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轿造型朴素而又别致
生活是由无数个平凡的日子叠加起来的,只有春节元宵,才让无数华夏儿女因思念而聚首,因丰收而欢庆,因向往而祈福,从而成就了一年到头神圣的仪式。
在妈祖的故乡莆田,元宵节就是这种欢庆节日的典型代表。
元宵节,在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里,不仅是一年之始的节日,又是大江南北都要举行的隆重活动:祭祀天地、神灵和祖先,游龙、吃汤圆、看花灯……欢庆节日的形式不尽相同,各有特色,在我的家乡福建莆田,春节要从正月初一到二月初二(做头牙)才算过完。而元宵节从正月初三后就开始了,各自然村轮番上阵,各显身手。
每逢轮到祭祀游神那晚,整个村庄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这一天的祭祀很讲究,厅堂里摆着好多张八仙桌,供着一个猪头、一个牛头和一只整羊,还有许多果品和菜肴。香炉和蜡钎寻了出来,擦得纤尘不染,黄灿灿亮闪闪地摆在三牲前面。每家每户献祭的大菜,该炸的、该煮的、该蒸的都已准备就绪:油光闪亮的鸡鸭鱼肉装在一只只金边大盘子里,一一摆在大厅堂,厅堂里平时供着列代祖先的灵位。元宵节,自然也请祖先们出来“热闹风光”一番。
祭品由村里的乡老来摆放,荤素搭配,纵横交错,素的上面插上枝春花,鸡鸭的嘴巴插上鲜花,这摘花的活,母亲一般派我到木兰溪畔的油菜花地里折几串。祭拜天地环节,当然也免不了酒水,酒必须是未开封的,水都是从木兰溪刚盛回的。那时的我还很小,拿着一个颇有年代的陶瓷瓶,摇摇晃晃地来到木兰溪边。微风吹过,阳光照耀下的溪水波光粼粼。巍峨的三紫山在清亮透彻的木兰溪水倒映下,显得更加雄伟壮观。
母亲忙着择菜切菜洗菜,张罗午餐必备的一道传统小吃——炝粉。母亲的美味炝粉在村里“美食专家”和“吃货们”的鉴定下,首屈一指,至今无人超越。
在一阵阵腻味的油烟和溢满肉香的蒸气里,母亲容光焕发。
当年曾在除夕守岁时,突遭倭寇入侵,时间急迫,慌乱之下,乡亲们把准备的十多种配料全部倒进去,加上地瓜粉一锅焖,仓促之下成了炝粉。从此,为了牢记历史,缅怀抗倭英雄,年年元宵的午餐必是炝粉。
男子们参加“跳棕轿”活动
元宵节,庭院地面必须保证干净、干燥。
“后山运乖似苦女,每遇元宵必下雨。”“风从虎,雨从龙,元宵得雨旺隆隆。”在我的记忆中,正月里阴雨连绵,地面坑坑洼洼,湿漉漉的,一脚踩着便会溅起水花。大人们须提前几天挑来沙土踩实、填平。谁家有空,就多做点事。乡亲们都很积极,为菩萨做事,给自己积德行善,何乐而不为呢?
闹元宵的队伍浩浩荡荡,逶迤数百米。
农历正月十六,元宵节最后一个“接神”的节日,我家是全村最后一组,也是狂欢的高潮。“跳棕轿”则是元宵节的主打戏。
那天一大早,弟弟跟全村男孩一样穿上新衣服、新袜子和新鞋子,参与抬棕轿。这棕轿造型朴素,但很别致,两根一米多的竹竿,中间用棕绳绑着一架精致的座椅,由两个少年抬着。抬棕轿,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因此母亲早早就催促弟弟起床,抢着去抬。
“做头”,即“福首”,必须得到社公的“批准”。这程序较复杂,首先必须由大家公推,一般按男性辈分排序,而后用“卜杯”的方式经社公批准。第一轮是“常委”即各自然村的小头,而后由“常委”共推,但大都由“卜杯”确定,选出头领即全村的头,即“做头”。“做头”的职责是为全村明年的社火活动起到组织作用,事无巨细都归他管。各基点的小头则负责组织欢送车马大队事宜。做好了,全村信徒有赏,明年则继续“择优录取”。
凡是参与元宵活动的人员或志愿者都可以在“做头”人家用餐,给其家庭增添喜庆。“做头”不乏江湖义气,为人豪爽大方,把缸里的大米和面粉全拿出来。做事会盘算,考虑又周到,为了给大家“节省脚力”,请了年轻力壮的“义工”把饭菜挑到“跳棕轿”家门口,席地而坐,省事又不浪费。
抬棕轿还有一个好处,每抬到一家,这家主人热情慷慨,见者有份,一包红双喜香烟和两个橘子。这样抬了一天,弟弟口袋装满了香烟,手提橘子,甭提有多高兴!
元宵活动的前奏,村里先有十音八乐的团队到主人家报到,就像音乐的前奏,算是预热。“砰砰砰”,三门铳三声巨响,元宵节最激动人心的时候开始了。各家门口烧起柴火,迎接大神,给菩萨路过“暖脚”。主人都早早地恭候在自家大门外,迎接闹元宵的队伍,虔诚地接过香炉,摆到厅堂香案上。行进中的元宵队伍呈现一道别样靓丽的风景。20多个女村民组成的女子车锣鼓队,服装整齐,动作划一,边推车边敲打,富有节奏,不断变化的队形,花样繁多,气派十足,令人眼花缭乱。
这时,“跳棕轿”开始了。男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轮番上场,他们绕着熊熊燃烧的红薯藤或甘蔗叶,欢快地“跳棕轿”,不停地翻转,一前一后,配合默契,前放后收,一张一弛,富有节奏感。几圈下来,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旁边的男子察言观色,随时准备应战,充当“候补委员”,自然接力,无缝衔接。此时此刻,吆喝声、锣鼓声、加油声、鞭炮声,声声入耳,在空中回荡……
庭院里的男人们满面红光,热火朝天,厅堂的老人、女人和孩子们也不闲着,高大魁梧的“社公”穿着红色法衣,一手转着铃铛,一手拿着“元锁”在香炉上环绕着,微闭着眼睛,嘴里自然忙得厉害,含混不清的音节究竟是什么意思,谁也听不懂。信仰的魅力也就存在于这听不懂之中——但那必是最虔诚的祝福!
大概念了5分钟的工夫,在他的授意下,轮到“挂脰”的男孩出列,这些男孩子都未满16岁,他们虔诚地接过“元锁”,母亲们则站在身旁拿着香,拉着儿子拜天地、拜祖先,祈祷健康成长,学业有成。
未满16岁的男孩“挂脰”,虔诚地接过“元锁”
每个男孩的仪式约5分钟,我家那庭院男孩最多,有十多个。“社公”念得口干舌燥,嘴角唾沫直翻。旁边坐着一位吹唢呐的民间艺人,腮帮鼓鼓的,唢呐一响起,会憋出一对深深的酒窝。他眼睛微微闭着。两人好似一副弥勒佛的形象,一站,一坐,一吹,一念,配合得天衣无缝,相得益彰。
拜拜的地方很狭窄,一次只能并排二人,旁人背靠背擦身而过,但大家脸上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喜悦。母亲操心我这“疯丫头”,就派姑姑到处找我,我正和男孩玩得不亦乐乎。年长我6岁的姑姑,见到我二话不说,抓着我的袖口,就像老鹰捉小鸡,将我拽到厅堂拜拜。我一向惧怕姑姑,自然不敢反抗,于是跟着众人跪下来。现场十分喧闹,我仍听清母亲的祈福:“保佑我家钦钦,聪明伶俐,将来考上大学,出门坐四轮的轿车!”我赶紧跟着磕头拜拜,应付了事。
尽管母亲去世多年,但我的耳畔似乎还回响着母亲祈祷的清音,还有姑姑不容商量的语气:“拜拜慢一点,多拜几拜!”
元宵是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能留住一分钟是一分钟。现在姑姑定居英国多年,每每谈起老家的元宵,她的情绪难以自控,激动不已,让我多发视频,多拍照片。“跳棕轿”成了她心中永远的乡愁。
“跳棕轿”活动接近尾声时,有人举着大旗,绕着庭院一圈圈奋力奔跑,在场的每个人都情不自禁地欢呼着,喊叫着,把元宵活动推向高潮。弟弟因在“跳棕轿”过程中,用力过猛,嗓子沙哑。一脸心疼的母亲用冰糖熬雪梨给弟弟喝。弟弟在我面前炫耀着,故意吧唧吧唧地喝着,以引起我的注意。我心里气恼,但表面上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砰砰砰”,三门铳三声巨响,在吹鼓手的一再催促下,人们才依依不舍地散去,母亲分“丁饼”,每人一袋,寄托着每家每户来年添财添丁的虔诚愿望。闹元宵的队伍离去时,母亲火急火燎地往火堆里夹块最大的火炭,往灶膛里塞着,默念:“保佑今年家里,六畜兴旺!”
白天“跳棕轿”,夜里除了放烟花,还有“过洋”。我家的庭院是元宵“过洋”的落脚点。
现在的园头、西湖、后山在古代,是一片连着的小平原,也叫“洋”(本地话)。这三个聚合点都在“平洋”中。明后期木兰溪改道,才由原来的一个“洋”形成现在的三个村。尽管后来小平原被冲散了,但每逢元宵社戏之余,这三个村的信众仍互相串门拜年,这过程就叫过洋。
夜色中,一对一对新婚夫妇提着灯笼,如一条条长龙,流光溢彩,气势恢宏,照耀在每对夫妇的心中,寄寓早生贵子,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妈祖平安符
欣赏完“跳棕轿”,大人们就要带孩子们高高兴兴去游春。而去湄洲岛游春,是乡亲们过年的神圣仪式,也是孩子们最开心的事。
母亲带着我前往湄洲岛祖庙烧香祈福,希望新年讨个好彩头。湄洲岛全岛南北纵向狭长,形如蛾眉,故称湄洲。作为妈祖祖庙所在地,香火缭绕,彩旗飘扬,梵钟磬音,是名扬天下的圣地。湄洲女梳着妈祖平安髻,穿着大海衫和红黑裤子,像星星一样撒在湄洲岛的各个角落,惹人注目。
每逢元宵节,正是村村有戏台,上演莆仙戏的高潮期,到处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戏迷奶奶一般会派机灵的我抢占有利位置。第一排不能占,那是留给菩萨的座位。莆仙戏锣鼓一响,观众聚精会神,随着剧情,心情跌宕起伏,看得如痴如醉,摇头晃脑,甚至痛哭流涕。
所有的村庄都有“游神”活动,而妈祖巡安也理所当然成了元宵节的重头戏。天后銮驾所经之路,所有人家都在门口摆出隆重又精致的迎驾香案。伴随巡安的队伍,不仅有端庄隆重的开路仪仗队,热闹喧天的十音八乐队伍,雄姿威风的武术表演队,更有数十辆装饰精美的彩车,融科技与生活、人文与艺术于一体,各路民间表演艺术家粉墨登场,各显神通。全国各地乃至海峡对岸的台湾民众成千上万纷至沓来,夹道伴行,数公里内彩旗飘飘、锣鼓喧天、人山人海,演绎一场场优秀传统文化与现代生活交融的交响乐章……
妈祖巡安活动,是一场激奋人心的行为艺术。造就如此行为艺术的背后动力,是民间百姓对妈祖信仰的虔诚!
信徒们此行目的,必求一张平安符。讨到平安符,乡亲们如获至宝,单凭如何珍藏平安符,就能彰显女人们的智慧。有的贴在门框上,充当门神;有的当装饰艺术品,挂在私家车上;有的在灯下,“临行密密缝”,缝在游子的衣领上;还有的悄悄地放在小孩的文具盒里……
在妈祖面前,无论男女老少,不分肤色,不分种族,不分国界,都一脸肃穆,敬香磕头,非常虔诚。也许在这庄严肃穆的氛围下,受到大人们的潜移默化、熏陶感染,年少的我们也不知不觉、自然而然地降低音量,不敢高声喧哗。
春节接近尾声,游子们收起行囊,继续奔向远方。
元宵结束了,闹元宵的队伍就要在“尾接”集中,所谓“尾接”就是今年闹元宵的最后一家,也就是来年闹元宵的时候,这一家由“尾接”变成了“头接”,老家的元宵就这么交接循环下去。
元宵节就在这样一片欢乐而祥和的氛围中度过了,却令人回味无穷。这种念想充实并渗透到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之中,犹如照耀生活的光。它散发出独特的气味,召唤着全新的生活。
刊于《闽都文化》2024年第六期
微信编辑:林瑶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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