不同地点,但是秋雨飘洒、绿荫如烟之时,便忍不住想起苏轼的眼泪,想起他与南通之子陈襄的友谊。
2
其实,旧时南通便有“难通”之说。群山环抱之地,又有乌龙江、大樟溪隔断,山路、水路皆艰险难行。历史上两场血战曾发生于此,地理位置的优劣难免左右了战事的胜败。
南宋末年,被元军一路追击的宋兵在水流湍急的乌龙江过渡时,延误时机,在南通瓜山被元军围截。陈文龙率宋军浴血奋战,一路护送在福州即位的皇帝赵昺冲出重围,但是秀王赵与檡和其余残部全部阵亡于瓜山,一时间漫山血污,仿若人间炼狱。如今,南通瓜山的百姓,每年五月,都要举行祭奠仪式,告慰亡灵。
1926 年,南通瓜山又迎来一场鏖战。在福建的最后一支北洋军团 1 万多人由漳州北上,欲进占福州。因乌龙江、大樟溪阻隔,被北伐军围困于瓜山。经过几天激战,北洋军团最终惨败。
瓜山因有三道山峦分道延伸而下,形如“瓜”字,故名瓜山。瓜山村便得名于瓜山。说起瓜山村,不得不提“郑公义渡”。郑公名为郑潜,元朝至正年间任福建监察御史,退休赋闲于瓜山村。当时,南港及瓜山一带乡民进省城必须渡乌龙江。乌龙江江面宽阔浩荡,江风雄劲,常有渡舟倾覆。为方便乡亲出行,郑潜在泽苗、新岐至阳岐间设立渡口,摆渡过往行人。当地人称为“郑公义渡”,并在白苗、仙岐、阳岐等处竖立“郑公渡”碑以纪念。
当然,这些小渡口、小船只,摆渡零散的村民尚可,遇到战事,成千上万的将士汹涌而来,便于事无补,难以发挥作用。很长一段时间,南通依然“难通”,穷乡僻壤,无人问津。
直到新时代来临,以现代科技开山跨水,修桥搭路,南通才焕发出新的生机。乌龙江湾边大桥、大樟溪南港大桥以及水陆码头相继建成,南通犹如“任督”二脉被打通,原来堵塞的地方一旦顺畅起来,便势不可当。原先最薄弱的劣势,长出铠甲和鲜花,竟然成为优势和特色。物流企业看准了南通的机遇,蜂拥而来。海峡农副产品批发物流中心、东南国际建材城物流项目、永辉物流仓储中心、新加坡普洛斯物流项目和华威菜多多物流项目等相继落户,蓬勃发展。此外,还有天泽·奥特莱斯大型购物广场、滨江商务区、休闲旅游区、主题街区、文创乐园、运动基地、知名房企等加入,南通破茧成蝶,完成了华丽蜕变。
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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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通从默默无闻,到逐渐被世人重视,深藏于其中的文脉底蕴,经过弥久岁月的发酵,重新散发出芬芳。南通镇文山村多产芒草,故原名“芒山”,山之阴有“芒山书院”。据传先贤林则徐、郭柏荫、陈若霖等曾就读于此。后因林则徐、郭柏荫、陈若霖等官至朝廷大臣,声名显赫,才改名为“文山书院”。
文山书院位于文山村弥勒山半山腰,坐西朝东,为院落式木制平房。入门为天井,中为四扇三间小厅,前后二进,两边为厢房。大厅和厢房的古式窗棂花纹精致、古雅,颇有韵味。书院四周为风火土墙,院后山峦起伏,前有溪水流淙,可谓清静修身之处。可惜,今已改为民房,成了另一番柴米油盐的“世俗人间”。
幸好,那些久远的故事未被遗忘,每每提起,依然鲜活、灵动,充满逸趣。据说,林则徐的父亲林宾日与文山村的陈纲石有谊亲。林则徐幼时,便寄居于陈纲石家,就读于文山书院。林则徐自小便勤勉好学,经常端坐于溪边潭石上背诵诗文,琅琅读书声配着溪水轻流,一幅少年勤学图悠然天成,路过的乡人无不交口称赞。一日,天色已晚,陈纲石见林则徐迟迟未归,难免焦急,便一路前往文山书院寻找。书院寂静无声,唯有一盏烛火独自摇曳,微弱烛光下林则徐正在低头读书。陈纲石不禁莞尔,连声召唤其名。哪知林则徐沉浸书海,毫无反应。陈纲石只得近前拍其肩膀,林则徐方才惊讶地回过神来。陈纲石询问:“天已昏,何勤学乃尔?”林则徐慨然答道:“读书志在报国,能不勤耶!”小小年纪便志向高远,富有家国情怀,令人惊叹。林则徐最后成长为虎门销烟,“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民族英雄,似乎在文山村那个平凡的夜晚就已种下了因缘。如今陈纲石老宅前林则徐亲手栽种的铁树依然健在,苍劲、茂盛地享受着阳光、雨露,追思着先人爱国、廉明、正直、无私的一生。
几年前,来自北京的郭久骧夫妇在福州到处寻觅先辈郭柏荫的足迹。郭柏荫,侯官县人,清道光十二年(1832)进士,历任江苏按察使、江苏布政使、广西巡抚、湖北巡抚、署理湖广总督。任内曾力主严禁鸦片;奏请减少苏、松、泰三地税收,缓征各县漕粮,以纾民困;整顿治安、兴修水利,政绩甚著。
郭久骧夫妇为丰富郭柏荫在族谱中的事迹,教传后代,辗转来到郭柏荫的故乡。在有关部门的帮助下,他们了解到郭柏荫曾就读文山书院。可惜,文山书院已改建成民居,未能找到有价值的信息。不过据传,陈纲石 60 大寿时,林则徐正在京城为官,特意千里迢迢遥寄 8 面寿屏祝贺,其中便有郭柏荫的题字。郭久骧夫妇怀着期待,又前往陈纲石的老宅。然而再次事与愿违,老宅的居民回忆道:原来老宅内确实悬挂着 16 面屏风,其中便包括那 8 面寿屏,可惜因洪水等灾害,最后只剩下 4 面,且上面的红底金字也已经磨损,难以辨认。
“虽然未能寻找到先辈的字迹,觉得有点遗憾,但看到这些文化实物,我觉得能够保存下来非常不容易,一定要做好这些文物的保护,这样对教育后代、了解先辈历史有非常大的帮助。”看着屏风上斑驳的裂痕,郭久骧夫妇感叹道。
文山村除了文山书院,还有文山窑也值得一提。1346 年,文山陈氏始祖陈益振(南宋名臣陈文龙的后代)为躲避朝廷迫害,带着家人从莆田迁徙至文山村。文山村盛产芒草,有着非常适合做砖瓦的黏土。陈氏先人们便就地取材,在美丽的乌龙江畔建起十几座顶部酷似毡帽的砖窑和上百个密集排列的手工作坊,形成 200 多亩的砖窑场。文山窑砖因精美、耐用而广受赞誉。三坊七巷重修时,发现了许多印有“三坊七巷文山窑”字样的砖块,原来文山村还与三坊七巷有着如此千丝万缕的联系。
文山窑砖除了供应福州本土外,还通过日渐发展起的水路,运往国内各地乃至东南亚一带。南通镇因水而隔,变成了因水而通,甚至成为生产福船的重要基地。南通镇方庄村的福船制造技艺被评为第四批福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上平如衡,下侧如刀,贵其可以破浪而行”的福船又把八闽大地的瓷器、丝绸和茶叶,运销往海外,江海相通,不断延展。
明朝时,方庄村的方家由河南迁居于此,世代以造船营业,技艺精湛。先后为日本建造过“七洋”号、“泰期”号仿古木帆船;为新加坡建造过“郑和将军”号仿古游船;为韩国建造过“新安”号仿元代木帆船;为大连市建造过“大福龙”和“大福凤”钢包木仿古游船以及至今为止世界最大的仿明代“郑和”宝船。
如今,木帆船的时代已经淡去,钢铁水泥的现代化船业正在蓬勃发展。时代在转型,南通镇也为寻求新的出路而“转身”。一次次转身,都离不开栖身的山水。
依托十八重溪的丰富水脉,周边的金鱼养殖场开始兴起。大大小小的鱼池里,红、橙、紫、蓝、墨、银白、五花等各色金鱼,摆尾游弋,吸引了络绎不绝的爱鱼人士。人气旺了,鱼缸、盆景等商机也被带动起来。
十八重溪,作为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如丝带般环绕着南通,溪流两岸生长着茂密的阔叶林、灌木林,西溪瀑布、鸳鸯洞、流纹岩、龙潭、大帽山、宝塔峰等每一重都有每一重的景致。在这里,可漫步于浓荫石道,可结伴野餐烧烤,可溪水捞鱼,可竹筏漂流,尽享山水之乐。
微雨阵起之时,再没有古时苏轼与陈襄那般的离愁别绪,山水不再是阻隔,南通不再“难通”。
刊于《闽都文化》2024年第三期
微信编辑:林瑶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