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缘欣赏著名佛画家尚文杰新作《礼敬图》，看着画面上那位五体投地的灰衲小僧，我想到了作家张爱玲的一段话——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这段文字，写在张爱玲一张相片的背面。那张相片，是她要送给胡兰成的。这是一段情话，在无伪的爱情里，只有真心付出的人，才会保持谦卑的姿态。
一幅《礼敬图》，怎么会让人想到情话呢？
因为信仰与爱情有相通之处。在信仰生活中，因为对佛菩萨发自内心的崇敬，人会放低自己，以平常心，行本分事，静静地做好自己。
有信仰的人，就像一粒饱满的种子，他知道，不把自己低到尘土深处，就无法开出自在而喜悦的花。
画家尚文杰就是这样的人。他发愿：“穷有限之余生，绘无尽之妙相，依难遇之圣教，达解脱之彼岸！”
于是，他和这位灰衲小僧一样，“见了他，他变得很低很低，仿佛低到尘埃里。但他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是谁，站在这位灰衲小僧跟前，让他钦敬得五体投地？是一位智慧高超的得道高僧？还是一尊法相庄严的佛菩萨像？
我猜不出来。画家也没有告诉我。
画家不经意间的“留白”，让这份“礼敬”耐人寻味，似有无尽意。
这位五体投地的灰衲小僧，让我想到了另一个人。
《法华经》中的“常不轻”菩萨。
常不轻是一位发起菩提心的僧人。他的修行方式，与众不同。他不轻慢任何一个人，遇到学佛修行的人，无论出家在家、男女老少，他都上前礼拜。
礼拜之后，他还赞叹说：“我深深地爱敬您，心中不敢有丝毫轻慢；因为您修行佛法，将来必定成佛”。
画出《礼敬图》的尚文杰，何尝不如是发心，如是行愿？
当然，在尚文杰为佛菩萨造像、再现十方三世一切诸佛的艺术世界里，这幅《礼敬图》只是一幅“小品”。
尚文杰深知“绘乃圣事”：“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五蕴悉从生，无法而不造”、“譬如工画师，不能知自心，而由心故画，诸法性如是”。
他和我曾经聊起过赵孟頫画《滚尘马图卷》的一段典故。据说赵孟頫绘制《滚尘马图卷》时，他的夫人管道升见他午睡时间过长，就进屋叫醒他，没想到丈夫梦中竟然在床上学马打滚，还做出马儿四蹄朝天的样子。
与赵孟頫交好的中峰禅师获知此事，提醒赵孟頫：“你这样专心于马，小心久而久之形成业力，此生缘尽，或许因为这一念，你来生会投胎作马。”
赵孟頫立刻如梦初醒。从此之后，他专心画佛。
在面对画稿上的佛菩萨时，尚文杰不敢有丝毫轻慢。他把自己放得很低，怀着崇敬感恩之心，一笔一划，勾勒渲染。
于是，一幅幅清净庄严、安住法喜、怡然自在的佛菩萨像，就成为他用赤、紫、粉、靛、金等众多色彩写下的、一首首“不立文字”的“赞美诗”。
禅门讲“有道无道，自己知道”。因为体味到了法喜，尚文杰在形诸笔墨时，佛菩萨的开脸便如同花朵盛开时一样充满喜悦。
觉性之光从画面里向外传递，喜悦从画面里向外传递。站在画前默默观瞻的人，感受觉性之光照耀的同时，内心也充满了欢喜。
宋代的青原惟信禅师，在吉州（今江西吉安一带）弘法时说：“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大众，这三般见解，是同是别？”
尚文杰画佛三十余年，他也同样经历了“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仍是山”的阶段。我把他的经历概括为三句话：“一开始是你画菩萨，后来是菩萨画你，现在是菩萨画菩萨。”
尚文杰听了，频频摆手，“我的亲师弟啊，你可不要这么说。今生能画佛，是我的福报啊！我这辈子能把这件事做好，就阿弥陀佛啦。画菩萨成菩萨，我可不敢妄想。”
尚文杰年长我几岁，因为我们同在净慧长老座下皈依三宝，因了这师从同门的缘分，他一直和我以“亲师兄弟”相称。
人们常说：“花不花，四十八。”他天天伏案起稿勾线上色渲染，长时间、近距离地盯着画面，年过四十八，眼睛难道还没有花？
听我这么问，他放下画笔，抬起头笑着和我对视了一眼。看他乌黑晶亮的眼睛、炯炯有神的目光，我蓦地意识到：问这个问题是多余的。
尚文杰说：“亲师弟啊，这件事我不瞒你：可能是因为我发心这一辈子要画佛菩萨吧，佛菩萨就加持了我的眼睛，画佛三十多年，我的眼既不近视，也不花。”
《法华经》中说，读经能增长人的福报。十余年前，我在普陀山拜访九十高龄的道生长老时，长老说他读了一辈子《法华经》，感召来的福报之一，是上了年纪后，耳不聋、眼不花、面不皱。
《法华经》也讲到“彩画作佛像，百福庄严相，自作若使人，皆已成佛道”。尚文杰画佛，感召来的福报，可不止是眼不花啊！因为经中亦说：“如是供养者，得无量功德，如虚空无边，其福亦如是。”
瑞士心理学家荣格曾将藏传佛教的曼荼罗画用于临床治疗。荣格先让患有精神分裂症的病人观察曼荼罗画，然后让他复述自己观察到了什么（要兼顾细节与整体感），疗效竟然胜过了药物治疗。
同样的道理，尚文杰的佛画，于没有敬畏、不信因果、暴戾乖张、自私自大的世道人心，何尝不是一味良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