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之有城,自冶城始。”冶山,又名泉山,福建的第一座王都——冶城由此发端,闽越王故城即在此山。近年,冶山公园也因之更名为冶山春秋园。
东冶在哪?不少考古学家论证它就在现今福州的冶山。2200 年历史风雨,这座山经历过怎样的故事?太多太多,但在我的眼里,它是一座“花果山”,它的四季流淌着花果之香,有着属于自己的“花样年华”。
二十九景成往事
现存文字记载中,冶山有过两次高光时刻:一是中唐刺史裴次元兴建马球场并开辟配套景观“球场山亭”中的冶山二十九景。二是民国时期以陈衍、施景琛为代表的闽侯县名胜古迹古物保存会,觅古拓荒,对冶山摩崖石刻进行全面修复。
成书于宋淳熙九年(1182)的《三山志》是最早记录冶山二十九景的志书。《三山志》载,唐元和八年(813),福州刺史裴次元在冶山之南建球场,即山为亭,剔石浚坳,得二十九景,并赋《辟球场二十咏》,将之题于亭壁,其下属冯审撰文纪事勒于石。不过 40 多年的时光,到了大中十年(856),亭壁诗已尽数丢失。又一任刺史接力,四处访求诗本,终觅得,重刻于碑阴。之后,石碑又神秘消失,不知归于何处。北宋熙宁年间,福州太守程师孟重建子城,石碑重现,之后,该石碑又湮没。
近千年之后,石碑重见天日,仅存不足三分之一的残文断字。这便是 1958 年出土的《球场山亭记》残碑。经磨洗后的石碑,配合《三山志》和民国修复的冶山二十九景部分遗刻,我们可以复原曾经的冶山二十九景,可在“翳荟荒榛”的冶山中嗅闻山林草泽之味,甚至可隐约端见千年之前的福州样貌。
冶山二十九景为:望京山、观海亭、双松岭、登山路、天泉池、玩琴台、筋竹岩、枇杷川、荻芦岗(亦作萩芦岗)、桃李坞、芳茗原、山阴亭、含清洞、红蕉坪、越壑桥、独秀峰、筼筜坳、八角亭、磐石椒(亦作椒磐石,现在冶山上的摩崖石刻即为“椒磐石”)、白土谷、涟漪亭、东阳坡、分路桥、乾岗岑、木瓜亭、石堤桥、海榴亭、松筠陌、夜合亭等。现藏于福建博物院的残碑中,部分景题缺失,但天泉池、玩琴台、筋竹岩、枇杷川、筼筜坳、八角亭、磐石椒、白土谷、萩芦岗、双松岭、芳茗原、越壑桥等十二景仍历历可辨。冶山二十九景为我们缓缓展开一幅精彩纷呈的唐时闽中园林画卷。透过斑驳的岁月,我依稀看到次第花开的花果枝叶上还有雨露未干。
尽管《球场山亭记》残碑上关于二十九景的记录有限,但不妨碍解读。二十九景经累代修复,包括最近的一次庚子年(2020 年),仍有含清洞、八角亭、白土谷、涟漪亭、木瓜亭、海榴亭、夜合亭等七景尚未找到或修复,这让我叹息。
山中花树皆动人
冶山二十九景中,与植物有关的景名 13个,包括双松岭、筋竹岩、枇杷川、荻芦岗、桃李坞、芳茗原、红蕉坪、筼筜坳、磐石椒、木瓜亭、海榴亭、松筠陌、夜合亭等,它们流荡着花木芳香,也构成了唐时冶山的动人风姿。
我常想,这些曾经摇曳生姿,又在岁月中隐没的植物到底是什么?千年风雨中,它们是否改变了模样?
枇杷川、桃李坞、双松岭中的枇杷、桃、李、松自不必说,古今不变。松筠陌、筋竹岩、筼筜坳中,松筠为松与竹,筋竹、筼筜均为竹子。裴刺史题咏的“二十咏”幸存下来的不多,《双松岭》是其中之一,其中有“岁深鳞甲起”“干云势何已”之句,园林专家由此猜度,此双松可能为马尾松。可敬的是,双松之一,历尽千年岁月的磨砺,跨越重重阻隔,顽强抵达 20 世纪的民国时期。
红蕉坪、磐石椒、木瓜亭中的红蕉、椒、木瓜,似是而非,让人捉摸不定。
见到红蕉,我们的脑海中涌现的是超市可购的红香蕉或红芭蕉。不,尽管香蕉栽培史有 2000千多年,但这红蕉近年方才培育成功。老一辈的口中,曾经的红蕉坪生长着一丛自宋以来生生不息的红蕉,可惜它没于 20 世纪 50 年代,我们无缘一见。
“磐石椒”的“椒”,会不会是辣椒?史料的记载,否定了这一推论。辣椒引进中国的时间是明后期,只有 400 多年的历史。此中之“椒”,当指花椒,原产我国,《山海经》《诗经》《楚辞》中都有它的踪迹。花椒的果实繁密,常被用来寓意“多子多孙”。
“木瓜亭”中的“木瓜”,指的是木瓜属海棠,而非番木瓜(番木瓜原产美洲,17 世纪末才引进中国)。据当代植物学家潘富俊考证,此木瓜为皱皮木瓜,即我们常说的贴梗海棠。在《草木缘情》中,他写道,《诗经·卫风·木瓜》之“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中木瓜指的是皱皮木瓜,即贴梗海棠。总之,古典文学中的“木瓜”一般是指贴梗海棠。
冶山二十九景中有七亭,可谓“树绕亭,亭映树”,其中与植物名有关的山亭,除了木瓜亭,还有海榴亭、夜合亭。
关于海榴,史料上有两种记载:一为山茶,一为石榴。与裴次元同时代的皇甫曾写过海榴诗《韦使君宅海榴咏》,有“淮阳卧理有清风,腊月榴花带雪红”诗句。此中,腊月开的榴花,是山茶花。石榴又称安石榴。《辞源》中,“海榴”条明确地解释为:“即石榴,以自海外移植,故名。”尽管有此一说,但查阅唐诗中的海榴,无一例外地指山茶,包括韦应物《移海榴》、温庭筠《海榴》、杜牧《见穆三十宅中庭海榴花谢》等。
夜合即合欢树,又名合昏,叶子到了傍晚便如含羞草般闭合。很难想象,彼时的冶山生长着合欢树。即使在今日,合欢在福州也不多见,我仅在尤溪洲桥头及贵安发现数十棵。作为近年风行的地震观测首选树种,不知它该为自己的敏感感到快乐,还是痛苦呢?
“簇茂满东原,敷荣看膴膴。采撷得菁英,芳馨涤烦暑。何用访蒙山,岂劳游顾渚。”这是裴次元留下的关于“芳茗原”的诗句。曾经的冶山东部有茶园,茶质堪比当时茶中名品——蒙山茶和顾渚茶。福建当代文史学者陈叔侗赞曰,这是早于《茶录》300 年的闽中第一茶诗。由此看来裴氏还是一位品茶专家。
秋日,站在冶山之上,荻芦花在山岗上蔓延,与白云交相辉映,风摇动着它们,如浪般翻滚,充满诗意和野趣。这便是“荻芦岗”或“萩芦岗”的来历吧。荻芦自古便是文人的寄情抒怀之物,它是荻草与芦苇的合称。“南荻北芦”,南方多见荻草,北方多见芦苇,二者极易混淆,因此在古诗词中常把二者统称为荻芦或芦荻。
唐时的冶山,修竹乔松林立,茶果飘香。春天,桃、李、山茶、海棠花开此起彼伏,金黄枇杷缀满枝头;夏天,桃实李果昂然枝梢,粉如美人之腮,夜合红白花丝随风颤动,木瓜悄结如萘小果;秋冬的荻芦将山头染白,风过松涛起,红蕉与花椒在夺红斗艳……真真奇花瑞果,四时不凋,好一幅醉人图景。
昔日花果飘香地
千年时光,倏忽而过。20 世纪二三十年代,冶山再迎芳华。
彼时春天,走进中山公园(冶山公园的前身),万朵桃花涌动。民国二十三年(1934)出版的《福州旅行指南》载,中山公园于 1927 年方开辟,“为贡院旧址,屏山南麓与园连成一片”,曲径旁杨柳飘摇,其地广场数亩均种桃花,春光明媚之时,“花红似锦”。另外,在书的插图中,有一幅图引起我的注意,在屏山南麓往镇海楼的方向,是成片桃花林,书上称之为“屏山桃花浪”,其左上角便是镇海楼。在图中,我们无法得知桃花浪的确切位置,也不知这屏山桃花浪是否即为中山公园的桃花林?
冶山附近曾有个花果山。卢美松、谢其铨主编的《越王山志》引《石遗室文集》中的“收回屏山果树碑记”曰,在屏山与冶山之间,“北距镇海楼前之七星缸,南抵越山书院墙址,东西城垣为界”,有超过 43 亩的果园,共种果树 1334 棵,其中桃树 852 棵,李树 314 棵,龙眼 34 棵,枇杷26 棵,黄弹 98 棵,“蔚成茂林,历有年所”。该果园划为“保安林”,永远不得买卖。碑记时间为1916 年。
这片果园结局如何,没有下文。但是,闽侯县名胜古迹古物保存会整治冶山,修复泉山古迹时保留种植不少果树,让这里成为一个浓缩版的果园却是事实。民国时期的冶山不但继承了唐时花木,还在它的基础上发扬光大。此时主事人的花木情怀一点也不逊于唐时,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王坛岗”“桐岵”“薇屺”“辛夷塘”“过冬梨记”“荔枝岗”赫然出现在冶山摩崖石刻的“龙虎榜”上。他们在“桃李坞” 种桃李,在“枇杷川” 旁种枇 杷,在“ 薇屺” 附近种紫薇,又辟“王坛岗”“荔枝岗”( 荔枝岗为佚刻,二岗附近原各有一株王坛和荔枝树),在原有红蕉林的基础上,修复“红蕉坪”。不但如此,他们还在泉山南的“松筠陌”旁,夹道植松10 株,在辛夷塘畔植白辛夷(白玉兰)3 株,重建“海榴亭”。此山虽小,但花果俱全。
此中的王坛,早在 1000多年前,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就曾载:“王坛子,如枣大,其味甘,出侯官,越王祭太一坛边有此果,无知其名,因见生处,遂名王坛。”王坛即福州方言中的“黄弹”或“黄淡”,也就是黄皮果。
“桐岵”“薇屺”出自《诗经》,《诗经·魏风·陟岵》有“陟彼岵兮,瞻望父兮……陟彼屺兮,瞻望母兮”之句,以岵屺指代父母。施景琛《榕城泉山纪略》云,此二刻为纪念父母而作:“桐岵”中的“桐”为父亲施桐卿的“桐”,“薇屺”中“薇”为母亲宋薇卿的“薇”(为此,他们还在山北种紫薇数十株)。引用《诗经》,将父母之字嵌入其中,又以桐与薇喻父亲的高大伟岸和母亲的温柔美丽。这是民国冶山摩崖石刻的点睛之作。冶山植物无不彰显着中国植物文化的博大精深。
值得一提的是,修复冶山时,除了“双松岭”遗存的那株千年古松,附近尚有一数千年树龄的秋枫。那时已数抱之围的古松,一半被武赞卿观察史围入私宅,堵以高墙,致枝叶发育不畅,后逐渐枯灭,殊为可惜。时任闽侯县县长王若恒则留下《过冬梨记》刻记:“是树闽中仅有二株,一在厂巷,一在泉山,大数抱,皆数千年物也,其叶能治背疽。”过冬梨,就是福州乡土植物秋枫,如今厂巷那一株尚健在。秋枫本地名茄冬,常在暮春开花,秋天挂果,果如微型的成串青皮梨,稍甜。此记被刻于冶山南麓一块岩石上。不远处,这株古过冬梨树尚有一个腐烂树桩依稀可见。
欧冶池畔榕苍苍,无诸故城遗芳香。千年前的月光依旧倾洒在这片土地上,创建冶山二十九景的官宦雅士已消逝,但蕴含中原山水园林风格和闽中植物精髓的“花果山”却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来,它荡漾着冶山不灭的“花样年华”。
刊于《闽都文化》2024年第二期
微信编辑:林瑶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