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聚楼、聚英楼各占据福州南台大小桥要津。两店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同属一个党支部。福聚楼坐落于车水马龙的新桥仔石桥下,对面即明清时代番船靠泊的安远头。该酒楼创建于欧风劲吹的清同治十年(1872),最初创建人叫春连,后几易主人。旧时陈扁俤、杨文銮为主厨,“文革”前后则由依康参与协理。福聚楼集福州名菜七大类 189 种,名点 21 种。福聚楼利用有利的环境条件,将水产品养在闽江活水中,其鳗鱼料理可谓独步天下。注油鳗,系福聚的当家名菜。事先将切好的鳗鱼块,加糖料调匀,放入油锅,以小火炸熟后加入五味,香而油润,骨软肉润,往往为政商酬酢饮筵时所必点。糟鳗,先将鳗鱼块用高粱酒醉后封缸板压,上笼屉炊熟,其鱼肉会按照肌理“起沛”,口嚼很 Q 弹,因而在闽菜荤糟的菜品里独树一帜,很为三餐吃粥的福州人青睐。
杨依銮身高只有一米六几,圆脸慈目,其幼年未学艺前曾跟随父亲去过新嘉宾吃过洋菜,不知是否直接跟洋厨学过。他能烧得一手“洋烧排”,做工讲究,酥嫩可口。依康住帮洲旧 2 路汽车站附近,每日步行到店。其拿手菜是罗汉钱肉,其特点是色泽金黄,内润外酥。
早在 20 世纪 50 年代以前,福聚楼的大杂烩就被称为台江汎的“佛跳墙”,其口味不逊聚春园。晚清民国时期,名人雅士多有造访福聚楼,林琴南、郑孝胥、陈宝琛、郁达夫皆常在福聚楼聚饮欢宴。而著名的“南煎肝”,一说为翻译大家林琴南创制的私家菜,后由福聚楼发扬光大。南洋侨商胡文虎的侄儿胡朝祥开设永安堂分店,开张之日,30 多桌酒席就放在福聚楼举办。好几次,被称为活菩萨的“老北洋”福建省省长萨镇冰为灾民募捐的酒席,也安排在此。
有人说,福聚楼滨水,善做各种水陆珍馐,洲边、田垱一带的妓家常在此设席。而在台江路一带未兴、新填地未填之时,外福铁路未建之日,重心都集中在中平路一带。那时闽菜不像现在尊聚春园为三山共主,而浣花庄、广裕楼、西宴台、新嘉宾、乐新,则标新立异,各有自家的主打名菜。
福聚楼坐落在福州的“外滩”,建筑为五层木结构,飞檐翘角,俯视着浩荡汹涌的闽江水。1976 年,台风来袭,顶盖被掀飞,旧建筑已成危楼。当时的书记名叫高克非,江苏南通人,早年是部队通讯班班长,她通过关系解决了水泥钢筋等紧俏物资的困难,因而将福聚楼顺利重建。福聚楼位于苍霞洲,坐在二楼雅座,秋日黄昏时,东南望中洲岛和泛船浦一带江面,满江红遍,金风送爽,会觉得明清人评出的“南台十景”里的“苍霞夕照”是那么贴切。明末举人方邦望有诗为赞:“城南十里沙为岸,鳞次千家拥钓台。往事只看流水逝,寒宵空有月华来。”
福聚楼东边与北仔街相近,20 世纪 60—70年代,自由市场大兴,福聚楼有时也会到那里进货。福聚楼左有浣花庄、西宴台、广裕楼,右有庆香居、乐新楼,时常切磋,所以福聚楼的师傅技艺超群,曾接待过各界名人。
福州街景 林瑶佳/摄
邑人说有一种河鳗叫“溪滑”的,生长在山涧之中,会吃鱼虾和蛙。此鱼不仅味美,而且极富营养,从前南拳武师为了增强体力,经常会买“溪滑”吃。据说,福聚楼就有一个厨师善烹此物。“黄甲”是闽江常见的鱼类,福聚楼烹调的“黄甲”据说为大文豪郁达夫所喜爱,入乡随俗,郁达夫因之称自己是“福州人”。福聚楼与闽剧曲艺艺人颇有缘分,盖闽剧团就在田垱。当年闽剧皇后胡奇明肤如春蚕,眼如点漆,所过之处,万人空巷。1968 年她在下放沙县之前,特地领全家人到福聚楼吃散伙饭。“闽剧三小”即小琴、小白、小狐,均光彩照人,偶有来福聚楼。那时中亭街东的后洲是福州的“评话巢”,黄天天、陈春生出场价标以 9 元,小神童、苏宝福、依清标以8 元。家住蓝蔚石的苏宝福有段时间倒了嗓,常去南星洗澡,回家经过福聚楼也会顺便去吃点心。
福聚楼的厨师许多来自南港诸乡。所谓“城里灯笼乡下骨”,因为是“闽菜大灶”的缘故,福聚楼的厨师往往在外兼职,称为“托做”。20 世纪 80 年代,在普遍工资 30—40 元的情况下,托做的日薪是 100 元,外加名烟一条,他们可以请事假或病假去“托做”。有人说,强木根虽然贵为闽菜“元帅”,也是不拒“托做”。大利所在,趋之若鹜。所以早年福州人称“一嘟嘟,二医师,三就是厨师。”山东人也说:“大旱三年,饿不死厨子。”
聚英楼与福聚楼隔着中亭街遥对,位于达道河畔,河上有著名的沙合桥。古时,达道河原属闽江主航道,沧海桑田,宋代涌沙成陆。达道河连接中亭街的石梁桥,始建于明成化六年(1470),由福州知府周纯所建,曾为桥梁专家茅以升所赞叹、关注。《挥尘前录》记载:“初,闽人谣曰南台沙合出宰相。”谣谶果然应验,有宋一朝,福州共出四位宰辅,即章得象、余深、朱汉章、叶子昂。离聚英楼数百米远的南台沙帽地,即中国第一块番薯试验田,如今湮没不彰。明朝末年,陈振龙从吕宋岛带回的一根薯藤就是在此繁育。番薯是高产作物,生命力蓬勃,从此中国人口大增。聚英楼在 20 世纪五六十年代三年困难时期刚结束,粮店搭配地瓜时,也会蒸一些番薯卖,买的人多为老人和小孩。
聚英楼的顾客多是一些拉板车、烧木炭、捎木排、撑粪船等贩夫走卒,也有以自行车拖着车斗载客的苦力。聚英楼最为雅俗共赏的是太平燕。主要以鸭蛋和肉燕丸辅以来自延建邵汀“上四府”的菇笋、腐竹等。太平燕一上,酒宴就进入高潮。闽中方言“鸭蛋”与“压乱”“压浪”谐音,方言中所谓的“拍起头”是趋吉避凶,极讲究避讳的。肉燕传说来自闽东北的浦城。聚英楼的肉燕馅,用精瘦猪肉、鱼肉、虾肉配制而成,五味秘方也有一定的配比,鲜香诱人。
聚英楼为三层木构,古典楼阁式建筑,面对水巷道。那些撑粪船的长乐樟港男子,会顺带一些地产大白菜来卖。篙师们撑篙像舞动吕布的方天画戟,船只在逼仄蜿蜒的河道里前行,河道上方老榕虬须下垂,舷边碧波涟涟。水巷一年四季无论晴雨,皆是湿漉漉的。早年水巷口的石板路下的暗沟是通潮的,闽江水涨时会发出硿硿的声音。樟港男子进省城会买很多黄官顺鸡肉丝馒头,这是用老面团发酵炊熟的。黄官顺师傅原在“北仔店”庆香居学过面食,他独辟蹊径创制了鸡肉丝馒头。聚英楼的胡须伯,家住南禅山边,几十年独守一技,他做的“炒肉饼”,馅料选用的是福州出产的黑猪脊背上的肥肉。老福州人不擅发面,但糅制硬面却大异于北方人,外皮的和面经过千揉百捏,又在面里加了少许盐和一点点猪油,和好面后还要放上十来分钟。最后是烤制阶段,用山区的杂木炭,把握好火候,出炉时黄灿灿的,咬一口,皮脆肉鲜,烫嘴不说,不小心油汤还会流到手背上。每日上午 9 时多,排队如龙,与附近的“民天”京果店排队买山楂串的,相映成趣。
中亭街 杨畋畋/摄
聚英楼闽菜特色鲜明,以糖醋菜为主,白炒菜居多,如松鼠鱼、夏果炒鱼丁、白炒七星鱼、淡糟冬圭卷、煎糟瓜。菜品用淡糟也是闽菜一大特色。聚英楼的厨房当街,煤烟熏人,灶里烧的是煤球,不像奢华的“福旅”烧的是木炭。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店里雇人直接从满潮的水巷道头挑江水做菜烧饭。荔枝肉在“文革”前后一盘 8 角,豆腐蛎汤 2 角,地瓜烧 6 角,笳粢包饭5 分。聚英楼的服务态度甚好,就连豆腐蛎汤都可以添汁。传说从前从鼓岭下来一卖炭翁,买了几盒笳粢包饭和一大碗的豆腐蛎,因钱不够,恰好他身旁有一篓的石鳞被厨师看见。厨师说:“楼上雅座有几位老爹,你这石鳞可抵菜金。你若同意,我做个茉莉石鳞与你吃,连带老爹沾光。”卖炭翁道:“此是小儿夜晚所抓,也算自产。我恰好也要见识下师傅手艺。”厨师是店主任,他让人称了石鳞斤两,算还差价,于是开始加工。先以蒜瓣切除头尾,下油锅炸至金黄色,捞出装碗,再将石鳞腿褪皮剔骨,与葱姜片下沸水锅汆一下,待石鳞腿上球状肉呈茉莉花状时捞出,再加入上汤、精盐、味精、姜片,放旺火上蒸 10 分钟取出,淋上绍酒,清甜可口。老爹、卖炭翁连连赞叹,老爹当场直接冠名茉莉石鳞,卖炭翁此后也成为聚英楼石鳞供货商。
闽人崇鬼好祀,聚英楼地处中亭街南口,其东南西北皆有庙宇,如尚书庙、圣君殿、法师亭、一真庵、直冲庙等,每至妈祖、娘奶(陈靖姑)菩萨诞时,善男信女往往聚集于聚英楼,大宴宾客。那时聚英楼朝南的敞开式店门前,后门仓库和大漆店门前,碗口粗的贡香烟雾缭绕,呛人得很呢!
福州人善烹制海错,南宋人洪炎为黄庭坚外甥,其来福州因食青蟳而作诗道:“青蟳供馔识炎州。”苏东坡也赞美蟳“蝤蛑大蟹,斫雪流膏,一嘬可饱”,并将它比喻成肉厚甜爽的“荔子”。20 世纪 70 年代的大厨陈季朴不苟言笑,身长且美,其以繁鱼肚(金枪鱼)煨蟳肉名声在外。先将繁鱼肚放清水里泡,然后切块,下沸水汆,又以猪肉剞刀。繁鱼肚猪肉沸烧,再移用微火,加绍酒、酱油、白糖煨烂,剔去猪肉,加入一半蟳肉再煨,然后调入味精,将另一半蟳肉铺撒在面上即可。
民间传说聚英楼曾有个大厨,独生一女,姿容美艳。当时水巷道每天都泊有长乐梅花樟港来的粪船,来时装白菜,回时装粪。船老大带着船夫也常来店里吃豆腐蛎笳粢包。长乐民谚:“梅花出美女,樟港出男子。”聚英楼的厨灶对着水巷道,大厨日日烧菜,总可望见道头一棵疏柳下,树干缆系一条木船,船老大常到店里吃饭,同来的一个小伙子名叫木宝,挺拔俊朗。大厨故意与他们相熟,然后对船老大悄悄说:“我想收个徒弟,不知你是否愿意将木宝割爱与我?将来事成一准亏待不了你。”船老大虽有点不舍,但与大厨已经相熟成朋友,自然不好当面回绝,就顺手做个人情道:“木宝不知有没有造化,跟我干风吹日晒,不如跟你老学得手艺。”大厨又说道:“你让木宝做一碗菜我尝尝,看孺子是否可教。”船老大回去给木宝一说,木宝很高兴,但又犯愁道:“我不会做菜呀!”“帮人帮到底,送佛上西天。我已经替你想过,就做个八宝蟳饭。船上今天就有几头红蟳,中午教会你,晚上就可以到店里做,这就叫三十晚上学的拳,正月初一打呀!”木宝平日也在船上做菜烧饭,八宝蟳饭在长乐滨海家家都会做。由此,木宝很快成了聚英楼的成员,一年后又成为大厨的乘龙快婿。后来,八宝蟳饭竟然无意间成了聚英楼酒宴的压轴名菜。
刊于《闽都文化》2024年第五期
微信编辑:林瑶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