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析中的视角运用
——谈高考语文中的一道文学作品阅读题
上海师范大学光启语文研究院 詹丹
现代叙事学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对叙事视角的深入研究,特别是对站在当事人立场的主观视角与局外人立场的客观视角深入细分,以及对呈现或者遮掩人物心理世界的视角调控,运用于具体小说的艺术效果分析,得出了一些有说服力的结论。对视角的这种分析运用,也逐渐延伸到非虚构类的叙事、乃至抒情作品中,同样能给人以启发。2024年高考语文上海卷的当代文学作品阅读分析,其中一道赏析题,正可以用视角来作分析工具。
阅读材料选自散文《斑鸠》,在篇幅上作了较多删节,但基本内容还是保留下来了。主要写“我”在山区住所中,发现斑鸠分辨不出映照在玻璃窗上的自然景象的虚幻性,不止一次撞晕在玻璃窗前,从而引发了“我”对自然中弱小生命的共情以及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思考。
对于这篇节选的散文,试卷共设计了4道题目。我个人觉得最有意思也最值得讨论的是第3题(试题总序号第10题)。题干是:
第⑥段两次描写映在窗玻璃中的景象,请从构思角度加以赏析。
虽然两次描写映照在窗玻璃中的景象集中在第6段,但为讨论方便,笔者这里把第5段也一起摘录,以说明这是引发第6段描写的最直接语境:
⑤两天后的傍晚,突然一声沉闷巨响,我放下正洗的菜跑过去,玻璃完好无缺,一道裂纹都没有,窗外地上一无所有。想到外面看看,忽而想起去年几乎也这个时候,同样突然异响,也没找到什么投掷物。我陷在惶恐中,在屋里走来走去,突然明白了什么,奔到客厅玻璃窗前,发现上面有一大片模糊印记,一只手伸上去,对准那薄雾般的一团,里外差不多大小,是鸟!原来斑鸠是撞我家玻璃撞晕了,直到醒来,它不会明白发生了什么。
⑥次日出门向南走,走出很远再返回来。太阳很好,一排排房屋沐浴在阳光里。一户户窗玻璃看过去,止不住心惊。眼前一片从未见过的景象:墙面砖红色,光照下异常明亮安静。天空、云彩、房子、树木,原封不动地映进玻璃里,白云在飘,房子在沉默,天地浑然一体,世界拓展开了一倍,从里面透着温暖。可以想象,立冬前后,鸟儿眼中是怎样的景象:树木在延伸,天空更辽阔,日落时分,余晖映得西窗玻璃多么辉煌。一面光海里,树木改变了色彩,绚烂如火,天空和云朵也被染红,在光波背后浮动闪耀。那只灰褐色的鸟儿展翅直飞而去,世界在对面呼唤,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没什么不可抵达,直接飞过去,毫不怀疑也无法收束。
关于这道题,相关的答案示例已经比较全面,我们当然可以作赏析的参考,但因为表达得比较简约,这里不予讨论。仅仅想引用这道题目,探讨一下,如果不是为了应试答题那样既全面又简约,从文本解读或文学作品的实际教学角度入手,对某一个特定点进行更深入分析是否会有启发。
这个特定点,就是笔者开始提出的视角问题。
首先,相对于其它段落,特别是第6段之前的段落,阅读材料的第6段立足于“我”而展开的描写,其视角有一个基本转换。
此前段落的内容,基本都是“我”身处室内居住环境来看、来听、来感受外部的自然世界,来感受自然世界的小动物,包括听斑鸠的咕咕叫声等。其实这本来是人们居住在自然山间最寻常的视角,而自然美景,是借助窗户让人由内而外自在观赏的。但至第6段,当“我”从户外看向窗玻璃,当“我”无意中看到自然的美景在玻璃上映照出景象而带给“我”一种“心惊”的感觉时,就不单单是所处环境的视角发生了转变,也隐含着一种立场的转变或者说反思。因为由此开始,从本来由人的眼光看向的自然世界,掺入了一种用自然物的眼光看向人的世界的视角。人对斑鸠等小动物的共情体验,乃至人与自然万物对等相处的和谐立场,也在悄悄确立。这里的关键,当然是由视角的转换而推动,而这种转换又分为两步。
第一步即第一次描写的景象。“我”在身处室外的自然环境看向窗玻璃时,看到了窗玻璃上映照出的自然天空,看到了云、山、树木,让“我”发现窗玻璃没有阻隔自然和人的居所,反倒是把人居所的内在空间暂时屏蔽,似乎自然世界毫无阻碍地延伸到了人的居所世界里,自然空间被拓展了一倍。这是写实的人的视角,但也是从人的世界走向自然后又向人的世界的转身回顾。
第二步即第二次描写的景象。“我”想象着,如果从斑鸠的眼中看过去,在窗玻璃中会看到一种怎样的景象。相比于写实的景象,想象中的景象除了同样的开阔外,还有更为绚丽光耀的色彩,是因为第5段写到,斑鸠是在傍晚时分撞上窗玻璃的。这样,傍晚自然景色的绚丽,那种浸染一切的光海,就成了第二次展开想象描写的基础,而更为重要的想象基础是,人的视角转换成了斑鸠的视角。之所以转换得如此自然丝滑,是因为人来到了大自然的站位与斑鸠共享了同样的视角。但需要强调的是,人并没有因为这种转换,而把自己的视角给抛弃了,只不过暂时让斑鸠的视角进入到人的视角中,从而发生主导作用。或者说,人是在想象中,做了一次斑鸠。
正因为发生想象行为的依然是人,所以哪怕在第二次描写的景象中,斑鸠视角带有主导性,但人的色彩依然清晰可见。因为当“我”想象斑鸠向着窗玻璃呈现的自然世界直飞过去时,就不完全是站在斑鸠的立场,仅仅把对面的世界简单等同于一个空旷的、可以任由自己翱翔的大自然,而是当作了一个美的世界来向斑鸠召唤的。是的,作者就用了“世界在对面呼唤”这样的词句。一时间,恍惚让人觉得斑鸠也具有了审美能力,有了追求美的冲动。作者这样写,也许是为了强化斑鸠追求的悲剧性,也让自己对斑鸠的悲悯情怀得到释放。但就视角而言,这里就有另一种意义的杂糅。换言之,当文中的人在想象中自居于一个自然物的视角时,或多或少也把自然物人化了,似乎人与自然物成了一种“双向的奔赴”。由此使得这种描写,带来了一种审美性的悲剧,斑鸠似乎成了一个美的殉道者。但遗憾的是,这种审美意义的悲剧只是人的视角中的悲剧,而对不具有审美能力的自然物斑鸠来说,只有生存意义的悲剧。于是,关于这里的两次景象描写,提出两种视角的差异乃至冲突,当然可以说是在悲悯弱小生命,是在反思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问题,但具体一点说,悲悯中让人反思了人的审美愉悦和自然世界小动物生存危机的冲突。处于不同认知层面的物种共处同一个世界时,这种冲突也许有着很难回避的必然性。潜在的认知问题也就在不同视角的描写中得到了凸显。
总之,这是以视角切入两次景象描写的赏析而得到的一点启发,不当之处,欢迎批评。
附阅卷依据的答案示例:
两次描写突出了窗玻璃中景象的开阔与绚烂,解释了鸟儿撞玻璃的原因;景象的美妙诱人与鸟儿撞玻璃的结果形成反差,强化了悲剧性效果;暗含了作者的悲悯之情;引出下文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进一步思考。
又据阅卷老师告知,“虚实结合”和“两次视角”作为答题要点被纳入了补充答案。
詹丹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光启国际学者中心主任,兼任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主要论著有《<红楼梦>通识》《重读<红楼梦>》《统编语文教材与文本解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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