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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紫坊陈兆锵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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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福州的“三山”,人们耳熟能详的是乌山、于山和屏山。但在福州民谚中,又有“三山藏,三山现,三山看不见”的说法,意思是说除了人们所熟知的这三座山外,另有一些山岩虽同样是福州人文胜迹所在,但随着历史的变迁渐隐于高楼林立的阛阓之中而难窥全貌,千年古刹法海寺所在的罗山便是其中之一。在福州历史上,同样也有许多人物虽影响深远却声名不扬,逝世于罗山法海寺的船政先贤陈兆锵即是如此。
陈兆锵(1862—1953),字铿臣,闽县螺洲(今福州仓山区螺洲镇)人。他出生于福州城中的朱紫坊,早年投考福建船政学堂,进入后学堂管轮班第二届学习,毕业后选派到“超勇”号练习。1884 年丁父忧,假满赴职,调至北洋海军“定远”号服役。1889 年署右翼中营守备充“定远”号二管轮,五年后升署都司衔充“定远”号大管轮,同年随舰参与中日甲午战争。战后赴英国考察三载,归国再署“海天”号巡洋舰机关总长,参与北洋海军重建。1907 年设海军处,出任轮机科科长。1910 年组建海军部,再任舰政局局长。辛亥革命后,接管整顿江南造船所,授海军轮机少将衔,后擢升轮机中将。1915 年调任福州船政局局长,任内创办海军飞潜军校、海军飞机工程处,试制成功我国第一架水上飞机。1925 年再任江南造船所所长,不久辞职退居福州。1953年,陈兆锵与世长辞,为其 92 岁的传奇一生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在朱紫坊历史文化街区中,坐落着三处与陈兆锵有关的历史建筑,分别是朱紫坊河沿东段 47号的陈兆锵祖居,法海路 4、6、8 号的陈兆锵故居与花园巷 19、21、23 号的芙蓉园。其中,法海路的故居是陈兆锵居住时间最长的地方。故居始建于清中叶,1921 年为陈兆锵购置并加以改建,是当时法海路最大的宅院。故居坐北向南,自东而西共有三座毗邻。其中以东落为主座,前后二进,均为穿斗式木构架,双坡顶,马鞍式山墙。一进面阔三面,进深七柱,二进面阔三间,进深五柱,均以插屏门分隔成前后厅。隔架、斗拱、雀替、前檐等处木雕精美,插屏门上隐约还有纹饰的残迹。中落为花园,共三进,前进花厅为面阔三间的敞厅,中进阁楼为西洋风格的五间排二层木构楼房,三进书院为青砖楼。前进与中进间的花园,原有假山鱼池及各种花木,现均已改建。2018 年以“朱紫坊陈兆锵故居”之名列为福建省第九批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马尾昭忠祠英烈墓后马限山崖壁上的陈兆锵“蒋山青处”题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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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多世纪以来,陈兆锵故居几易其主,原来的陈设大多无从找寻,只有大堂上的半副对联还能显示出故主的显赫身份:“鼎鼎船司空,拥左海雄兵十万。”司空为古代掌管天下土木工程的官职,“船司空”即是对主掌船政官员的雅称。福州历史上另一位得此雅誉的是福建船政的实际开创者沈葆桢,出身船政学堂并主持船政十余年的陈兆锵可说是沈葆桢最优秀的后继者。
位于马尾的福建船政是陈兆锵一生功业的起点,更是中国近代海军的摇篮。清朝中叶,好为风雅的福州知府李拔巡视辖境,随处咏胜,在这里留下了“砥柱回澜”的题刻。其身后百年,随着大清盛世的幻梦破灭,左宗棠、沈葆桢于此创立福建船政,昔日因景偶发的感慨变成了时代最迫切的期许。毕业于船政后学堂管轮班第二届的陈兆锵,就是肩负着这样的使命走进人们的视野。与人们熟悉的刘步蟾、邓世昌、萨镇冰等近代海军名将不同,陈兆锵并非主掌军事的战将,而是“深明机器、锅炉制造之理,汽机利弊洞悉无遗”的技术主官。他在船政学堂所学涉及几何、代数、格致、轮机理法等内容,由外籍教师以英文授课,属于我国最早接受近代工业科技教育的一批人。
在“出入风涛炮火中垂三十年”的前半生,陈兆锵最引人注目的事迹便是以北洋海军旗舰“定远”号大管轮的身份,随舰参与中日甲午战争。在黄海大东沟,他亲历了这场决定中日命运的惨烈战役,面对不利的战局“镇定不恇,治事自若,气度恢宏,观者詟服”。然沉疴难起,甲午战争最终以“定远”舰被迫自沉,刘步蟾以身相殉,北洋海军全军覆没而收场。据说,正是陈兆锵亲自率众炸沉“定远”舰,并护送刘步蟾灵柩南归,其过程充满着悲怆色彩。
战后第二年,陈兆锵被选派赴英国考察,回国后再任“海天”号巡洋舰机关总长。令人难料的是,这艘新主力舰于服役六年后意外在嵊泗海域触礁。又一次面临军舰沉没,陈兆锵主动请求留守伤舰,风餐露宿荒岛阅 3 个月之久。其间,他不断采用加固缆绳等措施试图阻止下沉,但收效极为有限。下沉的伤舰,仿若晚清时局的写照,备感无力的陈兆锵也正是为救亡图存而前仆后继的船政先贤们的缩影。
北洋海军的军官大多出身福建船政,甲午战争中或英勇牺牲,或饮恨自尽,幸存下来的也多因战败获咎。时隔 30 年之后,已是福州船政局局长的陈兆锵主持重修纪念甲申中法海战烈士的马江昭忠祠,将甲午海战英灵也一并合祀祠中,结束了“日星河岳之灵,而无俎豆馨香之报”的遗憾。回忆起往事,陈兆锵依然“尤痛苦而不忍言”。他如此称赞当年捐躯的战友:“夫以舰炮之众寡坚脆论,我军万无幸胜之理,既已臣力告竭,国殇累累,犹能指挥却敌,收合余烬者,盖士气之勇,与阵法之变,足以寒敌人之心也。”
国殇累累,而国耻未雪,甲申、甲午两役牺牲的海军将士多为福州人,许多人世代效力海军,形成了众多近代海军世家。后来,日本再次发动侵华战争,福州城两度沦没敌手。日军通过威逼利诱,试图请已年届八旬的陈兆锵出任“福州治安维持会”会长一职。此事自然遭到陈兆锵的严词拒绝,并声言倘再逼迫,将以身殉国。1950 年,朝鲜战争爆发,恍如甲午战前的阴云再次笼罩,陈兆锵将自己在甲午战争中用过的望远镜赠予外孙梁友尧,激励其参军入朝、保家卫国。
如今,在马尾昭忠祠英烈墓后的马限山崖壁上,还留有陈兆锵题写的“蒋山青处”四个大字。蒋山即南京钟山,传说汉末良吏蒋子文驱逐贼寇,死于钟山脚下,化为土地神保佑一境平安。陈兆锵的题刻,既是将甲申、甲午两役英烈比为逐盗而死的蒋子文,愿其神灵永在;又喻埋葬英烈的马限山如钟山一般青葱如画,英雄报国之志永垂不朽。
如今作为福建省工艺美术博览园对外开放的陈兆锵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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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硝烟早已散去,昔日的将军府如今作为福建省工艺美术博览园对外开放。东落主座的二进院落被辟为主展区,福州脱胎漆器、寿山石雕、德化陶瓷、福建木雕作为福建工艺美术的代表分别陈列在四间展室,前后两厅及左右厢房还展示有福州软木画、漳州木偶头雕刻、南靖毛线钩针画等多种工艺作品。中落的花厅改作接待中心,雅致的装饰融合了当代设计风格,极富时下流行的禅意。
说到“艺术”一词,现多强调其审美意味,但在旧时语境中往往泛指各种才能技艺。在陈兆锵所处的时代,“海军艺术”是指包括制造、驾驶在内的诸多海军相关技术。船政学堂的学生被称为“艺童”,负责轮机管理的管轮被称为“艺官”,能够成为北洋水师主力舰的轮机总长,陈兆锵无疑是同时代机学“艺人”中的佼佼者。或许是甲午战争让陈兆锵意识到“胜负之分,视舰械优劣判之”,战后他转而关注船械制造,先后留英赴美,考察技术,学习新式舰舶制造。
在陈兆锵 50 岁这一年,辛亥革命爆发,海军果断易帜,站在了革命党人的一方。革故鼎新之际,陈兆锵出任江南造船所首任所长。在其主政 3 年多的时间中,江南造船所建造舰船逾百艘,名冠当时的官办船厂。1915 年,陈兆锵调任福州船政局局长,回到他最初学习的地方。此时,曾经辉煌的福州船政局已是一片凋敝、百端待举。陈兆锵接掌船政后,有意恢复中断多年的造船业务,但受限于经费而陷入“无米强执爨”的困境,原计划“造炮艇十、测量舰一”,可惜费尽波折仅成“海鸿”“海鹄”两艘炮艇,其余所造者皆为小艇。
相对于制舰的废弛,国家对制造人才的忽略更加令陈兆锵心忧。混战中的各派军阀早已将“师夷长技以自强”的口号抛之脑后,极端仰赖外债和外国军火,无心发展本国军用工业。陈兆锵受船政学堂影响,深知培养人才的重要性。在江南造船所时,他便提议筹设船、机专门学校,因无款可拨未能实行。回到福州船政局后,他立即着手改建船政学堂,将原船政学堂前、后学堂改为福州海军制造学校、福州海军学校,又将学堂附设艺圃改为海军艺术学校,以培养造船工人。
“一战”之后,飞机与潜艇成为新兴军备力量受到各国关注,陈兆锵由此契机成为国产飞机研制萌芽期的重要推动者。1917 年,陈兆锵受任福州海军飞潜学校首任校长,并兼船政局飞机工程处处长。两年后,我国首架飞机在马尾试制成功,此后又陆续有十余架飞机在此诞生。船政局派遣的留学生也成为我国第一批飞机设计师、技师和飞行员。
到了晚年,退休后的陈兆锵仍然心系技术人才的培养和制造事业的发扬。1927 年,陈兆锵与巴玉藻、沈觐宜等人共同发起成立了中国最早的全国性学术研究团体之一的海军制造研究社,并被推选为主席。在成立大会上,陈兆锵痛心指出:“吾国制造不传,不自今日始,因其不讲故也。”此后,陈兆锵不仅利用其影响力支持海军制造研究社的学术活动,而且经常在经济上予以直接的资助。
在陈兆锵过世近 70 年后,中国第三艘航空母舰“福建舰”在他曾经管理的江南造船厂下水。这是我国完全自主设计建造的首艘弹射型航空母舰,不少船政文化爱好者在获知消息后来到昭忠祠,以此佳讯告慰先贤。我国近现代海军发展的过程比当初人们预想的要曲折艰难得多,但也正如陈兆锵所预言:“凡事不进则退,倘能急起直追,终有发达之一日。”
船政局一号船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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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陈兆锵后人回忆,故居厅堂中所缺少的下联内容是“庚庚学使者,秉尼山遗教弟子三千”。尼山是孔夫子出生之地,通常认为这里讲的就是陈兆锵在兴办科技教育方面的贡献。但若仔细考察陈兆锵的生平,这位留洋海军中将与“尼山遗教”的关联远不止这些。
陈兆锵的家乡螺洲是福建少见的建有孔庙的乡镇,其家族也是福州最著名的科举世家之一,有着崇儒尊孔的悠久传统。陈兆锵从小入私塾开蒙,考上船政学堂后仍每日诵读《圣谕广训》《孝经》等旧学典籍,儒学传统的熏陶在他身上始终不曾断绝。正如学堂创办者沈葆桢所言:“以中国之心思,通外国之技巧,可也;以外国之习气,变中国之性情,不可也。”这样一种对“中国之性情”的坚持,为陈兆锵的人生打下了深深的印迹。
陈兆锵从军从政半个世纪,尤其在甲午战争之后,面临中国近代海军发展陷入停滞而不得支持的状态,他以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决然之姿坚持中国海军独立发展的道路,直至 65 岁时因拒不妥协辞官而去。退休后的他一如典型的传统乡绅,致力于敦亲睦族与家乡建设,诸如主持福建惠儿院、兴办长乐莲柄港农田水利工程、参与筹办福州法海中学等。鼓山大殿前的一对铁制避雷针塔,据说也是陈兆锵主持建造,至今犹存。
有人认为陈兆锵退休的原因是年事已高且后继有人,其族兄陈宝琛却有不同的看法。与从事洋务的陈兆锵不同,陈宝琛作为宣统帝的老师,始终忠心于逊清小朝廷,是著名的清流遗老。但出于传统道德上的互相尊重,政治立场的相左并不妨碍两人晚年感情日笃,结下“螺江与马江,潮汐同一津”的情谊。陈宝琛认为,陈兆锵的退隐是其在道德困境下的必然选择,称:“士君子有志用世,而世与道违,则亦惓而怀之已耳,焉能枉己以求合哉!”
陈宝琛对陈兆锵的退休生活也羡慕不已,称其“流连花竹,天伦之乐,充然自足,承平可期,守此以老,亦无憾已”。我们仍能通过照片看到陈兆锵晚年与儿孙的诸多合影。陈兆锵育有两女两子,长女嫁与沈葆桢曾孙沈觐宜,由此两代“船司空”结为姻亲。至于将青楼女子林碧珠收为义女,使其顺利与爱国海军名将萨师俊成亲之类的事情,则为这位老人的晚年增加了不少传奇色彩。
陈兆锵在生活中也颇有雅兴,在福州置有多处产业。法海路规模浩大的陈兆锵故居,是他 60岁时为自己所购置,中西合璧的建筑格局透露出其身处新旧时代交替中的两种经历。后来,他又成为朱紫坊芙蓉园的主人,将此作为其闲游的花园。此外,他还领衔与海军界同人联合出资,为萨镇冰购置了泉山仁寿堂。如今,这些建筑都得以保护并对外开放,成为福州宝贵的历史文化遗存。
陈兆锵曾在昭忠祠合祀海军泽袍时感慨:“夫人生遭际迟速有命,而身后之显晦,则亦有数存焉。”陈兆锵本人的一生,始终富有远见且不计得失地为海军事业的发展殚精竭虑,大概也是有着“君子见机,达人知命”的意味。在陈兆锵留下的遗物中,有一方刻着“曾经沧海”的印章,包含着这位老人饱经世事变迁后的从容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