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要得体
——从“牛马学校”说起
谢嗣极
这几天，“牛马学校”火了，因为一个叫李元昊（？）的优秀毕业生在毕业典礼上的一段发言：“这里是奋进中的牛马一中，在阳光下慢慢绽放它的光彩。秉承不用扬鞭自奋蹄的雅训，形成牛气和气大气雅气的校风。我们不辜负老师和父母的希望，以牛首一中为起点，奔向更广阔的舞台。大家知道刚刚我为什么要念‘牛马一中’吗？我知道你们都非常恨这所学校，但是你们要明白，这里是我们挥洒了三年汗水的地方。你们希望离开这里吗？”总体而言，这段话并没有贬低学校和怨恨学校的意思，他只是想在发言结束时来个欲扬先抑，以收到翻转、幽默的效果，但是，他的“但”太短了，刚“但”了个开头就煞尾了，尤其是最后一句：“你们希望离开这里吗？”有问无答，给人留下的想象空间太大，答案可能完全相反，那效果就可能适得其反。故从“语言得体”的角度说，李同学的发言是有瑕疵的。
所谓语言得体，可用两句俗语来说明：“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前者说的是，说话要看场合，比如说，你的爸爸同时也是你的老师，那你在课堂和在家里，对爸爸说话应是不一样的。在家，你可以对爸爸撒撒娇，耍耍横，或许无伤大雅；但如果在课堂，你就不可以撒娇耍横。“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有时用来评价一个人圆滑，带有贬义，但我这里说的是，说话要看对象，要看对话双方之间的关系。魏征，可以给唐太宗上《谏太宗十思疏》，直言敢谏；而邹忌，只能“讽齐王纳谏”。一个上疏直言，一个委婉讽谏，二君气度有别，君臣关系不同。
先看李同学说话的场合，李同学作为毕业生的优秀代表在毕业典礼上发言，这是一个喜庆的场合，当然应该说令人高兴的话，至少不说让人不开心的话。这一点李同学是知道的。但他不甘心讲空话，不愿意讲大话套话，他要讲真话，表真情，要创新。他想来点欲扬先抑，想似贬实褒，想反常合道。不过在这样的场合，这样说话要慎之又慎，要抑轻扬重，要贬虚褒实，“反”是宾，要蜻蜓点水，“合”是主，要扎扎实实。在反常合道这一点上，柳宗元的《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是典范。柳宗元的朋友进士王参元家失火了，柳宗元给他写了封信，开头是这样的：“得杨八书，知足下遇火灾，家无馀储。仆始闻而骇，中而疑，终乃大喜。盖将吊而更以贺也。道远言略，犹未能究知其状，若果荡焉泯焉而悉无有，乃吾所以尤贺者也。”译成白话就是：“收到杨八的来信，知道你家遭遇火灾，烧得一无所有。听到消息，我开始非常惊骇，接着有点怀疑，最后非常高兴。原准备向你表示慰问，现在改为向你表示祝贺。相隔遥远，杨八的信又很简单，对具体情况不是非常清楚，假如真烧得干干净净，我更要因此向你表示祝贺。” 朋友家失火，你不慰问，反而祝贺，这有悖常理。但，关键是，柳宗元做到了反常合道，“反”短“合”长，开头简短地表示祝贺，然后大篇幅地叙述祝贺的理由。不仅让收信的王参元信服，就是今天的读者看完信后，也觉得言之有理，令人信服。这一点，李同学的发言显然没有做到。
再看李同学面对的听众，参加毕业典礼的有全体毕业生，有学校主要领导，有毕业班的全体教师，有家长代表，可能还有媒体记者。这时，李同学说话就要考虑这些听众的感受，比如校长最愿意听到的是感恩，是不吝赞扬。李同学的话，要力争让每一个听众都受用，即使不能让每一个听众受用，至少要让校长受用。要讲他人想听乐听的话，这是很难的，尤其对一个涉世未深的初中毕业生。史铁生在《秋天的怀念》中记叙了这样一件事：“那天我又独自坐在屋里，看着窗外的树叶‘唰唰啦啦’地飘落。母亲进来了，挡在窗前：‘北海的菊花开了，我推着你去看看吧。’她憔悴的脸上现出央求般的神色。‘什么时候？’‘你要是愿意，就明天？’她说。我的回答已经让她喜出望外了。‘好吧，就明天。’我说。她高兴得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那就赶紧准备准备。’‘哎呀，烦不烦？几步路，有什么好准备的！’她也笑了，坐在我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看完菊花，咱们就去“仿膳”，你小时候最爱吃那儿的豌豆黄儿。还记得那回我带你去北海吗？你偏说那杨树花是毛毛虫，跑着，一脚踩扁一个……’她忽然不说了。对于‘跑’和‘踩’一类的字眼儿，她比我还敏感。她又悄悄地出去了。”为什么“她忽然不说了”？为什么“对于‘跑’和‘踩’一类的字眼儿，她比我还敏感”？因为“她”猛然发现，自己说这些话时，没有考虑到作为残疾人的儿子的感受。面对自己的儿子，都难做到说的每一句话，都不触动儿子敏感的神经，要求李同学面对如此复杂的听众，做到说话滴水不漏，实在有点强人所难，要做到反常合道就难上加难，弄不好就要翻车。
果然，颁奖的校长最终还是忍不住了，震怒了：“李元昊（？）你没有资格说牛首一中是牛马学校，李元昊（？）你给我下去！李元昊（？）你给我下去！收起他的优秀，优秀证书，我们学校出了六个清华北大，前几天还在我们学校来感恩学校，你小小的李元昊（？），你这么稚嫩，你敢说牛首一中是牛马学校？你调侃学校，你有没有资格？”校长怒不择言，这里不谈其语法问题和逻辑问题，只谈谈得体的问题。如从上述场合和对象两方面看，校长这话显然不得体。有网友评论说，这校长的格局太小了，此言得之。“格局”就是修养，一个人修养的高下，其语言会不自觉地暴露出来。
所谓语言得体，不是像以往高考卷上考的那些敬词、谦词的使用，那是小儿科。做到语言得体，一要看说话的场合，二要考虑说话的对象，三要不断提升自己的修养。提升修养最难。
谢嗣极
谢嗣极，江苏省南京外国语学校教师，正高级教师，江苏省语文特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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