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热无边。在家里,我不习惯用空调,喜欢喝热茶出汗来消暑。这番感慨,缘于一壶下午茶。
妻子问:“咱们结婚之初,你经常说起海莲。海莲现在在做什么?”
这一问,让我从心底生起一份牵念。我想问海莲:你和家人都好吗?
从客厅走进工作间,在书堆里翻出以前用过的通讯录。还好,找到海莲的电话。打过去,却响起一声温婉的拒绝,“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因为妻子这一问,整个下午,我没再做别的,坐在桌前,给记忆中与我和海莲有交集的人打了十几通电话。
很多人说,没有联系了。在我心里,那盏充满渴望的灯焰,跳动得越来越微弱。过了一会儿,有个朋友回了个电话,“听你这一问,我好像知道这个人,你再等等,我问问其他人。”
妻子说:“我记得海莲短发,喜欢笑,话不多,很干练。”
我补充说:“她戴眼镜。”
妻子摇了摇头,“是吗?她戴眼镜?这个我记不清了。”
我一直等朋友的回复,茶喝到嘴里,也少了滋味。天色向晚,回复的电话依然没有响起。
妻子问:“如果联系到海莲,你想和她说什么?”
“我想告诉她,对她,我一直心怀愧疚。”
我的话有些没来由,妻子听了,一脸愕然不解。
就像按下视频的快退键,我脑海中有关海莲的记忆,迅速闪回。
虽说时光如水,但是某些倒映在水面上的事物,不会随流水远去,往往会留下记忆。当然,再完美的回忆,也会忽略掉很多细节。因此,有人说“往事如烟”,有人说“往事并不如烟”。
当年,曹老师(海莲的父亲)带学生到我就读的高中实习教学。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时,我曾拿着我稚嫩的文字请曹老师指点过,并和他下过象棋。他偶然说起,他女儿和我年纪一般大,也喜欢写作。
不久,我与海莲开始通信,成为“笔友”。
高二那年五月,我瞒着父母,去了一趟北京。回来后,给海莲写信说,“故宫的落日,像青花盘子里,放了一只红彤彤的山楂果。”她回信说这个比喻好,形象,让人一下子就记住了。
暑假里,她来过三四封信。我却一封没回。不久,她又寄来一封信,问:“寄出过数封信,一直未见回信,是没收到吗?”
不是没收到。
唉,怎么说呢?我没回信的理由,现在说出来,依然让人难为情。那时,我根本没钱买回信的邮票。乡间生活窘迫,我自己没有零花钱,也不便开口跟父母要钱。
有人说,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也有诗与远方。这句话显然是城里人说的。对于在乡土间长大的农村子弟,看到父母尚在为生活挣扎,出现在我的眼睛里的,又是怎样的诗与远方?
这一次,我回信了,也道出了我的难为情。
很快,她又来了一封信,里面夹寄了一整版的邮票。
高考后,我到外地读书。毕业后,回沧州谋职。那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第一次见到了通信多年的海莲。
那时,她已经在银行里工作。见面的那天晚上,她邀我到家中吃饭。兰妹陪我去的。记忆中,曹老师、师母都不在家。海莲像魔术师变戏法一样,一会儿就做出了十来道菜。
兰妹感慨说:“真丰盛啊!海莲人真好!”
越说海莲好,后面发生的事,就越显出我不仗义了。
几个月后,海莲结婚,她欢喜地邀我出席她的婚礼。我却选择了躲避。
妻子听到这儿,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不去?难道你暗恋她?看到她和别人结婚,你无法面对?”
我仰天长叹,“不是你说的这些事。我不是不想去,是我那时没钱!掏不出一份像样的贺仪!”
“你为什么不先找朋友借呢?”
借钱,是我心灵的短板。我在农村长大,受父母影响,觉得跟人借钱过日子是件丢脸的事。——这个思维,甚至影响到了我来到城市后的生活,靠透支信用卡过日子,我是想都不敢想的。这是农耕生活的陋习?还是没有真正契入现代商业文明的生活呢?我没有找到答案。
毕竟,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有限的经验里呀。
这一点,我想,海莲怎么也猜不到。
海莲婚后和我依然有联系,只是她比以前更客气了。
后来,我应聘到报社工作。一天下午,接到海莲一个电话。她约我和她去参加一个活动。
那是一次传销集会。20世纪90年代,传销在城市里曾一时无限风光。
台上,讲演者夸夸其谈,他自称是某大学教授。但我知道他的底,他的真实身份,是某电影院的放映员。我怕海莲上当,悄悄地把我知道的告诉给她。
她平静地一笑,示意我不要动,继续听一会儿。
1999年,我结婚时,婚宴之前,向海莲发出了邀请。那天午宴,她缺席了。我想,或许是她忙吧,或许是有其他原因。晚上补请中午未到的客人,海莲来了,送我和妻子一套精致的瓷质餐具。
由于各自不同的生活、不同的兴趣、不同的工作范围、不同的朋友圈子,虽然同在一个城市,我与海莲联系得越来越少。
再后来,我举家迁居北京,与海莲更是疏于音信。她的电话号码,我虽然抄在通讯录上,但不会轻易地拨打过去。那套餐具,倒是随我们搬来搬去,至今仍在用着。
今天,和妻子喝下午茶,她忽然想到了“海莲”,随口一问,把我记忆中的往事连带出来。从中,我瞥见了自己当年的窘迫,以及深藏在心底的一份愧疚。
生活如同大海,人在其间沉浮。念起念灭,如同水沫,归于无想。虽然世风浩荡而人间沧桑,在我心底,却有一份祝福,深沉如海。
就在这时,朋友打来电话。原来海莲多年前已经离开沧州,去张家口工作了。我又打了几个电话,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海莲的联系方式。
电话拨通了。我却一时热泪盈眶,有些哽咽,只好把电话塞给妻子,让她替我问海莲好。
医家说,爱落泪的人,湿气重。
佛家说,爱落泪,是人悲心重。
此刻,我为什么要落泪?
自己也找不出理由。
对海莲来说,这个陌生的电话有些冒失,她有几分迟疑,也有几分惊诧。她和我妻子彼此礼貌地聊了几句,便互道珍重。
时光的车轮缓缓转动,留在人心底的痕迹,却有深有浅。芸芸众生在各自的轨道中有条不紊地运转着,有的操心于家里的繁琐与细碎,有的谋划着职场的躲闪与争斗,各自悲喜、忙碌、憧憬、念想。
有些人,有些事,记住,或者遗忘,不过是因缘之轮转动时、业风吹起的浮尘。
屋子里越来越暗,妻子起身打开了灯。此时,茶的汤色已经淡得像白水。就像海莲和我的故事,平淡无奇,渐行渐远。
茶是有心的水,水是无心的茶。有心也好,无心也罢,但她让我体味到那份人间的温暖,却是真的。正是这些细碎的、无心的温暖,让我得以在这个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