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庄之“陆”——记“宣和二陆”与侯官陆氏

文化   文化   2024-10-30 09:00   福建  

地铁陆庄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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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西门外有一处名为陆庄的地方,是侯官陆氏家族在福州生活过的主要痕迹。北宋末年,显赫一时的陆蕴、陆藻兄弟在此筑山造池,兴建园林。陆氏家族后来逐渐衰落,陆庄园却仍是福州城西的一处名胜。明初诗人王偁尝游此地,有《陆氏山池》一诗描写其景色:“淡淡牵银藻,娟娟种玉莲。谁闻照胆镜,中有洗心泉。萍散山流影,云收月堕天。愿随鸥鹭侣,薄暮宿寒烟。”等到了明中叶,陆庄园“悉为平畴”,再也不见踪影,但陆庄的名字又被叫了五六百年,一直沿用到今天。

陆庄园最初的主人陆蕴、陆藻,是活跃于北宋后期的政治人物。兄弟二人并时知名,先后进士及第,充任馆阁学士,又都回到福建为官,留下不少佳话。宣和(1119—1125)初年,陆藻赴泉州上任途中经过建州,与时任建州知州的兄长陆蕴相会,“合乐燕款,闽人以为盛事”,后人因此又称陆蕴、陆藻为“宣和二陆”。南宋文坛领袖刘克庄追慕前人,曾写下“大陆题诗小陆和,宝鞍画戟传呼过”的诗句,说的就是这兄弟二人。

陆蕴、陆藻所在的侯官陆氏是宋代福州著名的仕宦世家。该家族出自吴郡陆氏,其族兴起于汉末,历六朝鼎盛不衰,至唐代仍有 6 人拜相。唐末五代时期,陆蕴兄弟的先祖陆权出任建安县丞,为避战乱举家迁徙到福州,从此成为侯官人氏。此后数十年,福州先属闽国,后属吴越,又随吴越纳土归宋,陆权的子孙也先后在吴越与宋朝为官。陆蕴高祖陆崇扆在北宋前期官至殿中丞,历知泸、道、潮、贵四州,有能吏之名。到了北宋中后期,侯官陆氏又在科举上取得非凡成就,短短百余年间有 15 人相继登第,“闾里称为显族”。

侯官陆氏家族的科举成就,与北宋福州深厚的儒学氛围有着密切关系。北宋时期,被称为“新儒学”的理学开始兴起。在许多儒生还沉溺于文字雕琢之时,福州的陈襄、陈烈、周希孟、郑穆等四人高倡知天尽性之说,成为推动理学在福州发展的先驱,被后世学者尊称为“古灵四先生”。在这四人中,周希孟是二陆父亲陆宣的老师,陈襄是二陆的堂姑父。侯官陆氏的众多成员也都参与了以“四先生”为核心的福州儒学圈子的构建,二陆的族弟陆祐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曾与朱熹的三位老师刘勉之、胡宪、刘子翚交游,在福州讲学传道,门生众多,世称“支离先生”。

在这样的家族背景下,陆蕴、陆藻兄弟联登进士,似乎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宋仁宗天圣二年(1024),陆广登甲科,开侯官陆氏世代科甲之始。二陆的父亲陆宣是陆广的侄子,也是这个家族中第五位进士,官终朝散郎、知潮州。陆蕴、陆藻兄弟分别在哲宗与徽宗时期考中进士,等到二人正式登上历史舞台,北宋王朝已迎来落幕前的夕晖。

陆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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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庄的名字很容易使人误以为是陆氏聚族而居的地方,其实陆庄园是陆蕴、陆藻别居饮宴的园林,三坊七巷的衣锦坊才是二人安宅之所。衣锦坊旧名通潮巷,陆氏兄弟是最早衣锦于此的人。西楚霸王项羽灭秦后,曾说出“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耳”的名言,后人就用“衣锦”来指代得官后荣归故里。二陆既为福州人,又先后出任福州知州,被时人认为是莫大的荣耀,便又取《诗经》中“棠棣”的典故,将他们所居住的坊巷命名为“棣锦坊”。所谓“棣锦”,即兄弟二人都能衣锦而归的意思。到了南宋,另一位退居此处的官员王益祥不愿衣锦之荣被陆氏兄弟所独享,便将坊名更为“衣锦”。衣锦坊之名便一直沿用至今。

若论衣锦之荣,陆蕴、陆藻无疑是侯官陆氏家族的代表人物。在他们之前,家族中虽然已出现八九位进士,但官职普遍不高;在他们之后,陆氏家族开始由盛转衰,再未出现像二陆这样显赫的人物。北宋末年,陆蕴、陆藻凭借过人的才气与独特的际遇,成为皇帝信任的侍从之臣,官至诸阁直学士,留下了不少至今仍然有迹可循的故事。陆蕴更是跻身《宋史》,以诤臣的形象留名青史。

陆蕴(?—1120),字敦信,绍圣四年(1097)进士,仕哲宗、徽宗二朝,曾担任太常少卿、国子祭酒、中书舍人、大司成、御史中丞等要职。在被擢升为御史中丞时,陆蕴考虑到和副宰相余深同为福州人,曾上书请求回避。宋徽宗为此亲加劝慰说:“回避是要防范有关官员不能忠诚为公,你是我所了解的人,一般官员不能相比。”由此可见宋徽宗对陆蕴的重视与信任。政和七年(1117),陆蕴以朝奉大夫、龙图阁待制出知福州,不久移知建州,加显谟阁直学士。宣和二年(1120),陆蕴因事夺职,旋即再起用为集英殿修撰。同年去世,赠太中大夫。

在党争激烈的北宋后期政坛,陆蕴的仕途算是非常顺利了,但他的心情却并不轻松。陆蕴有一首题为《感皇恩·旅思》的词传世,他在词中这样写道:


残角两三声,催登古道。远水长山又重到。水声山色,看尽轮蹄昏晓。风头日脚下,人空老。

匹马旧时,西征谈笑。绿鬓朱颜正年少。旗亭斗酒,任是十千倾倒。而今酒兴减,诗情少。


此词题目写旅思,实际上是陆蕴对自己旅宦生涯的反思。上片写旅途之景,以残角的呜咽声起调,层叠无尽的山水更引出词人的忧愁。多年来的仕宦历程仿佛这重复的“远水长山”,旅宦的劳碌不过是轮蹄空费,让人难以看到志向实现的希望。下片回味旧况,从福州入京需要走西驿道,“匹马旧时,西征谈笑”正是陆蕴初入仕途时的意气风发。与当初的踌躇满志相比,回首望去,一生蹉跎,词人难免“酒兴减,诗情少”了。

陆蕴、陆藻进入官场时,王安石学说成为显学,风靡天下。侯官陆氏与王安石为首的新党关系密切,王安石曾为陆广作墓志铭,新党重臣、福清人林希是陆广的女婿。陆蕴、陆藻二人都以新学入仕,后来又担任学官,为王安石新学助长声势。陆蕴一度主管全国学政,制订出考核各地学政官员的制度,推动兴学校、改科举等一系列新法政策的施行。这些兴学举措,尤其是地方学官的出现和府学县学的推广,对于中国古代教育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但对于当时的北宋王朝而言,虚假繁荣下国力的极度空虚与激烈党争带来的严重内耗,才是朝廷更需要急切关注的问题。在被提拔出任御史中丞后,陆蕴不只指出朝中权贵及大小官员肆意侵犯民财,甚至还对宋徽宗奢侈的生活方式与轻佻的执政风格做出严厉的批评。陆蕴正直的言行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史书称他论事剀切,所言皆中时病。南宋学者袁燮在看到陆蕴的《中丞陆公奏稿》后,也不禁发出感慨:“当是时士大夫柔佞成风,而独能排奸如此,所谓凤鸣朝阳者耶?”但此时大厦将倾,北宋王朝已绝非一位言官所能拯救。

通天岩罗汉窟,左为陆蕴舍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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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蕴、陆藻兄弟在北宋后期的政坛上活跃了20 多年,由于陆蕴在史书中的诤臣形象,不少人想象他与权相蔡京之间的对抗关系。实际上,蔡京不仅是当时的新党领袖,在闽籍官员中也有着巨大的威望。陆蕴、陆藻仕履与蔡京的政治进退高度重合,两人很大可能是蔡京党人,或者至少与蔡京党人过从甚密。二陆党附蔡京的缘故,我们可以从陆藻的文字中窥见一二。

陆藻(?—1127),字敦礼,崇宁二年(1103)中进士,仕徽宗、钦宗、高宗三朝。据《夷坚志》记载,陆藻曾梦游水神顺济王的宫殿,顺济王预言陆藻将来会官至显位,并在临别时以“顺风”送陆藻归去,同时还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风之顺逆,亦非可私,特世人弗之知耳。”既然神仙都无法掌控风向的顺逆,那么像陆藻这样的世人顺应政治风向,似乎也无可厚非了。这个故事脱胎于陆藻自己撰写的碑文,后来陆藻在蔡京复相后迎来了政治机遇,累官嘉王府学官、给事中、吏部侍郎、显谟阁直学士,历知潭、泉、福三州,也算是应了当初顺济王的预言。

顺逆,在当时还有另外一重含义,即表示所做的事情正当与否。同样依附蔡京官至高位的名臣吴敏,在出任宰执后便着手清算蔡氏当政时的种种弊端,被人称作“逆取顺守”。陆蕴与陆藻的作为同样也有“逆取顺守”的意味。陆蕴曾推荐提拔洛学人士廖刚,又主动要求跟蔡京的死党余深避嫌。陆藻与名臣李纲交情深厚,诗词唱和颇多,后来他与李纲均受吴敏引荐,受命于金宋交战的危难之际。李纲保卫京师安危,几乎挽狂澜于既倒。陆藻以龙图阁直学士出知南京应天府(今商丘),拱卫汴京南门。可惜不久后,吴敏、李纲在权力斗争中落败,陆藻再次罢落提举宫观的闲职。随着东京开封在靖康二年(1127)陷落,北宋宣告灭亡,陆藻也在不久后去世。

无论陆蕴还是陆藻,均是以词臣入仕而受到重用,最后卷入权力斗争之中。虽然他们都试图在政治上做出一番努力,但在北宋王朝形如朽木的情形下难有作为。与兄长陆蕴一样,陆藻在官场中同样深感无力。我们在陆藻留下的为数不多的文字中,还能够感受到他对隐逸的憧憬。在出知泉州时,陆藻用“名齐庐阜久传世,身异商山深采芝”称赞五位退居于此的官员,这里提到的庐山与商山都是古代名士隐居之所。在更早时候,陆藻曾与陆蕴同贬虔州,两人在瑞金县东明观前的泉水处烹茶赋诗,陆藻留下了“轩前山色依然绿,溜下泉声漱玉寒”的名句。这句诗化用了陆机《招隐诗》中的“山溜何泠泠,飞泉漱鸣玉”一联,文字中透露出气质高洁的自我嘉许与激励,也表达了兄弟二人在志向情操上的追求。

虔州即今天的赣州,这里对于陆氏兄弟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二人被贬虔州之事发生在大观三年(1109),时任御史中丞石公弼在弹劾蔡京罢相后不久,又以庙制不符合礼仪发难,致使太常少卿陆蕴贬知瑞金县。陆藻主动请求分担兄长罪责,也被贬为南康县丞。在贬居的这两三年时间里,感情甚笃的兄弟得以时时相聚,酬唱连篇。世俗政治上的不得志,也促使两人寄情于方外。正是在这里,陆藻为奉祀临济王的庙书写碑文,借临济王之口留下了“风之顺逆”的感叹。陆蕴则与其他当地官员一同参与了通天岩石窟的开凿。

时至今日,赣州通天岩仍然是江南少有的石窟寺,保存晚唐至宋代的佛教造像 300 多尊。由陆蕴供养捐造的忘归岩 5 号龛在其中尤为精美,龛中雕塑的迦里迦尊者是代表通天岩石窟最高艺术水平的造像之一。二陆在福州有多处宅院,后来也曾在多地为官,但那些象征着昔日显贵的亭台楼榭早已消逝,只有这尊佛教罗汉造像穿越了历史,时隔千年仍栩栩如生。

陆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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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马嘶人去。

船逐清波东注。

后夜最高楼,还肯思量人否。

无绪,无绪。

生怕黄昏疏雨。


这首《如梦令》是陆藻侍女所作,全词描写别情,充满落寞之意。陆蕴、陆藻以诗词知名,是当时闻名遐迩的文士,甚至连侍女都能在席间顷刻成章,一时传为美谈。两人能够获得徽宗皇帝的青睐,或许也与他们的艺术造诣有关。但他们的诗词大多失传,有“文彩飘飖青琐郎”之誉的陆藻只留下一首应酬诗,陆蕴也仅一首词传世,反倒是这位无名的侍女流传下两首作品,频频为历代诗话所提及。当初陆氏兄弟“西征谈笑”,试图成就一番功名,终是“清波东注”,只留得身后寂寞。

随着靖康之变的发生,北宋遽然而亡。宋室南渡后,随着政治倾向的转变,贬低新法成为时论的主流。南宋学者多称王氏之学不正,害人心术,从而将北宋后期的众多官员一举抹杀。与新党联系紧密的侯官陆氏也在南宋以后渐至没落,虽仍有多位成员进士及第,但都在历史上默默无闻,少有作为。同时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以士人阶层为代表的新贵族已经开始脱离土地的束缚,社会流动渐趋频繁。侯官陆氏也不例外,在其家族发展的过程中,陆广安葬杭州,陆长愈易籍开封,陆祺老改贯临安,陆伯正、陆闻雷落户长溪,家族成员渐渐流向全国,星散于各地。到了元明以后,我们已难见到侯官陆氏的身影了。现在人们提到福州望族的时候,也很少会想起这个曾在宋代辉煌一时的家族,只有陆庄的地名还保存着这段家族的些许记忆。

今天的陆庄社区位于杨桥中路与西洪路之间,在临街高楼的环抱下已难想见当年的景致。一条陆庄河贯穿境内,据说其前身就是陆庄的护院河。两座清代石梁桥横跨于河上,一名高峰,一名陆庄,均是从宋明时期流传至今的名字。陆庄河沿岸分布着高峰亭、思乡亭、后浦境、高将军庙等建筑,成为陆庄百姓民俗活动的保留。当初陆藻知福州时,曾在安泰桥、去思桥建造桥亭供行人休憩。时隔千年,如今的陆庄桥上仍坐落着今人新建的桥亭。陆庄早已没有二陆的后人居住,但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似乎仍有着穿越古今的默契。

刊于《闽都文化》2024年第二期

微信编辑:林瑶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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