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乌山邻霄台上下求索,你会发现,3000 年前中国人的原初信仰,从江山社稷到州县郡社,最后能把土地神力长久保存的,还是最普通的百姓人家。
一、社神来找蔡襄
蔡襄回福州担任一把手,第一次是在北宋庆历四年(1044)。小蔡当年三十出头,笔墨漂亮,交游广阔,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这位闽籍名臣一向故事多多,宋人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五就写了这么一个奇异故事。
蔡君谟作福守日,有一书生投诗来谒,云:
远入青青叠叠峰,峰前真宰读书宫。
半岩冷落高宗雨,一枕凄凉吉甫风。
烟锁豹眠闲雾露,井凋凤宿旧梧桐。
九龙山下英雄气,尽属君家世胄中。
这位书生不请而来,匆匆投诗探访蔡襄,却不留姓名就走,貌似有点无礼。
可是光看这首七律,中间二联对得工整,字里行间感慨沧桑,显是见过不少世面。结尾两句表达了对主人的欣赏友善,又似乎全无恶意。
他是谁?为什么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
故事里说,蔡襄也和我们一样好奇,“君谟异之,寻令人伺其所归。”派去跟踪的人发现了什么秘密呢?
蔡襄收到的报告是:“至一山下忽不见,四顾无人,唯一社屋尔,意其社神也。”社神是什么神?
二、中国人的原始信仰
在商殷甲骨文里,社写作“土”;社神,就是土地神。
3000 年前的古文字,记录了中国人祖先最初的信仰:天,地。
天是无穷的宇宙,而脚下广袤的大地,是宇宙与人类生生不息的连接。敬天、拜地,乃是人与宇宙沟通的方式。在佛教东来、道教生长之前,天地,是我们祖先的原始信仰。
1950 年发掘的郑州商城遗址、1959 年发掘的江苏铜山丘湾遗址、2014 年发掘的陕西周原遗址,都有上古遗存的社祀建筑。
3000 年前中原祭祀的社神,是怎样穿越时空,来到东海之滨的福州?
也许,可以追溯到神话。
中国神话中最有神力的土地,是大禹治水传说用过的“息壤”,一块能自行生长的土地,帮助人类制止了洪水。《山海经》记载,“帝乃命禹率布土九州”——镇住洪水之后的大禹,按土地分布划定华夏九州的疆域,建立了第一个王朝。
社,因此成为立国的象征。
在上古夏商周三代,历朝上位的天子,都要建最高规格的社稷坛(太社),祭祀土地大神及附属的稷(农)神,以此表明自己拥有国土、掌握国家的最高权力。在春秋战国时期,“社稷”一词指代的就是国家。
社稷信仰,即国家信仰。
3000 年朝代更迭,社稷坛成为国家政权演绎的重要舞台,直至清亡。现今北京天安门广场西北侧中山公园内,仍有清代遗存的社稷坛建筑群。它们和上述考古遗存,都已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清代社稷坛的陈设随时可以参观:主坛上铺陈各地进贡的五色土:东为青土、西为白土、南为红土、北为黑土,中间则是黄土——意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坛中央原有一方形石柱,名“江山石”,意为“江山永固、社稷长存”。
而在我们现代人的生活中,“社会”“社区”“社群”“公社”……这些活跃的语言,提醒我们,中国最古老的信仰,从未离开我们的生活。
宋人笔记里的社神故事,虽属虚构,细想却也有趣:社神可以直接出入福州地方政府机构,与福州政府最高长官有来有往。
福州的社神,是从几时起,得到官方认证呢?
三、社神的级别
在周礼中,社的规格,按照拥有的国土大小,分级祭祀。
《礼记》说“家主中霤而国主社”,最小的就是“中霤”,是有土地力量的家神,只管一处家宅。“中霤”这个词的本义,是各家屋顶正中用来透气透光的洞。人们把中霤的主位安放在洞下的位置,接受天上的雨露风霜,因而得到土地的保护和力量。
比家庭高一级的单位叫作“里”,一“里”的标准是 25 户,25 户人家集体立社,就叫里社;里社属于“民社”,祭祀社神的钱,大伙儿一起掏腰包出份子钱。
在周代,里之上为“州”,2500 户人家为一州。《周礼·地官·州长》规定州长的重要工作之一,是“以岁时祭祀州社”。到这个级别祭祀社神,就可以动用公款了。
州之上,就是诸侯国;诸侯之上,是掌有全部土地和人民的“天子”。社神的行政级别,也随之提升。
《礼记·祭法》记载:
1. 王为群姓立社,曰大(太)社。王自为立社,曰王社。
2. 诸侯为百姓立社,曰国社。诸侯自为立社,曰侯社。
3. 大夫以下成群立社,曰置社。
——王(天子)拥有的土地最广大,可以举国之力,为社神筑造大型公共露天平台,用以祭祀和祈祷,即大(太)社。这就是“国主社”。
——诸侯分封最重要的仪式,是天子交付给诸侯一块白茅包裹的土,作为分封权力的象征。诸侯因此可以拥有国社与侯社,但规模只许是太社与王社的一半。
祭祀也讲等级:天子可以祭天地,诸侯只能祭山川,小民除了拜拜自家的中霤,最多只能去里社祭社神,不许僭越。
所以社神的主要行政等级就是:(天子)太社——(诸侯)国社——(州长)州社——(25户)里社——(小民)中霤。
至于大夫,他们不具有独立的政权,因此不能单独立社,只能“AA 制”,大伙儿凑置一社。通常来说,规模要比里社大。这大概是西周等级秩序的弹性处置。
到汉以后,郡县加入社祭的“行政圈”。之后每一个朝代,几乎都由礼部来多次拟定太社、州社、里社的祭祀法则。
在福州,行政级别最高的社稷坛,当然是州社。
四、社神在福州
社神在福州,早年的待遇不太好。
现存最早的方志、南宋淳熙《三山志》,在卷八“社稷坛”条下,记录了福州的社神传说:“古社稷坛,州南七里,并城以西地污湿。遇祭报,趣戒闽、侯官县吏办治。”
“古”字说得含糊,不知道具体年代,但因为下文提到唐朝后期,这个古字,也许是统指晚唐以前。
地点,大概在州城外西南方向。晚唐诗人杜荀鹤(约 846—约 904)《闽中秋思》写福州城“北畔是山南畔海,只堪图画不堪行”,说明福州城南依然“畔海”;诗人陈诩《登城楼作》写福州“沙墟阴欲暮”,沙墟是荒废的沙地——唐代海退未远,福州南郊尚未变成坚硬的陆地,因此“地污湿”,潮湿脏乱,社坛环境很差。
这时的长官,对社祭看来也不在意。福州天高皇帝远,每逢祭祀社神,州官自己不去,推给闽县和侯官县,县令也跟着偷懒,打发一两个办事员“赶紧去料理一下”。
其实大唐朝廷并非不重视社祭。唐高祖李渊,以鲜卑入主中原,却也奉社稷之祀为正统,立朝不久,便颁布《立社诏》,指出社祀的意义和功用:
厚地载物,社主其祭,嘉谷养民,稷惟元祀。列圣垂范,昔王通训,建邦正位,莫此为先。爰暨都邑,建于州里,率土之滨,咸极庄敬。所以劝农务本,修始报功,敦序教义,整齐风俗……(《全唐文》)
重视州社的长官叫杨发,这个名字出现时,已是晚唐。
“唐大中十年,观察使杨发始迁于其西,今南涧寺之东,为社稷及风雨师坛四。”
唐大中十年,即 856 年。杨发结束苏州刺史的任职,来担任福建观察使、福州刺史。社祀是头等重要的文化建设,杨发立刻抓紧推动这项工作。
那时候,李唐朝廷早已颁发过包含社祀内容的《大唐开元礼》,此次迁建社稷坛,依据的是天宝四载(745)和天宝五载(746)的相关补充诏令“风伯坛置社之东,雨师坛置社之西,各稍北三数十步,卑小于社坛”“遇祭雨师,宜以雷师同坛,共牲,别置祭器”。
也就是除了原有的社、稷两坛,东北面、西北面分别增设了规格较小的风伯坛和雨师坛,一共四个祭坛。社坛祭土地大神,稷坛祭农神,附祀风雨雷电,专门祭雨的时候,要连雷神一起拜拜。
社稷坛的地点,选在南涧寺之东。
南涧寺今已不存,但清人郭柏苍《乌石山志》中有南涧寺的下落:
1. 南涧报国寺,今称南涧寺,在山之东。
2.南涧寺,“自元以来,以寺旁之地祀疫神。”
3. 净光塔,俗呼石塔,在南涧寺东,五代晋天福六年(941),王延曦重建,名崇妙保圣坚牢塔。
我们再从中拎几个关键词出来查找:
“在山之东”——也就是现今的乌山东面。
“寺旁之地祀疫神”——这个线索比较明显,乌山上的高爷庙。高爷庙里陈列的清代香炉还有“南涧”的字样,也许是隔壁南涧寺搬过去的。
“净光塔”——也就是今天的乌塔呀。乌塔既然在南涧寺东,那么,杨发迁建的社稷坛,应该是和乌塔平行。
到此,我们基本上可以定位社稷坛了。来看《三山志》中对杨发版社稷坛的描述:
广狭高下有制度,斋庐皆具,周回三十有九丈七尺,缭以崇墉,为门东向,其外辟二室,南立双表。
看起来,是按官定标准建的社稷坛,周围有高达丈六的围墙,大门朝东,南面立着两个华表,还有斋祀的庐舍。一唐尺合今天的 0.247—0.313米,读者可以自行计算社稷坛的占地大小。
既成,命摄巡官濮阳㝉(zhù)为之《记》,以防改易。
看来,杨发对社稷坛工程还是比较满意的,完工以后还要求记录成文。这篇文章叫作《闽迁新社记》,是现在研究州县社稷制度一篇非常重要的史料。写成后,用隶书刻碑。这块碑,至少在《三山志》成书的时候还在。
按这篇文章记载,刚刚结束苏州刺史任职的杨发,巡查到福州社稷坛的荒凉情形,很不满意,说苏州的社稷坛做得好好的,怎么福州的社稷坛就不成样子呢?
一把手重视了,事情做起来就很快,工程从当年的六月出计划,十一月完工。全部费用不到十万钱,而且也没有向民间征发劳力、征收工程款。建筑风格“爽洁开拓”,四个社稷坛也做得工致。
值得注意的是,杨发版的社稷坛供奉的社主,仍为石质。而按《五经要义》所说,“社必树之以木”,社坛周围必须栽种社木,《周礼》说选社树的原则是“各以土地所生”,即能够体现地方特色的树木。杨发在福州,选的当然是福州特色的榕树,一共是 20 棵大榕树。
唐代的福州社神终于过上了好日子。
杨发版的福州社稷坛用了该有 50 年。因为李唐亡国,是在 907 年。《三山志》叙述:
伪闽时,以其地为佛祠,而迁坛于乌石山之阴。
也就是说,到五代闽国时期,福州社稷坛又迁建了一次,地址在乌山北面,具体不详。
五、乌山邻霄台:宋代社稷坛
来见蔡襄的,当然是北宋的福州社神。
如果以时代投射的角度来观察,宋人笔记中虚拟的这位社神形象,也正是后世人们对宋代福州的看法——一位骄傲潇洒、“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书生。因为那时的福州,早就是“路逢十客九青衿”“巷南巷北读书声”的斯文盛世了。
但是,书生诗句中那淡淡的沧桑又来自哪里?
我们在马端临《文献通考·郊社考》找到了答案:
真宗景德四年,户部员外郎、判太常礼院言:天下祭社稷、释奠,长吏多不亲行事,及阙三献之礼,甚非为民祈福、尊师设教之意。望令礼官申明旧典。诏付有司。
——礼部官员为州县社祭问题向皇帝告状。北宋景德四年,是 1007 年,当时社祭通用的制度,早已有宋太祖在位时诏定的《开宝通礼》。
可是礼部还是发现了:
很多州官在偷懒!(“长吏多不亲行事”)
为什么宋初和唐代的很多州官都逃避社祭呢?
说真的,社祭的事,挺累。虽说“春祈秋报”,一年州县基本社祭不过两次,但每次都很折腾。比如《大唐开元礼》规定,社祭“前三日,刺史(县则县令)散斋于别寝二日,致斋于厅事一日”。
祭祀前,州县长官就要斋戒。那三天必须沐浴更衣,不可以喝醉,不可以吃肉吃荤,不可以吊丧问病,不可以淫邪玩乐……要打坐静思,洁净身心,以便在祭祀时可以心灵通神。斋戒的生活那么无趣,以致唐朝刺史们纷纷偷懒。
而北宋的《开宝通礼》,本来大部分就是抄《大唐开元礼》,难怪宋代各地知州也要溜号。
那么,社神见完蔡襄会怎样?正史中未有蔡襄和社祭的记录,不过,北宋朝廷有关礼仪祭祀的讨论记录,好几次闪过福建人的身影,其中不乏蔡襄的朋友。
福建浦城人吴育,景祐四年(1037)向宋仁宗进言:“今礼院所藏礼文故事,未经刊修,而类例不一,请择儒臣与本院官,约古今制度,参定为一代之法。”是吴育要求再次开展礼院所藏礼文资料的编纂工作,这才有了庆历四年(1044)完成的《太常新礼》40 卷。吴育是礼部官员,后来当了参知政事(即宰相)。
比如《宋史》卷九十八 / 志第五十一:
熙宁十年……知谏院黄履言:“郊祀礼乐,未合古制,请命有司考正群祀。”诏履与礼官讲求以闻。
元丰元年,始命太常寺置局,以枢密直学士陈襄等为详定官……
——熙宁十年(1077)提出问题的谏官黄履,是福建邵武人。
——元丰元年(1078)被派去拟定礼仪规范的陈襄,是福州学者天团“海滨四先生”成员,他是蔡襄的好朋友。
还有苏颂,闽南人,那位发明天文仪器水运仪象台、编写《本草图经》,后来做到宰相的大科学家,很少人知道在元丰年间,他也“知太常礼院”,曾经上疏奏请全面修礼。
制定法规是国家上层的事情,落实到地方,还靠州县长官。我们来看《三山志》中把社祭工作做得可圈可点的官员:
皇朝元祐六年,柯龙图述辟而新之,建斋厅。
这个事情,当事人柯述(1017—1111)自己有记录。
元祐六年(1091),75岁高龄的泉州人柯述,花费了大半年时间,组织人力,因地制宜,按照古制,把社坛建在了乌山最高点的邻霄台。在邻霄台社坛东南边,柯述留下两块摩崖石碑:
或问社奚铭,予谓祭主敬,不敬如不祭。社稷岁再祭,所以为民祈报,而政莫先焉。予守兹土,视其坛地污且隘,不足以行礼,乃广而新之,坛壝器宇,靡不周备,敢不以告于后之人。于是勒铭于坛之东南、乌石山之顶,前为亭,约:“致养”,以其当州之坤也。
一句“为民祈报,政莫先焉”,让柯述感动了后世无数人。而另一段,就是他亲自撰文的《大宋福州社坛铭》:
后牧民,天乃食。维社稷,作稼穑。
风雨雷,赞生殖。协时日,祭有秩。
岁庚午,夏率职。即坤维,胝坛域。
地污隘,制匪式。爰广新,古是则。
辛未春,工告毕。斋有厅,器有室。
旸若雨,事咸饬。后之人,敬毋歝。
歝,读作 yì,意思是终止。柯述告诫“后之人”:你们对大地的尊敬啊,永远不要终止。
当柯述站在邻霄台社稷坛前,不知道会不会想到去世多年的蔡襄?应该会的。当他少年时,蔡襄欣赏过他的文章,青年时,蔡襄提拔过他。元祐五年(1090)闽江洪水,柯述回乡任职以便赈灾,那年不单是福州城,蔡襄的家乡兴化府也是“(台)风大作,海居之民飘荡万数”。而祭祀社神,其实就是和自然沟通协作,希望风雨顺时,万物有序,百姓平安。
政和元年(1111),乌山邻霄台上的风师坛迁移福州“西门外龙山寺之西”,雨师、雷师坛迁往福州“北门外法云寺之东”。《三山志》记载,“惟社稷坛仍旧。”
柯述建的这个社稷坛,使用了将近两个世纪。
明正德《福州府志》提供了宋以后的社稷坛地点:
社稷坛:在郡城北二里怀安县二都天王山下……元初,迁法海北。国朝洪武六年,知府杨士英移建今所……
那么社稷坛应该坐落在哪儿呢?
元代至今,法海寺还在,现今的门牌是“法海路 1 号”,法海寺北面,如今是安泰派出所。
明朝时福州州社迁建,是因为明太祖朱元璋一上位就颁发诏令:“府州县社稷,洪武元年颁坛制于天下郡邑,俱设于本城西北,右社左稷。”
所以,福州的社稷坛应当是奉命搬到福州城西北了。
清乾隆《福州府志》(徐景熹版)卷 14,“社稷坛”条下则提到清中前期社稷坛仍在“郡城北”,“乾隆五年,重修坛制,累石为之。”明清的社稷坛究竟在哪里?
我们扒出明人王应山《闽都记》卷 24记录:
义井,在社稷坛东。有石栏刻“义井”二字。
那么,找到义井,也就等于确定了明清社稷坛的大概方位。
在北二环外省直湖前小区靠天泉路一侧至五凤山一带,原有义井村与黄埔村。笔者分别走访询问过两村村民,不约而同的说法是:义井公交站前、天泉路的分路带上,有古榕树,旧为两村分界。榕树往北三环高架桥方向,约三四百米处,曾有义井。数年前为建高架桥,已填埋。
查看义井西边,正是福山郊野公园 7 号入口。明清时福州社稷坛,很大可能就在这一带了。
社稷的信仰,随着旧政权的湮灭,再无官祀。那么,社神最终会去向何方?
这个问题,800 年前就有人问过朱熹。在《朱子语类》卷 90,有人问“后土氏之祭”是什么来源,朱熹说,“此即古人中霤之祭,而今之所谓‘土地’者”。
——城市与村庄的角落中随处可见的小土地神、清明扫墓时常见刻着“后土”的旧石碑,都是民间对社稷文化的保存。社神,依然陪伴在普通人的身边。
笔者猜想,闽侯乡村至今仍有“做半旦”、全乡分享酒食的习俗,会不会就是 3000 年来“里社”遗存的活动?
刊于《闽都文化》2024年第二期
微信编辑:林瑶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