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见到画家朱伯华之前,我看过他画的水墨老虎:幼者虎头虎脑,稚态可爱;成年者王者风范,不怒自威;或母子相嬉,或雌雄相守。
观画中虎,想到鲁迅先生的诗:“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作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
听捍军兄介绍,朱老待人平易,是温柔敦厚的长者。我猜,画外的朱老,应该“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昨天,捍军兄问我:“明天你忙什么?”问他什么事。他说:“明天上午,朱老要来般若书院,我想约你过来聚聚。”
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昨夜一场冷雨,气温骤降十度。下楼后,感觉秋风凛冽,赶紧踅转楼上换了加厚的外套。
来回这一折腾,我到般若书院就晚了些。茶桌前已围满了人。有相熟的,也有生面孔。跟大家打个招呼,我寻个座位坐下来。
朱老年近八旬,鹤发银顶,笑容可掬,亲切随和,幽默风趣。比如他对马剑兄家嫂夫人说:“你看人家马剑多白净!”马夫人接话:“当年那可是小鲜肉。”朱老嘿然一笑,“小鲜肉过了五十,就成五花肉啦。”
一语哄堂。
捍军兄说:“朱老这个‘朱’,跟明太祖朱元璋是一家。”朱老略加思忖,“准确地说,我们这一支是明末鲁王的后裔。”
说到明末的鲁王,我在张岱《陶庵梦忆》中读到,明末清初之际,鲁王朱以海从济南逃至绍兴,临幸张家看戏的事。
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教授张鸣说:“如果你的价值观是成王败寇、弱肉强食,那么如果有一天你和你的孩子被欺负了,不要抱怨,认栽就是了。因为你不可能永远是强者。你的子子孙孙也不可能永远是强者。即便强如帝王都不能幸免,要不然我们历史上400个帝王的子孙都去哪儿啦?”
民国时的名画家溥心畬,是晚清恭亲王奕䜣之孙,他有一方常用印:“旧王孙”。今日没想到,在般若书院,我有幸遇到了四百多年前大明皇室的“旧王孙”。
朱老幼承庭训,研习书画,年近耄耋,依旧乐在其中。笔墨纸砚于他,就像孩子手里紧握的玩具,一刻也舍不得松开。
宗萨禅师说:“小时候,玩具坏掉了,你会哭。长大以后就不会了,因为你知道,那是玩具。同样的,所有世间的价值,比如名声、称赞、批评、关注、忽略、快乐、得到、失去……所有这些,就像玩具一样,当我们的智慧成熟后,你会发现,它们全部是玩具。”
经历了不惑、知天命、耳顺、古稀,“奔八”的朱老,依然是位“老少年”。“名声、称赞、关注……”这些玩具,对他来说,远不如笔墨纸砚有魅力。
捍军兄主理的般若书院,近年来以“见面会”在朋友圈里为人熟知。
书院餐厅西墙,中间是画家云鹤的擘窠大字“见面会”,左右配联:“春风桃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联句,是我从宋人黄庭坚诗中选的,由书家余斋题写。
有缘来到般若书院见面的,大多是有故事的人,曾经“春风得意”,或“桃李芳菲”,或“笑傲江湖”,或“夜雨难眠”……莎翁说“所有过往,皆是序曲”,而今云淡风轻,一壶浊酒喜相逢,人间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见面”二字,一语双关。一是众人聚在一起见见面,谈心论道,茶清酒热;一是吃面条,大圆桌上分设小火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各煮各的面条吃。
午餐时,捍军兄安排我与朱老相邻。天冷,温酒小饮。我为朱老把盏时,听他悄声说:“上了年纪,酒量不行啦!年轻的时候,我一个人一次可以喝二斤!”
时光如流水,岁月不饶人!想当年酒桌上豪情万丈,已成旧梦。二斤换作一两,不求酒量,但得酒趣。
餐后到楼上接着茶叙,马剑兄铺上画毡,请朱老示范笔墨。朱老平日要午休的,在般若书院,有一群人围着,喜欢热闹的他,哪儿还有倦意!
旭升、石头夫妻是朱老多年旧识,见到他们,朱老欢喜。他对捍军说:“把我给你的那张拓片先转送他俩吧。”
拓片上拓印着一只梅瓶、一方汉砖。梅瓶是磁州窑风格,当中一朵硕大的黑牡丹。汉砖上有“与天地无极”数字。
茶室内,“素壁淡描三世佛”,茶香袅袅。人高马大的马剑,成为朱老的书童,在一旁备好笔墨,以及花青、赭石、藤黄、胭脂诸色。
朱老以墨为主,略施淡彩,不一会儿,纸上,“瓦瓶香浸一枝梅”。枝上梅朵,含苞的气沉丹田,绽放的兀自欢喜。
只有梅,朱老不肯作罢。他又以古砖为盆,信手涂抹了数笔。纸上长出一丛兰,长叶葳蕤,兰瓣芳馨。兰下有竹,是一茎罗汉竹,枝叶婆娑,探向纸外。梅下生菊,两枝菊,耐寒卓立,风骨荦荦,不知是不是从五柳先生的东篱下移来的。
调色点彩时,朱老说:“藤黄不入口,胭脂不上手。”我请教缘由。他说:“藤黄有毒,着色时不能吮笔。手上沾了胭脂,不容易洗干净。”
为梅兰竹菊补色后,他在画左侧通题:“雅室三间,有四君子相伴。时在甲辰秋九月中浣,画于石门,伯华”。
众人请朱老歇一会儿,他不肯,又在一张新纸上勾勒了一头瘦驴。有位长须雅士,骑在驴背上,他头戴斗笠,手擎一翦梅,正低眉深嗅。最有趣的,是毛驴的四蹄。朱老说:“驴蹄要小。”说着,四个墨点落到纸上,顿时,那头瘦驴奔走有姿。
看着这驴背上的古人,我想,他应该是南宋诗人陆游。
朱老蘸水调墨,在画的空白处,以行草书信手写道:“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果然是陆游!
以前听捍军兄提及,朱老腹笥丰瞻,学养深厚。近年来他虽中风,但恢复不错,除右脚略有不便,其他未受影响,记忆力亦不减当年。
看朱老要歇手,我赶紧奉上一张纸,请他题“愚庵”二字。
朱老抖了抖纸,“这纸还行。”他顺带谈及如何选纸,“一听声,纸越好,声音越柔和;二看色,纸白如玉为上品;三抓摸,好纸抓在手里一团绵;四试墨,看墨色浓淡,分明不模糊,乌黑不发灰,就是好纸。”
我用过几个斋号。在沧州时,是“夯斋”、“啐啄庐”;客居北京,初用“四香居”,后因贪睡,私淑陈抟老祖,又名“抟斋”;来石门后,用“愚堂”,近来又觉“堂”高大张扬,不如“庵”(草庵)低调平实。
马剑兄问:“是大智若愚吗?”我笑答:“应该是大愚若智吧。”
数年前,我请篆刻家北辰兄治单字印“愚”。当时,还缀句成文,由他刻为边款:“古人云:四十不惑。年过四十,惑我者,夥矣!想来非古人欺我,是我愚也。”
“愚庵”二字,朱老以大篆书写,古雅浑厚,颇合我意。落款时,他写下时间“岁在甲辰秋九月……”,我说:“写十九日吧。明天九月十九,是观音菩萨出家日。”
天色向晚,秋雨暂歇,朱老回府。秋雨留痕,般若书院外,地面湿滑。朱老策杖缓行,我与捍军兄左右搀扶,送他上车,挥手作别。
佛陀说:“勿近愚痴人,应与智者交,尊敬有德者,是为最吉祥。”回味浮生中的这一天,感觉颇为充实。借用清代学者孙星衍的联语来说,恰是“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