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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后街 杨畋畋 / 摄
重来三坊七巷,与头一次的感觉大不一样。
头一次来,是多年前的岁末,三坊七巷的修缮工程刚竣工不久。当时住在巷外,从入住的酒店里出来,只要三五步,就进入了坊巷的范围。一踏上粉墙黛瓦夹道的青石板路,陡地觉得空气变得庄重斯文。高楼大厦都淡出了,现实的喧嚣也淡出了,变成遥远模糊的背景。那天也下雨。不是连绵的春雨,也不是湿冷的冬雨,是天阴着却不沉郁,不时有零星洒落的一点点雨滴。像古琴弦上弹拨出来的单音,衬着高跟鞋踏过的节奏,构成质地绵密的一些回响。不成曲调,却糅合着唐诗宋词里的气韵,在千百年后现实的天空底下,柔和婉转地激荡。
南后街是满眼普通杉木原本的颜色,缀着屋檐下一盏盏大红的灯笼。一路走,一路是泥塑彩绘的墙头翘角,精雕细琢的门扇窗棂。飞禽走兽,人物花卉,细节奇巧细腻,用传统的吉祥图案传递着衣锦、文儒、光禄……坊巷纵横中,一砖一瓦富而不燥,贵而不骄。有别于偏正分明、正襟危坐的北京四合院,这里格局严整,却没有家长制的肃然权威。也有别于分而不离、自成一统的闽西客家土楼,这里用不着防御什么,可以洒脱着清平世界的开合有致。
陈襄、郑性之、林则徐、严复、沈葆桢……宋明清以降,这蜿蜒的山墙之间,静穆的飞檐之下,衍生出多少名动一时的人物。可等我赶来时,他们的故事早已收场,他们的身影只停留在岁月泛黄的书页里。情节跌宕的古意,气韵与色彩糅合成的痕迹,并非闽都市中心今日现代的繁华基调,却朗朗坐落于都市之中。
据说修复前的三坊七巷斑驳破落,又据说修复后的三坊七巷不尽如人意。然而较之摧毁,修复毕竟是对历史创口的疗伤止痛,是对文化底蕴的真正敬重。所谓历史的转折总难免突兀,风雨变迁中只要还有那一段气韵,那一点风骨绵延,就是泽被后世的力量。以我这过客的急迫而新奇的眼光,即便只能匆匆一瞥,也深深感慨那种闻名已久的文韵绵延、物华常新。
此后经常想起三坊七巷。那个地方就有那样的魔力,让你去过一次之后,不期然地总要想起。而每一次的想起,也只是想起了而已,不需要很多理由。
聚春园驿馆 杨畋畋 / 摄
如今终于重来,这一次是不一样的。《侨报》作家访华团一行十数人,都是文友,彼此志趣相投。承蒙东道主的盛情,我们得以落脚在坊巷里“聚春园驿馆”的名仕居。拖着行李一踏进去,厅堂、天井、廊柱,木结构建筑典型的精雕细琢迎面而来,立刻催生出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以为那些一直躲藏在诗里书里的窈窕的名字,比如黄淑窕和黄淑畹,比如游合珍与林琼玉,随时可能在檐下倚门回首,与你面对面,咏残月,诵杨花。
接待的晚宴也安排在同样风格的餐厅里。一递一进的格局不像“餐厅”这个词在别处司空见惯的那种桌椅一排排,而只有镂花木格下的一张圆桌。新交旧识,我们十几个人团团围坐,不觉得生分客套,竟仿佛是重现了遥远的时光里,坊巷人家兴兴头头过日子的齐整富足。
餐桌上,文友燕青建议说,喝橄榄汁吧。我闻言有些讶异,橄榄汁难道不是只在观音娘娘的甘露瓶里,用来普救世间苦难的吗?还能喝?等那橄榄汁送上来,才知道橄榄汁不仅能喝,而且的确好喝,甘甜解渴,兼齿颊留香。东道主在一旁笑着补充:“橄榄是福建特产。三坊七巷里最有名的‘大世界’橄榄,你们明天一定要记得去尝一尝。”
我心里打一个大突。橄榄。我偏爱的甘草榄,我祖父喜欢的和顺榄,是我儿时几乎唯一的零食。而我在广西桂林出生长大,当地并不盛产橄榄。那时尽管物资匮乏,附近的小卖铺里多多少少也还有些本地出产的零食,橄榄倒不是总能见到。然而祖父不时给我买的,只有橄榄。我没想过是为什么,更没问过。
此刻恍然醒悟:橄榄之于终身滞留他乡的我的祖父而言,已经不仅仅是一样零食而已。那除烦醒酒的一段始涩后甘,是他记忆里不能磨灭的福建的味道,故园的味道,乡愁的味道。
多少场景变了,多少世态变了,多少人事变了,而味道是永远不会变的。只因他与那味道有着与生俱来的亲缘,所以要把这一种亲缘经由那味道传递给我,也是自然而然。这一点,我想,祖父生前肯定并未明确地意识到过。突然间很好奇,不知我祖父我叔公他们,平生可曾从闽西的乡间到过省城?他们生前曾经一再嘱咐过我,长大了有机会一定要回福建看看。如今他们的在天之灵会不会知道?数年来我不仅回来过,而且从闽西到闽北,足迹丈量过八闽大地许多的都市与乡间;我也不仅自己回来过,还带着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孩子们探访过永定土楼旧居,拜谒过宗祠祖墓。
再举起那杯橄榄汁,狠狠喝一口,心里相信,他们此刻就在某处,居高临下,笑看我借由这一种味道的甘涩相生,接续起这一段亲缘的血脉相连。
早题巷黄任故居 杨畋畋 / 摄
饭后回到驿站,夏天兄泡起一壶好茶,大家围坐在厅堂里说文论字。我们平时散居美国各地,聚在一起也不容易。初秋时节,微醺的笑语,半酣的情绪,依稀是黄淑畹的描摹:“坐久不知更漏尽,满天凉露湿轻纱。”
黄淑畹,字纫佩,清代大诗人、藏砚家黄任(字莘田)先生次女。黄任先生曾学诗于王士禛,与当时名士顾侠君、汤西涯、姜宸英交游唱和,博采众长,生平作诗以千首计。现存《香草斋诗集》(又名《秋江集》),共 6 卷 970 多首,尤以七言绝句秀韵独出,名闻八闽,流誉全国。特别是流布到台湾之后,家传户诵,对当地诗坛产生了重大影响。
黄任性情耿直,宦粵期间虽“有惠政”,终因不善逢迎拂袖罢官,归居光禄坊早题巷中其外祖瓯香先生许友的墨庵旧址,改名“香草斋”。终日诙嘲谈笑,专心吟诗藏砚。他笔下的清词丽句,以《杨花诗》流传最广:“行人莫折柳青青,看取杨花可暂停。到底不知离别苦,后身还去作浮萍。”承转隋无名氏“杨柳青青着地垂”的诗情,深化宋人陆佃“杨花入水化为萍”的句意,一唱三叹,真是“有妙思,有新色,有跌宕之致,有虚响之音”,诗坛自此雅称黄任作“黄杨花”。
世人谈香草斋诗,必然要连带提到黄氏家学渊源,道韫有女。
明清时期虽有章学诚一类保守派学者对女性写作极尽攻击谩骂之能事,但女性文学创作的蓬勃之势已不可阻挡。闺阁精英秉承《诗经》为源头的诗学传统,“以温柔敦厚之旨,写和平庄雅之音”,自觉构建的女性文学体系日趋丰满,景观日趋成熟。有清一代,女作家及作品遍及全国各地,苏、浙、闽三地以自身独特的闺秀诗学历史谱系之完备,并称三大核心区域,拥有强大的辐射力。而闽派闺阁诗坛之大盛,以“光禄派”群体为代表,香草斋才女们则是这一派的中坚力量。
三坊七巷冰心故居 杨畋畋 / 摄
陈芸《小黛轩论诗诗》载:“派传光禄记吾乡,姊妹黄家草亦香。”黄家不仅有黄任次女淑畹能诗,长女淑窕同承庭训,也有才名,姊妹二人的诗文“为时传诵”,“时人皆称之”。后来的游合珍和林琼玉,又是这两姊妹的千金,黄任先生的外孙女,也是香草斋后人。梁章钜《闽川闺秀诗话》卷一载:“乾隆间,吾乡闺媛之能诗者,无过素心老人。”素心老人名许琛,字德瑗,以“苦节闻于当世”,才德并称。她是瓯香先生许友的曾孙女,与黄家是姑表亲,算来还是香草斋旧人。光禄坊诗风所被,远近乡里女子也多被感化,从而使得闽派女性诗文与浙派一起,成为清末文坛上熠熠生辉的两颗明珠,很早就被译介到了海外。
而今夜,光禄坊早题巷就在咫尺之外。从这个时代这个位置上向历史的来处回望,我们可以听见曾任闽海关税务司的华善(P. R. Walsham)的感慨:“中国妇女解放的步伐迈得很快,任何地方都没有像福州这么明显,那些长期生活在福州的人们一定会深刻地感受到妇女们怎样从落后与黑暗中过渡到文明。”
我们还可以更清晰地看见近代的林徽因,看见庐隐、冰心。历史碎片闪光的线索,牵扯出一代接一代坊巷女性们在犀玉添火之际、绣针停线之余的笔下生花。她们用与同时代男性诗人迥然不同的风格,抒一己之怀抱,扬彤管之辉光,带动了闽派女性文学的发展,更昭示出女性文学活动的正统性与合理性。在八闽乃至于全中国迈向近现代化的进程当中,为女性提高自身的社会地位,为社会价值观念、行为准则和生活方式的变革,她们继晷焚膏,以自身的才华、胆识和勇气所付出的不懈努力,足以傲视他省,成为激励全国女性文学创作走向繁荣的重要因素。
眼前有宗子、夏天两位仁兄续水添茶,侃侃而谈,说文字说文人说文风。身边是女博士秋尘穿唐装小上衣,对答如流。他们的手势与表情如此生动,凭借一点与坊巷的文脉因缘、思接时空的声气相投,当年香草斋中“炉烟袅袅泛轻风,兽炭红时月正中”的文学雅集情境宛然。
暂时屏绝日常琐事的纷扰,用诗情文心延续着古意的趋向,渲染出与当代有体肤之亲的形态,展开坊巷里扑面而来的新篇章,凝结成这个城市终将令我们不断回望的心声。重来,在三坊七巷里,最是小庭明月夜,闲来风送一帘香。
刊于《闽都文化》2024年第六期
微信编辑:林瑶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