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行舟/摄
1916 年 8 月末的一个夜晚,北京城里飞鸟早已归巢,偶尔有看家狗懒懒地叫唤两声,犹似打更人在报告:平安无事啦!
这时唯有宣武门内安福胡同梁府内外仍然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原来是安福俱乐部在排戏。布景华美的戏台上,扮演红脸关公的正是当下北洋政府总理段祺瑞的心腹爱将——陆军次长徐树铮。
戏台下的观众多身着皖系军服,也有穿着绸缎长衫的。其中有两位穿着布衣长衫的中年人显得特别突出,感觉他们就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
有人认出了这两位布衣,一位年长者正是名噪京城的翻译家林纾(林琴南);另一位是刚刚辞职的前国会议员林万里(林白水)。两位都是福州人,他们应徐树铮的邀请来到梁园,旨在一起商量,想要在京城办一份以政论时事为主要内容的白话文报纸。
小说翻译家林纾
林纾出生于 1852 年,福建闽县(今福州)人,原名林群玉,字琴南,号畏庐。林纾的古文功底深厚,性格开朗,对自己的文字功力非常自信,曾经在朋友圈里自夸:“我的一支笔,放在福州南门城墙,没有人能扛得起!”然而,让林纾真正扬名四海的却是他翻译了多部的外国小说。
林纾是一朵翻译界的奇葩!他不懂外语,由懂外语的人士口述原著故事,自己边听边记,运用优美的文言词句迅速翻译成篇。这种独特的“林译小说”的翻译方式,也是他不拘小节、自信豁达性格的完美体现。
“林译小说”的成名作和代表作品是 1899年与王寿昌合作翻译的法国作家小仲马的小说《茶花女》。
1897 年夏,林纾的结发之妻刘琼姿不幸病逝,林纾终日郁郁寡欢。在马尾船政任职的好友魏瀚邀请林纾到马尾同住,以帮助其缓解丧妻的哀痛。其时,王寿昌刚从法国留学归来,也在马尾船政任职。听了王寿昌讲述茶花女的故事,林纾深受感动。遂由王寿昌口述,林纾笔录,翻译完成《巴黎茶花女遗事》。1899 年 2 月,该书在福州印行。此译本不仅文辞优美、生动传神,而且译者兴之所至还不时穿插一段抒情议论。其开放的思想观念以及文言文的学养功力在译文中展现得淋漓尽致。此书一出,立刻风行大江南北,各家书社争相再版,被称之为“外国的《红楼梦》”。著名翻译家严复赞曰:“可怜一卷《茶花女》,断尽支那荡子肠。”
这巨大的成功极大地鼓舞了林纾译书的热情,他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很快就成了“译界之王”。据统计:林纾自 46 岁初涉翻译至 70 岁辍笔,在前后 24 年中,与王寿昌、魏易、严培南等十多名口译者合作,先后翻译小说 181 种,涉及11 个国家 107 位作家。林译小说成为中国系统地翻译外国文学名著之开端。
林纾与徐树铮的师生情缘
徐树铮是北洋军阀皖系的著名将领,段祺瑞的得力干将。
徐树铮在北洋政府中是个传奇人物,出生于1880 年,7 岁能诗,13 岁中秀才,有神童之誉。1901 年徐树铮弃文从武,投奔段祺瑞。1905 年被保送至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步兵科学习,1910 年学成归国。民国之后,徐树铮被重用,1914 年任陆军部次长,年仅 34 岁,为次长中最年轻者。
1915 年袁世凯称帝,徐树铮曾力劝段祺瑞与袁世凯划清界限,后因冒死进谏而被袁世凯罢免官职。1916 年,袁世凯去世,黎元洪继任总统,段祺瑞为国务院总理,徐树铮复任陆军次长兼国务院秘书长。
在黎元洪与段祺瑞的“府院之争”中,徐树铮站队段祺瑞。在后来冯国璋与段祺瑞之间的第二次“府院之争”中,徐树铮借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为名,向日本筹借巨款编“参战军”;同时组织“安福俱乐部”,控制国会选举,在军事和政治上有力地支持了段祺瑞政府。1919 年,徐树铮因率兵收复蒙古而声名远扬、青史留名。
徐树铮是一员儒将,精书法、擅诗文、爱昆曲。他能自编曲谱,与名角配戏同台演出,其水平达到了专业程度。他擅长花脸,尤其爱唱关公戏《单刀会》,一张口便声如洪钟。张謇曾赠诗云:“将军高唱‘大江东’,势与梅郎角两雄。”1925年5月,徐树铮以专使身份访英,应邀在英国皇家学院演讲,题目竟然是《中国古今音乐沿革》,这让喜好古典的英国绅士淑女大为惊叹,对中国军人刮目相看。
徐树铮诗词造诣极高,当时就很受推崇。1925 年 3 月孙中山去世,徐树铮的挽联高度概括了孙中山一生的主要历史功绩。有记者撰文说:“中山先生之丧,全民哀悼,举国偃旗,挽词之多,莫可纪极,而当时竟共推徐氏此联为第一。”
徐树铮自视甚高,北洋军人中除了段祺瑞,无人能够入其眼。公余所交往者,唯光绪朝状元张謇、小说家林纾等四五人,均为当时的饱学宿儒。徐树铮对林纾的古文极为欣赏,因仰慕林纾的才学,自称林纾门生,对林纾执师礼待之。
林纾于 1906 年起受聘于京师大学堂(今北京大学)任教,同时那几年他的翻译小说非常畅销,收入颇丰。他将大部分稿酬都用来资助家境贫寒的学生到国外深造。而当他于 1913 年辞去北大教席之后,经济情况则大不如前。那些曾受到他接济的学生,此时多已在社会上崭露头角。为了帮助恩师,且便于林纾接受,他们共同捐资成立了一个支持林纾翻译工作的基金会,钱款的开支由林纾自行掌握。徐树铮除了往基金会捐资,还专门于 1914 年创建了一所专事教授和学习传统古文的“正志中学”,自任校长,礼聘林纾为总教习。正志中学即为今天首都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前身。
由于徐树铮与林纾的这层师生关系,所以,1916 年 8 月的那天晚上,徐树铮非常爽快地答应林纾,由他负责出全资,让林白水全权自主负责主办《公言报》。1916 年 9 月初,《公言报》创刊,并迅速成为北平最重要的报刊之一。林白水也因为主办《公言报》,在北京声名鹊起。
在原址上重建的蒙学堂 作者供图
林纾与林白水的师生情缘
林白水其实也不是林纾的门生,而是林纾同年好友高凤岐的学生。而林纾与林白水的关系溯源更早,比与徐树铮的关系要密切得多。
1883 年,31 岁的林纾考中举人。同年中举的好友除了高凤岐,还有严复和陈衍。他们四人志同道合,一起结伴读书,一同进京赶考,一起落榜还乡,虽然都一样屡考不中,却也屡败屡战,毫不气馁。
高凤岐 1858 年出生,24 岁中举。因为家贫,上有二老需要供奉,下有两位弟弟需要教养,就在福州北门九彩园的住家处开办“铸龙堂”学馆,一边读书授徒,一边备考。1890 年春天,林白水与黄翼云、黄展云兄弟一起拜高凤岐为师,住到铸龙堂学习。一起学习的还有高凤岐的两个弟弟:高尔谦和高凤谦(高梦旦)。
林白水出生于 1874 年,与林纾结缘于高先生的铸龙堂(今福州钱塘小学南区)。当时四位好友之中的严复远在天津,林纾与陈衍在福州。林、高、陈三人之间来往尤为密切。高先生的朋友来了,林白水总是站在老师身后垂手恭听,为客人端茶添水,耳濡目染,受到很多熏陶。
林纾比高凤岐年长 6 岁,他的古典散文在晚清文学史上有较高的地位。陈衍比高凤岐年长 2岁,他的诗词更是独树一帜,是文学史上称“同光体”诗词的闽派代表人物。高凤岐的诗词书法和道德文章都极好,篆刻功底深厚,尤其擅长秦篆、魏碑,在福州名气很大。林纾的墓碑就是高凤岐撰写的。
林纾等四位同年好友既是当年福州名士,又是中国近现代文化名人。他们志趣相投,不仅好书法,擅诗词,而且都有着变法维新的新思想,有着“开民智,图国强”,建功立业的远大抱负。他们常常书信往来,互相索词寻章,诗词唱和,对林白水、黄翼云、黄展云、高梦旦等后生都有非常长远的影响。而林白水则是林纾特别看好和特别喜爱的一个。
1892 年春闱,黄翼云、黄展云初次应考就中了秀才。而高凤岐特别看中的高徒林白水却不愿去参加考试。林纾私下里劝慰高凤岐说,人各有志,不要勉强,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是很好的事情。林纾性格洒脱开朗,林白水与他非常亲近,结缘几十年,成了亦师亦友的“忘年交”。
1893 年秋,高先生推荐林白水前往杭州林伯颖府上任塾师(做家庭教师)。这是林白水第一次离开家乡。农历十一月初五,林白水将登船北上。高凤岐、林纾、高而谦、高凤谦、黄翼云、黄展云 6 人,来到西郊洪山桥码头为林白水饯行。林纾与高而谦、黄展云合作,就眼前江鸥岸树作画题诗。高而谦、黄展云联句作五律一首,林纾执笔作画,勾勒点染,泼墨挥洒,誊抄五律诗毕,由三人共同题名完成《江庵饯别图》。这一天令林白水终生难忘,这幅画被林白水保留终身。
1901 年 6 月 20 日,由朋友出资,林白水主办的《杭州白话报》创刊。这是林白水第一次涉足报刊事业。在当时文言文报刊一统天下的情况之下,林白水用白话在报上宣扬新政,提倡社会变革,倡导破除陋习,宣传禁烟、反对妇女缠足,在杭州及周边地区引起极大的轰动。报纸从最初的月刊改成旬刊,发行量也从 2000 份增到3000 份,直至 5000 份。
林纾得知林白水办报一炮走红,为宣传新政革除时弊作了有益尝试,特地从北京来信对林白水大加鼓励。这时的林纾已然放弃科举入仕的念头,专心致力于教书和译著工作。
林纾还专为《杭州白话报》写作数篇《白话道情》,表示对林白水办报的支持。林白水将《白话道情》陆续登在报上,为报纸增色不少,极受大众欢迎。
林纾思想开放,倡导维新,以古文名世,但世人鲜知其白话诗文也独树一帜。其实早在 1897年,林纾就曾用白话写作《闽中新乐府》,由好友魏瀚出资刊行,作为福州地区书塾的童蒙教材。《闽中新乐府》共29 题 32 首,其中大都切中时弊,立意在于促进改良和维新。30 多年之后,著名学者胡适偶然见到《闽中新乐府》大为兴奋,确认该书是晚清至近代中国最早的白话诗集,并给予很高的评价。
林纾的《闽中新乐府》题材广泛,其中有敦促国人认清当前中外形势的《渴睡汉》、有检讨童蒙教育的《村先生》、有提倡女子教育的《兴女学》、有反对缠足的《小脚妇》、有讽刺科举取士的《破蓝衫》、有感叹鸦片之祸的《生髑髅》等内容。林白水和黄展云等人于戊戌年在福州创办“蒙学堂”,其校名就取自林纾的思想“兴蒙学”。
《杭州白话报》在改良社会风气方面所攫取的话题,也有不少生发于林纾的《闽中新乐府》。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杭州白话报》反对妇女缠足的宣传,促使全国第一个“妇女放足会”在杭州成立,直接推动了中国民间“放足”风气的兴起。
情断《公言报》
1916 年 8 月末的那个晚上,关于创办《公言报》一事顺利敲定,作为介绍人的林纾非常高兴。
1916 年 9 月《公言报》创刊。这份报纸既有北洋军政府“安福系”的背景,又有林白水如椽之笔,二者结合,使得《公言报》无论在采编新闻通讯还是撰写时局评论方面都极富特色。
林白水从创办《公言报》开始使用“白水”这个笔名来撰写时评文章。“白水”对时局非常敏感,把握有度,文笔犀利,文风亦庄亦谐,令人读之常常忍俊不禁,印象深刻,很快就“名噪京城”。
《公言报》在正面报道段祺瑞政府的同时,还发表了许多针砭时局的评论以及揭露贪官内幕的文章,社会反响很大。
林白水批评时政毫无顾忌,与安福系的裂痕不断加大。他甚至在报上登载了攻击“安福系”的对联“有吏皆安福,无官不福安”,引起徐树铮极大的不满,林纾夹在中间,两边斡旋,十分为难。
1918 年桂、滇各系军阀控制国会改组护法政府,孙中山被迫去职。南北军阀对峙局面形成。1919 年 2 月 22 日,“南北议和”会议在上海开幕。林白水于会议开幕当天即创办了《平和日刊》,旨在沟通各方信息,促成南北和平,保持国家统一。谁料“南北议和”谈了两个多月,最终宣告破裂,《平和日刊》于 5 月 13 日停刊。林白水从上海返回京城,拟继续接办《公言报》。然而,就在“南北议和”会议期间,发生了林纾在《公言报》上与蔡元培公开论战的事件。这次事件,导致林白水最后下决心离开了《公言报》。
1917 年,陈独秀与胡适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文学改良刍议》和《文学革命论》,拉开了新文学革命运动的序幕。林纾对他们提出“覆孔孟、铲伦常”“尽废古书”的极端主张深为不满。林纾虽然早先是个积极的维新派,而且早在十多年前就身体力行,撰写过不少白话诗文,但此时,面对波涛汹涌的新文化运动,他与严复等人预感到汉民族传承数千年的文化将遭到灭顶之灾,深感痛心疾首,于是愤而作《论古文之不当废》一文,与陈独秀和胡适等人公开分庭抗礼。随后,他又在上海《新申报》、北京《公言报》上撰文,对新文学领袖人物和白话文大加攻伐。林纾对传统文化的热爱与维护,被打上“安福系”反动背景的标签。文化的命题变成了“革命还是复辟”的政治命题。林纾也因此遭到新文化运动的全面围剿。在这场论争中他“寡不敌众”,转而求助于北大校长蔡元培。
1919 年 3 月 18 日,林纾在《公言报》上发表致蔡元培的公开信《答大学堂校长蔡鹤卿太史书》,称:“若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则都下引车卖浆之徒所操之语,按之皆有文法。”“凡京津之稗贩,均可用为教授矣。”希望蔡元培身为北大校长,能够约束下属的文科学长陈独秀、教授钱玄同、刘半农等激进人物,“为士林表率,须圆通广大,据中而立”,使教育不要颠覆传统文化。林纾本意在求助蔡元培,但在措辞上过于激烈,有攻击蔡元培之嫌。蔡元培在《新青年》上作了回应,重申坚持他“兼容并包”的办学理念。
林纾在《公言报》上与蔡元培论战一事其实与林白水并没有太大关系。但是,林白水觉得《公言报》出语不逊,对不起老友蔡元培。夹在林、蔡两位好友之间,他很难自处。加之,之前与“安福系”早有裂痕,林白水终于在 5 月从上海返回京城之后,即宣布与《公言报》分道扬镳,彻底分手,与林纾的师生关系也随之破裂。时光荏苒,1924 年 10 月林纾病逝,次年灵柩归葬原籍。1925 年 12 月徐树铮被杀。1926 年8月林白水罹难。1930 年春,林白水的女儿林慰君写信给黄翼云和黄展云,请求他们出面,为林白水筹款造墓。林白水生前好友纷纷响应。辛亥革命前期的老同盟会员林森、张继、吴稚晖、蔡元培等人也都解囊相助。蔡元培还亲笔为林白水题写了“闽侯林白水之墓”的墓碑。林白水若泉下有知,定然倍感欣慰。而林纾最后是否原谅了林白水,则无从知晓!
刊于《闽都文化》2024年第五期
微信编辑:林瑶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