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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傍乌龙江潮澎湃,门对五虎山峦叠翠。
闽县螺洲,偏安狭长的福州南台岛西隅,在明清两代文教兴盛、人才辈出。1848年10月19日,陈宝琛出生于螺洲世代簪缨之家——陈家。他早年科名顺达,中年蛰居乡里,晚年重获大用,一生历经清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与民国,于1935年3月5日病逝,以米寿之年为后人留下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
名以正体,字以表德,号以寓怀。陈宝琛高寿,雅号也多,比较为人熟知的有:弢庵、橘叟、橘隐、沧趣楼主、沧趣老人、听水斋主人等。这些号大多与螺洲的楼阁、闽江畔的橘子、鼓山的听水斋有关。他工书法,字体古朴典雅、风骨棱棱,因字伯潜,被时人称为“伯潜体”。
今天,在鼓山灵源洞苍崖和涌泉寺、西禅寺等寺庙,稍加留意便能看到落款弢庵、伯潜、听水居士的“伯潜体”摩崖石刻或石柱楹联。这些字迹如电光石火,让人一下子在眼前浮现出这位“冰渊晚节期无忝,桑海余生会有涯”的世纪老人。
雅好:听水洗心
陈宝琛人生中38岁到62岁的黄金岁月,是在福州度过的。
这24年里,他几上鼓山已不可考,但对这座“州之望山”的喜爱可谓至深,“方山于我亲,鼓山是我邻”。1887年,年近而立之年的陈宝琛在灵源洞喝水岩旁“立”了一斋——听水斋,“予之归,年未四十,尝为‘沧趣’‘听水’二楼,以娱吾亲”。
自宋以降,达官显宦、公卿大儒、高僧大德登览此山多有留刻,灵源洞一带苍崖几无片隙。陈宝琛夏日里“逃暑入山”,观摩前贤题刻,也写下80字,镌刻于听水斋旁如刀削的崖壁上。
听 水
听惯田水声,时复爱泉响。
循崖临窈深,入崦息夷敞。
老禅风烟寥,枯涧草木长。
活活隔岭流,日夜遂孤往。
僧闻试函笕,我倦借轩榥。
危滩梦中遥,连雨心上爽。
独寐惭人宽,六凿谢天养。
以兹傲愚溪,西亭在乡壤。
庚戌六月,逃暑入山,就晏师坐处结一小寮,得八十字。
弢庵
“听水”两个擘窠大字,笔画繁简悬殊,但处理得体,能够计白当黑,形态儒雅刚毅,足见书家深厚功力。旁边诗刻则用小字楷书书写。这些楷书杂糅欧体楷书、柳体楷书以及黄庭坚楷书而自成一体,是“伯潜体”的代表作。
陈宝琛自小在乌龙江边长大,那一带平畴千里,滔滔江水声、潺潺田水声早已“听惯”。灵源洞溪涧的水,从高处落下,“活活隔岭流,日夜遂孤往”,自与山下的水不同。
他在《鼓山灵源洞听水斋记》中写道:“凡物能为声者莫如水,水之在山也,清激剽厉又十倍于常声。”他兴奋地写到山居遇到暴雨天时的罕见景象,“遇冻雨,则灵源洞口,如飚号雷殷、万马之奔腾也”。听雨斋原为石质船形,山洪奔腾而下时,人立“舟”头,有怒浪前行之震撼感。拥有非凡胆魄之人,方能见这非常之景。
灵源洞是位于两峰之间的一道深涧,此地深邃幽僻、林木荫翳。郁达夫曾有一段记述:“崖石、崖石,再是崖石;方的、圆的、大的、小的,像一个人的,像一块屏风的,像不知甚么的,重重叠叠、整整斜斜;最新式的立体建筑师,叠不到这样的适如其所。……这一区的天地,只好说是神工鬼斧来造成的,此外就没有什么话讲了。”
陈宝琛构斋灵源洞下,主要还是修心。他少年早达,青年身居“枢廷四谏官”之一,刚直不惧、进谏弹劾、指点江山,终因言获罪被降五级,又逢母亲去世,便辞官归隐。“委蜕大难求净土”,可是离开尘世、摆脱愤懑,又能哪里去呢?灵源洞恰是一个“洗心”的净土,“寒暑昼夜,备诸声闻,洗心涤耳,喧极生寂,水哉水哉”。
61岁时,陈宝琛又在永泰塘前村后山龙塘瀑布附近,营建了“听水第二斋”。这里“幽潭密竹,面对飞瀑,声如壑雷”,他常携家人夏日小住修心,并有诗作纪之。
1935年3月,陈宝琛在北京病逝。灵柩从北京经上海转水路运抵螺洲,于12月归葬于马尾登龙岭。山下,闽江日夜不息浩荡向海。他与夫人王眉寿静卧南坡,幽明相伴,听江涛海风倾诉,观世事沧海变迁。
兄弟:风雨为怀
赵朱题刻下,陈宝琛诗刻静卧踏石上 林振寿 / 摄
师友:唏嘘万端
鼓山近千年留下的 600 多段摩崖石刻中,以朱熹、赵汝愚石刻最为知名。
在灵源洞往东石门的苍崖上,陈宝琛多次吟咏赵朱二贤一来一往的题刻,“天风海涛情谊长,二公遗墨快心目。”光绪甲午(1894)四月,他在赵朱两段石刻正下方的踏石上,恭恭敬敬地镌上一首五律:
济川须我友,相与但一诚。
二公道义徒,兹焉见平生。
志得无管葛,身危运亦倾。
拂石谂来哲,谅此欷歔情。
赵朱二公题石下感赋,时光绪甲午四月,听水居士。
百年的光阴侵蚀了石上诗刻,个别字已漫漶不清。游客仰头欣赏赵朱石刻时,很少会注意到踩在脚下的这段诗刻。
这些蒙尘的字迹间,依旧可辨陈宝琛对朱文公、赵忠定公的景仰与敬拜:辅佐君王还须我等忠义之徒,平生相交以诚、相处以道,有管仲、诸葛亮等古贤相的志向,但也会因身危而命运倾斜。一遍遍擦拭石刻,希望后来者也能深切感受到这种唏嘘万端之情。
石门边一棵老松,树干弯曲若老翁,后被风刮倒。在听水斋隐居期间,陈宝琛常到这里散步,见此感慨万千。他“画以存之,题曰石门松隐”,并题有“及见支离百岁身”诗句。他从老松遭遇,似乎看到了朱熹、赵汝愚的身影,又仿佛看到自己的未来。
在千年名刹福州西禅寺,入殿大门石柱上的对联,是陈宝琛手书的朱子名联:“碧涧生潮朝自暮,青山如画古犹今。”大儒朱子,是他一生追崇膜拜的圣人。
冥冥之中似有轮回。绍熙五年(1194)六月九日,宋孝宗驾崩,光宗禅让,宁宗赵扩继位。八月五日,由于赵汝愚的力荐,65 岁的朱熹担任焕章阁待制兼侍讲,成为宁宗钦点的 10 名经筵讲官之一,但仅当了 46 天帝师,朱熹便被罢免。宣统三年(1911),63 岁的陈宝琛成为冲龄溥仪的帝师,师徒一处就是 20 多年。陈宝琛去世后,溥仪赐予他“文忠”谥号。
1902 年,陈宝琛在《听水斋杂忆》中,忆及十多年来与听水斋相关的人与事,感慨人事沧桑之变,“携稚山斋理梵书,廿年人事几乘除”。
隐居期间,师友常来听水斋相聚。如,光绪十三年(1887)七月十五之后的月夜,陈宝琛在听水斋扫榻接待著名学者谢章铤,“昨夜峰头月,山庄 照 著 书”,“ 海风吹短发,且喜未扬尘”。常来往的,还有著名藏书家叶大庄、龚易图等。他的外甥高向瀛也在石门留有诗刻,记载与梁和钧、陈用刚等人同宿山中之事。其中,“对话听水斋,坠石犹省记”一句诗句自注中,提及“斋前对坐有巨石落其间”。20 年来,师友零落,令陈宝琛无比感叹。
听水斋边上就是涌泉寺,陈宝琛在涌泉寺大殿和回龙阁立柱上,各自镌刻一副“伯潜体”楹联。
涌泉寺大殿石柱上刻:
能度众生,岂独潭龙知所讲;
愿闻一喝,长教海水不扬波。
回龙阁立柱上刻:
高树夹明漪,本来清净宜常住;
巍峰当杰阁,合有英灵在上头。
这些字迹带有清末民国书坛上自成一家的陈氏书法的明显特点,起笔藏锋居多,与陈宝琛号“弢庵”的韬光养晦之性情相表里,也与这段清幽隐居生活相对应。
END
刊于《闽都文化》2024年第六期
微信编辑:林瑶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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