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最醒目的,是两棵树。一棵柿子树,另一棵也是柿子树。一树红彤彤的柿子挂在高枝上,像一盏盏照亮秋天的灯笼。
诗人建强笑着说:“这柿子可甜呢,你们一尝就知道了。”
西屋窗台上摆放的两排红柿子,是从低枝上摘下来的。合友教授走上前去。
“吃柿子就拣软的捏。”建强提醒了一句。合友兄伸手逐个摸捏,忽然停住,看来拣到软的了。
建强不是现代诗人,他写旧体诗词,已有诗集《问花》《逐梦成孤旅》问世。合友兄是河北师大文学院教授、古诗词研究者。他俩都生活在石门,却是在广州相识的,论诗相契,遂成莫逆。
柿皮吹弹可破,揭开一道缝,饱满的汁液奔涌而出。合友兄赶紧低头吸吮,“太甜了!这哪是柿子?天然果冻啊!”他朝我呶了呶嘴,“老马,你尝一个!”
建强在一旁笑着看我们吃完,转身回屋拿来一根长长的套竿、两个塑料袋。他从高枝上往下拽柿子,“你们回去时带一些,给家人尝尝。”
有些结着柿子的枝条被拽断了,我看着有点儿心疼,问:“这样会不会伤着柿子树,影响明年结果?”建强说:“枝条太密,疏理一下,明年会结的更多!”
来拜访建强的当天上午,一位北京读者在电话里对我说:“每天读你公众号,深受教益。以前好多不懂的事,现在明白了。比如说,去见朋友,不带礼物就是无礼。”
给建强带什么礼物呢?我准备了两本书:一册我的《禅的滋味》,一册袖珍、精装本《圣经》。
建强不是佛门弟子,但他也是有信仰的人。有次小聚,酣畅尽饮之际,他对我说:“可以没有天堂,不能没有信仰。”
朋友之间相处,贵在礼尚往来。最好的礼物,不一定是给他你认为好的,而是给他他认为好的。
打开书外的包装,建强一脸惊喜。在他那张烟熏火燎的脸上,我看到了真诚而晶莹的目光。他低下头,打开抽屉,翻出他的诗集《逐梦成孤旅》,在扉页一笔一划认真地写上名字送给我。
在乡野之间长大,建强吃了不少苦。职高毕业,种过地,摆过地摊,到外地跑过业务,一路深味人间冷暖;如今以养鹌鹑为业,事业有成。人来人往,看似热闹,却没有几个人能理解他的孤独。于是,他寄情旧体诗词,记录生活中的酸甜苦辣。
他写自己摆地摊,“初到街前总害羞,怕人问价怕人稠,记得一笔成交后,早有泪花遮眼眸”。
收摊晚归到家,他心有所念,“无非生计总奔忙,夜半归来风正凉,快把平安窗外报,人间最美一声娘”。
辗转异乡谋生,他和偶遇的猫一同在他人檐下避雨,“浑身瑟瑟叫声凄,拐角楼梯暂可栖,一饼分它忽忆我,异乡雨大小檐低”。
妻子住院手术,他在一旁陪护,其心煎熬,“劫难频仍数此愁,霾深百丈压层楼,夫妻夜伴相拥哭,说好今生到白头”。
……
读建强的诗发现,这个外表看起来足斤足两的糙汉子,怀有一颗“古典的心”,细腻温柔,清新脱俗。
建强“我手写我心”,他的诗句所流露的,不止是生活气息,还有心灵的维度。如“梦里生涯也须记,一生可作两生看”、“如刀岁月人如韭,割去一茬生一茬”、“每有会心时,宵深入梦迟”等,奇思妙语,意境在文字之外。
古典诗词讲究平仄、韵脚,闻一多论之为“戴着镣铐跳舞”,我则视为畏途。在我看来,古人设置下苛刻的格律,实有炫耀智力和才华之嫌。类似的行为、现象,在自然界也同样存在。像雄孔雀的长尾巴、公鹿的大犄角,不但超出了实际的需要,还容易招致风险,然而却可以让雄孔雀和公鹿在择偶竞争中胜出。
观点不同,并不妨碍我们相聚谈诗。当话题谈及“诗眼”,建强忽然考我:“叶绍翁的《游园不值》,诗眼是哪一句?”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我认为是“满园春色关不住”。
他摇了摇头,“那是名句,不是诗眼。诗眼是第一句。你看,诗人心疼石阶上的青苔,不忍心把鞋子踩上去,多么细腻!”
从“一枝红杏出墙来”,我想到他近日新作的诗:“文瓶几拭暗香凝,月月寄花开一丛。我看花时花看我,嫣然一笑是相逢。”我问建强:“哪句是诗眼?”
他说是“月月寄花开一丛”,我说是“我看花时花看我”。争论许久,相持不下,请合友兄公判。
“明博兄,你有你的道理。可是,如果在这首诗里,藏了一个远方的朋友,藏着一段‘爱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故事,每月一丛花寄托着深情的祝福……那你说——”
没等合友兄把话说完,建强哈哈大笑起来。
诗无达诂,文无达诠。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哪句是诗眼,哪有标准答案?答案或许就在建强的半阙《蝶恋花》里:“春花才放秋花落,十六年来,每自常萦索。犹记当时都有诺,纵然相见难说破”。
谈诗论文,话是一下午说不完的。夜色深沉,我与合友各自手提一兜沉甸甸的柿子告辞而归。
回到家,我将柿子摆在向阳的窗台上,一字排开,大小高低,错落有致。
有些像南宋时期禅门画僧牧溪法常的《六柿图》。不同的是,眼前是立体版。
柿子虽然聚在一处,它们每一个又都是孤独的。孤独是智慧的曙光。当一个人学会和自己独处时,他就拥有了一份珍贵的礼物。这份奇异的恩典,想来合友与建强都已经得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