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马戏团”,叙灵诗集的这个名字,最初让我感到的是困惑。
众所周知,在马戏团里演出的,无论猴、虎、狮、象,大多是陆地上的动物。鲸鱼作为海洋生物,要看它表演,应该去海洋馆才对。不对!如果去海洋馆看海豚表演,尚有可能;鲸鱼是海洋里的巨型生物,它是不可能被驯化的!
“鲸鱼马戏团”,到底是怎么回事?
答案在叙灵的诗里:“许多年前/有人说我将会成为一头鲸鱼/可能吧/或许存在某种可能,我将变成一头鲸鱼/一头将在马戏团里/表演孤独、饥饿、抑郁、焦虑、失业等节目的/陆地鲸鱼”(《鲸鱼马戏团》)。
从生死轮回的角度说,今生能够得到人身,将来(来生)成为一头鲸鱼,并非什么好事。对诗人来说,由新奇的想象组成的这些诗句,充满譬喻,或者隐喻,是换了一个角度来洞察人类的生存状态:人类社会仿佛是马戏团,所有的人都在做着表演,节目单上罗列的项目有:孤独、饥饿、抑郁、焦虑、失业等……
“诗人”,是叙灵身上的一个标签;“问道者”,是另一个。日常的叙灵,过着有信仰的生活,与我是同愿同行的道友。
叙灵遥望着远方,他写道:“有好几年/我都这样站在窗台边/遥望那些沉默的群山/就像遥望那从未开始过的一种生活”(《远处群山》)。这让人想到,前两年流行的那句“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
对诗与远方的向往,撩拨了多少人沉寂的心弦。但是绝大多数人屈从于眼前的苟且,真正迈步出去走向远方的,又有几个?
叙灵醉心中国传统文化,在“疫情三年”之前,他的足印遍及大江南北、东部、西部,孜孜不倦地寻访各地的隐居者——这些散落在大地上的星辰、儒释道三家文化传承中有真修实证的人们。
在对隐居者的探访中,叙灵装有记事本的背包,是他行走中的“诗囊”。他长短不一的诗句,记录了他的行旅。
叙灵的脚步,在向外走的同时,也走向自己内心深处,“我们已经习惯朝远处瞭望/从不会低下自己的头/去看一看/另一座跟贡嘎一样巍峨而/清净庄严的雪山/它隐藏在内心的某个地方/已经许多年”(《在新都桥观景台瞭望贡嘎雪山》)。
“在有条不紊的溪流声中/仿佛听见/远处深山村落/村民的交谈”(《在溪边遥望群山》),这个意境,眼熟吗?唐朝诗人李白在《访戴天山道士不遇》中曾写道:“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行走中的叙灵,没有只盯着脚下的泥泞,他同样抬起头凝望天空,“有十几年/都没抬过头/遥望夜晚的星空/从鹅峰寺到双龙村的乡间公路/又看到了/松林上空的星群/它们明亮、庄严并繁密/当我抬头凝望它们之际/这些星群也在凝视我”(《鹅峰寺》)。
德国哲学家尼采说:“当你凝望深渊时,深渊也在凝望你。”佛陀说,眼耳鼻舌身意,是我们认知世界的六个通道。以眼睛为例,视觉与外在建立的联结,反射回来,同样会影响人的心灵。不要总盯着消极的事物看,否则人有可能成为消极能量的一部分!
虽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但天空遥不可及,眼前的世界显得更为真实。行走中的当下,叙灵看到了什么?
首先,他看到了自我的无知与微渺,“石阶/三米范围内/有好些植物都不认识/难免/羞愧/也不安”(《叫不出名字的植物》)。
其次,他看到了众生的业力与局限,“一只山羊/不会思考存在的被存在/两只山羊/也不会/三只山羊/更不会”(《山羊》)。
第三,他看到了万物的缘起与无常,“一阵雨后/蒲公英/全谢了/有为法与无为法/存在或转换”(《万法皆空》)。
……
写出《小王子》的圣-埃克苏佩里说:“大地对我的教育,胜过了所有的书本。”在寻访隐居者的行走中,叙灵的心与解脱之道日渐契合。
德韶禅师说:“通玄峰顶,不是人间,心外无法,满目青山。”在途中驻足的叙灵,则看到:“遥望十公里之外/武当山金顶/那尖尖的形状/像一个修道者指向空中的手指”(《知道的东西越少越好》)。
苏东坡说:“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在清澈的小溪边,叙灵发现,“溪水/用来漱口抹脸/山泉/用来洗心/此外/黄昏/或清晨各种鸟声/用来净耳”(《领悟》)。
美国诗人加里•斯奈德说:“人迹罕至的荒野世界是一所非同寻常的学校,经历过这种环境的人会成为顽强而幽默的教师。”叙灵的心敏锐地感受到,“现在唯一值得做的事是/静默/出家人与隐在深山的隐士/常常用戒律的针线/把嘴巴牢牢地缝合”(《整个山谷在止语》)。
山西五台山,是一座著名的佛教圣山、智慧的文殊菩萨的道场。在炎热的夏日,我曾与朋友结伴同行徒步五个台顶,连续十年。这本诗集中,读到叙灵在朝台路上记录的感受,让我倍感亲切。
“一路上/风很大/几乎站立不稳/人的行走/缩成了一个黑点/在天地巨大的虚空间”、“云影/缓慢地/移过/只长草不长树木的/寂静的山脊”、“左腿拖着右腿/走了/很久/还没下到/台怀镇/一步一步往下/挪/天没/暗下来/看见了/西湾村亮起的/一片/灯火”(《朝台手记》)。
加里•斯奈德说:“徒步行走强调勇气与谦卑之间的平衡。”作为斯奈德的心灵追随者,叙灵行走在勇气与谦卑之间。
道元禅师说:“行即道。”行走中的叙灵,笃定地追求解脱之道。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叙灵不倾心于张扬的宏大叙事,他这样谦卑地表达他作为诗人的领悟:
“不远处的旷野,空无人迹/它唯一的修辞是素净”(《荒野之歌》)。
“斧头挥下去/整个动作/就是一首诗的构成/斧头落下位置/刚好在木柴的中心/位置找准了/不用费多少力/柴会自动裂开/写一首诗也如此/一把锋利的斧头/能削去多余的词”(《劈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