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列于中国船政文化博物馆的奖札
最早接触到永泰历史文书,是 2014 年在锦安村驻村工作期间见到的一份奖札。所谓奖札,那是旧时发给有劳绩官员的一种奖状,形如札子,内叙受奖人的工作成绩,并可授以虚衔或实职。
在那份奖札上,船政大臣沈葆桢、陕甘总督左宗棠、福州将军文煜、闽浙总督李鹤年和福建巡抚王凯泰等五大官员,联合向朝廷上书举荐黄文禧:“黄文禧在厂精熟西法制造,不负所学,请以千总留闽尽先补用。”奖札颁发于光绪元年(1875),文中“千总”为正五品。2009 年,永泰县在开展文物普查时发现了黄家的三件文物,这份奖札即其中之一,另外两件分别为黄文禧用过的木柄短剑和拐杖。该奖札长 64 厘米,宽 25厘米,系三级文物。
锦安《黄氏族谱》记载,黄文禧,谱名黄孔春,别号珩臣,又名黄礼基,道光八年(1828)三月十六日生于福建省福州市永泰县霞拔乡锦安村。他家共有兄弟 5 个,黄文禧是家中长子,妻陈氏为其生育两子一女。
锦安《黄氏族谱》上关于黄文禧的记载
2010 年 3 月 23 日,黄文禧的后人黄行坚和黄仁洪将这三件文物捐赠给中国船政文化博物馆,其中请奖奏片现陈列于船政文化博物馆二楼展厅,其他两件在一楼大厅的电子屏也可查到。
锦安村部分黄氏族人认为,黄文禧是中国乃至亚洲第一艘战舰“万年清”号中国籍总设计师。现有网络资料也多沿用此说法。然而,笔者根据走访查阅到的相关史料,产生了一些疑问。
首先,史料记载船政艺圃招收对象多为 15—18 岁的徒工。1866 年,时年已 38 岁、粗通文墨的黄文禧是否还有心力一边工作,一边学习英文、法文以及那些精密的近现代西方造船专业技术知识?若不事先学习这些知识,黄文禧何以能参加“万年清”号等舰船的设计制造?
其次,船政建立之初,当局招收的中国工人多为生活不宽裕的手工业者和农民,已有一定行业身份地位的建筑工匠黄文禧又是如何进入船政的?
再则,1879 年,时年 51 岁的黄文禧被提拔为版筑所“匠首”之一,版筑所具体负责船政哪方面的职能?
在锦安村无法寻觅到确切答案,笔者只好将希望寄托于锦安村 110 多公里之外的中国船政博物馆,借此寻找更多事实依据。笔者能查到的永泰籍船政人物只有两个,一个是以身殉国的“超勇”号管带黄建勋,另外一个就是船政工匠黄文禧。
“挑出中国工匠艺徒之精熟技艺通晓图说者为正匠头,次者为副匠头”。(《沈文肃公政书》卷四)
史料记载,沈葆桢创办船政局初期,对人员的考核十分重视。他说:“始固因事而任人,今则因人而考绩,苟有所效,虽小善不敢没……虽所亲不取滥。” 这就是“保奖制”初始原则。
1874 年,外国人员完成了合同所规定任务,经沈葆桢上奏,准予兑现合同规定的奖励“加奖两监督各银二万四千两,加奖外国员匠六万两”。也就是说,给外籍监工或者工人的奖励主要是金钱。
1875 年,黄文禧受奖的这一期,也是船政局本国人员第一次受奖,受奖人员包括在厂员绅、学生和在船的管驾、管轮,总计 237 名。奖励办法主要是晋级,或外放补用实职,赏给“功牌”,这是一种政治荣誉。黄文禧故居的“大夫第”牌匾(原件丢失,现悬挂的为复制品)很可能是这时候授予的。
黄文禧故居
据锦安村老一辈人口述,黄文禧非常敬重他的父亲。作为家中长子,他从小跟随父亲在一个个工地上流转,吃百家饭长大,耳濡目染间不仅练就了一身筑墙的好本事,也把父亲严谨做事、宽厚待人的精神传承了下来。
青年时期的黄文禧,业务范围多在福州。第一次鸦片战争后,清政府被迫开放沿海五个通商口岸,福州即为其中之一,口岸对外贸易往来繁荣,外国人的建筑需求倍增。
这期间,黄文禧的版筑技艺日益精湛,他充分发挥夯土材料就地取材、简便易得的特性,钻研出适应不同自然环境的夯土配比,赢得雇主们一致好评。
为了减少雨季对夯土材料的影响,筑墙环节一般安排在干燥少雨的秋季,以利于新杵墙体的干化;一层干化,再继续往上杵上一层,确保墙体密实不开裂。如此循环,依次而上,直至墙体全部完工后,举行“下斛”仪式,筑墙工序就竣工大吉了。
黄文禧还擅长根据房屋面积、高度以及布局等,计算墙面的版数和所需土方,预估工期和所需钱粮,使得整个营造团队各个工序之间的管理与协调更加紧凑,从而大大节省工期和钱粮。
鸦片战争后,巩固海防成为清政府的重要战略举措。在这种背景下,修筑海防、加固城墙也成为朝廷的首要任务。黄文禧因为手艺精湛,经常被举荐参与官方土建项目的营造。
如,在为马尾造城墙期间,黄文禧根据当地靠海、多台风、强降水多的特点,将墙体筑得又厚又结实,县令巡检时非常满意,最后以双面测量价格付给他工钱,还竭力将其举荐到船政基地。
船政营建初期,沈葆桢从左宗棠手中接任船政时,面对朝廷保守势力和英法势力双重夹击的同时,在工程推进中还要克服重重困难和阻力。
在这种背景下,如黄文禧这般人品端方、建筑经验丰富又懂材料管理的匠人就显得尤为重要。截至 1868 年,黄文禧加入船政基建的第三年,船政局基地陆续建成“船政十三厂”,为舰船制造搭建起了初具规模的船政机器厂。
船政的生产部门俗称“十三厂”,由办公所统一管理,下辖各“厂”“所”“院”“营”等单位,是中国第一个以完整西方模式构成的现代工厂车间体系。中国船政博物馆二楼,可见《船政生产部门主要机构一览(1874 年)》,中间第二行清楚标明了黄文禧所在的“版筑所”是土建施工队。
悬挂在黄文禧故居的“大夫第”牌匾
1879 年,李鸿章称:今海防吃紧,所有各省兵轮船管驾及船政制造等局监工需材孔急,非先于学徒中加意培植不可……从而先后提拔了一批匠首,《福州船厂》的匠首名单里,版筑车间匠首黄文禧赫然在其中。
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回答了前面的三个问题。毋庸置疑,黄文禧在船政的确切身份应该是版筑师傅,而非舰船总设计师。
1881 年船政在三岐山脚修建粤东山庄,1884年中法马江海战后,在马限山东南修筑昭忠祠。不难推测,黄文禧从 1866 年开始到 1884 年在船政基地近 20 年职业生涯中,一直勤勤恳恳,半点不敢马虎,他深知船政基地这个国家工程,对海防吃紧的朝廷意味着什么。
黄文禧还打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手艺轻易不外传的旧俗,在工作中不吝于培养后继人才。最终因能力突出,他被朝廷擢升为船政基地版筑所的匠首、把总、千总乃至守备。
1884 年后,黄文禧因朝廷继任管理者的昏聩无能,心灰意冷辞官归乡,并一再拒绝复出,直到 1897 年去世。
根据永泰大洋建筑前辈介绍,许多永泰工匠陆陆续续参与过船政基建,只是史料有限,除了少数佼佼者或者匠首留下些许史料,多数人都默默无闻。
目前能查询到的永泰基建人物(或单位),除了黄文禧外,便是永泰《大洋镇志》提及的永泰人创办的“中美甲等营造厂”,其承建的马尾造船厂工业烟囱,是当时船政基地内最高的地面建筑。
可惜的是,今日船政基地内,夯土建筑在百年岁月洗礼中早已难觅踪影。只有流传下来的奖札,诉说着黄文禧辉煌的过往。而船政基地之所以选择马尾,也是看中了永泰大山深处丰富的木材资源。蜿蜒曲折的大樟溪,放排汉子闯滩进城,把木料带出深山,永泰工匠也把精湛的营造技艺带出大山,走向省城,成就了永泰建筑之乡的美誉。
船政工程师、工匠在轮机车间门外的合影
据村里老人介绍,旧时家庭,子嗣养成,有条件的读私塾走科考仕途,条件一般的则让其早早学徒,以手艺谋生。黄文禧比其他男孩要幸运一些,他跟随的师傅即自己的父亲,避免了很多师徒传承中的打骂和留一手的“藏技”。
也许,正因长年累月跟随父亲的经历,让他更加懂得父辈的艰辛,愈加敬重孝顺父亲。据村人介绍,黄文禧父亲崇化公爱吃海鱼,黄文禧便经常自己吃糠咽菜,节省下生活费用于购买新鲜海鱼,以盐腌存,每个月带回家给父亲吃。常年如此,直至父亲去世。
晚年黄文禧归乡时,心中仍是最惦念其父,看到父母的坟茔年久失修,便亲力亲为筑墙修墓。据锦安村人介绍,如今 150 多年过去,黄文禧父亲崇化公之墓四周墙体依然完好无损,足见其技术精湛。
旧时村人修墓立碑往往注重择吉、选址,黄文禧却不请风水先生,不定时辰,但凡乡亲邻里有意见,或不利于他人之处,他尽皆避开。直至完成墓地修缮,未与村人邻舍发生一次口角。
1897 年,黄文禧在七十高龄去世,因家中清贫,家人无法自理丧葬费,族人纷纷慷慨解囊,助其顺利下葬,也可见他在族人中受尊重的程度。
要特别指出的是,即使本文考据到的结果——黄文禧只是一名版筑匠首,但是他对船政基地建设的贡献依然不可埋没。
欣闻霞拔乡锦安村除了为黄文禧塑像外,未来也将筹建博物馆,全面讲述黄文禧与船政的故事,希望以博物馆为纽带,打通古今、穿越时空,将老一辈奋力拼搏的过往,通过故事传递给下一代。同时本文借此抛砖引玉,希望获得更多关于船政工匠黄文禧的史料线索。
刊于《闽都文化》2024年第二期
微信编辑:林瑶佳
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