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禅门公案,知自古而今,总有自许聪明者主张“禅不在坐”。面对世间狂禅横流,洞山禅师的“潜行密用,如愚如鲁,但能相续,如主中主”之语,如晨钟乍响,令人省觉。
禅者历来“笑且由他笑,愚但安我愚”,不与聪明人去比较,只管如愚如鲁,潜行密用,慢慢地坚持,自能见性。
夜半,想睡,睡不着,想着洞山禅师劝人“守愚”,便想写写“愚”字。起身到厅里,找出剩余的八九张洒金宣,对折裁成四条。我喜欢写大字,一纸一愚,一愚一纸,感觉纸不少,但写着写着,就写完了。
还想写,已无纸。低头寻找,地板上还有一张,是宣纸包装纸。用纸时,搬挪撕扯,包裹在外的它,已成不规则的纸头。
捡拾在手,不如宣纸净滑,虽粗糙,却如获至宝。抚平折痕,压上镇纸。灵光乍现,提笔蘸墨,一挥而就。
看了一下,感觉有意味,钤章留存,贴于粉壁。低头看表,慢吞吞的时针,已经指向凌晨三时。忙回卧室,合衣上床,静卧入眠。
清晨,妻子起床为佑儿泡奶,途经客厅,见粉壁纸头,称赞说“这个佛画的不错”。
赞许入耳,困意犹在,我没辩解,侧身向里,继续补觉。
佑儿奶后无事,咿呀直喊“爸爸”。妻子说:“你爸在睡觉,一会儿再去找他。”看来睡不安稳了,索性起床,去抱佑儿。途经客厅,驻足欣赏昨夜之作。
果然像一尊简笔佛。
脑海里浮出一首诗。
一小泥佛趺坐
睡着了
天 蓝它的
地 转它的
古格尔王朝,帕米尔高原上的一个谜。大约一千年前,奇迹般地出现,却又在三百年前突然消失了。只把一座宫殿盖在山峦的头顶上,修进绝壁的眼眶里,与山浑为一体。遗址在离西藏札达县25公里处。(此诗作者原注)
昔日辉煌的古格王朝,如今只存遗址,以及时光留下的300年的空白。不,也非全部空白。遗址中,还有一尊小泥佛,映入诗人眼帘,他依然在结跏趺坐。虽然时光摩擦,面目有些模糊,看似睡着了。其实,觉醒的佛,是不睡的,他只管打坐,任天蓝地转。
孔孚,山东诗人,已去世。
人都是要走的。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关键在于他能够为这个世界留下什么。物质时代,心里装满欲望的人,很难进入孔孚诗境。物质与欲望,足以阻挡人踏上自我认知之路。
同一个世界,时尚男女看来,自己拥有的太少;佛看来,无用之物太多!佛跏趺禅坐,照见五蕴皆空,自得法味;时尚男女眼里,佛不解风情,不知浪漫,只管枯坐,何其愚也!
我告诉妻子,她眼里的佛,其实是个字。
什么字?她问。
我卖个关子,故意不说。
这个关子,被篆刻家北辰兄慧眼识为“遇”字。草书中,“遇”与“愚”,字形相近,像双胞胎。北辰说的不错,却非我本意,怕再有误读,因此罗皂几句。
禺加上“辶”,则成“遇”,如人在行走中偶然相逢;若加“心”底,则成“愚”,但人之所以愚,不是因为有心,而是因为无知。
无知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此方显“愚昧”(只见人之过而不知己之失,乃愚昧的天性——古罗马哲人西塞罗语)、“愚蠢”(愚人的蠢事算不得稀奇,聪明人的蠢事才叫人笑痛肚皮;因为他用全副本领证明了自己愚笨——英国戏剧大师莎士比亚语)。
还有另外一种透彻的“愚者”,如老子、佛陀、苏格拉底等,他们不做愚蠢的聪明人,而是做聪明的愚人,因为他们深知“在知的世界,自己有所不知”。这些大智若愚者,心甘情愿为心灵世界守愚。
写愚,意在提醒自己学习“守愚”。
一张残纸,一个字,引出这么多话,有无意义?意义非无非有,关键在怎么看。从“认识一个字的构成”到“搞清楚一件事的来龙去脉”,如果能够从中意识到自己有所不知,意义就出现了。
这世间,我们搞不明白的,往往是等待开启的宝藏。有些宝藏,我们认知不到;能够认知时,已经错过,悔之晚矣。
释迦说法,开启心灵宝藏,首先培养人正知正见。然而,中国古代禅师却偏偏说“不知最亲切”。
法眼文益禅师在南方行脚参学,有一天,遇到大雨,溪流暴涨,他只好到一家寺院避雨,住在寺中地藏院。
寺中住持罗汉桂琛禅师听说有行脚僧来,前往探视,他亲切地问:“你要去哪里呢?”
“我只是四处行脚!”法眼说。
“行脚是什么意思?”
“不知。”一路上,遇到的人大多问他“行脚去哪里?”首次遇到“行脚是什么?” 法眼随口就这样回答了。
没想到,罗汉桂琛说:“不知最亲切!”
法眼听了豁然开悟,留下来做了罗汉的侍者,再也不行脚了。
法眼心中到底悟到了什么?公案到此戛然而止,没有余音。此情此景,如我往日读过的一副对联:
佛说不可说不可说,
子曰如之何如之何。
一张残纸,几笔墨痕,到底是画,还是字?或者,到底是什么字?
管它呢。把问题抛向一旁,做该做的事吧。
这样处理,也是“不知最亲切”。
虽一块残纸,毕竟是物。物虽小,不可轻;物尽其用,算是爱物。因为爱物,牵扯出一篇文章,也算有因、有果。
当然,佛及真正的禅者们,不理会这些人间琐事,他们只管打坐、一心做守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