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淮北,老刘是个人物。
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出生的人,提起老刘,恐怕没有几个人不知道他的。他上过《人民日报》头版,一生比一部跌宕起伏的电视剧还要精彩。
老刘32岁就当上市文化局艺术科科长,1970年组织上让他负责组建淮北市歌舞团。当时的市革委会主任刘伟非常支持,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只要符合条件的,无论是农民还是工人都破格招入,编制不限。二胡演奏家杨传喜,舞蹈演员王平,歌唱演员方明等,都是经他招进歌舞团的。时间不长就组建了100多人的团队,在乐器等器材方面也是高配。他组建成了一个60多人的管弦乐队,在那个年代实力阵容堪称一个大型歌舞团。由于起点高,人才济济,一炮走红,很快在全省产生很大的影响。
1973年由老刘带队,代表安徽省赴山西等大西南地区铁路建设兵团慰问演出,引起强烈反响。两个半小时的节目,谢不掉幕,往往要演三个多小时。比如舞剧《白毛女》片段,舞蹈《葵花向太阳》等代表节目,台上音乐还没结束,台下“再来一遍”的呼声已响成一片,掌声像海浪般起伏。
有一次接受南京军区的演出邀请,南京市文化局负责安排的人,不知淮北市在哪里,更不相信一个小地方的歌舞团能演出啥像样的节目,充其量也就是个宣传队水平,看不起。先安排在新华剧场,剧场小而简陋,舞台小,乐池只能容纳十几个人。后又安排在空军大礼堂,一看,也不行,乐池舞台不适合大型舞蹈演出。经协调,最后定在南京人民剧场。首演,让观众刮目相看,引起很大的轰动。一连演出40多场,场场爆满。提前一个星期的票,半小时就售罄。
至于从淮北歌舞团走出去的大导演陈维亚等,已是后来的事了。
常言道“木秀于林,风必催之。”你尿得高,不怕嘣别人一身吗?在那个混乱的年代——文革时期,不小心,一脚滑倒,被判入狱两年。
老刘一下子掉进冰窖里。
当时文革刚结束,法律不够建全,领导的话就是“炸雷”,不容辩解。他被关进牢房,但他心里清楚,自己是被冤枉的,他相信组织,终有一日会还自己一个清白。
曾听他说,一进“号房”,十多平方房间里,通铺一溜睡十几个人,号里的“老大”安排他睡尿池旁边,他忍了。胳膊上刺着一只虎的“老大”,仍对他不依不饶,让老刘给他捶背、按摩、捏脚,口里还不干不净地骂他。老刘那时正处壮年,哪里能受了这气,一胳膊肘子把他击倒,臂弯锁喉,号“老大”翻着白眼求饶,爬起来“扑通”跪在地上,称老刘为老大。听说后来出狱后,那人走向正道,他们还成了朋友。
劳改两年中,老刘不停地写申诉信,寄出去,石沉大海。两年刑满释放,老刘宁死不愿意出狱,坚持在狱中申诉,不给个说法,坚决不出狱。可胳膊怎能拧过大腿呢,在狱警及家人的耐心劝说下出了狱,结果在狱中多待了40天。
老刘出来后,便开始了逐级申诉,到市、省、中央有关部门上访,没人理会。当时批示“严办”他的领导已居高位,此案谁敢过问。为解决生活问题,他当时被临时安排到市广电局704台山上值班。意想不到的是一起值班的一个同事与当时某领导爱人是亲戚,经常走动。他说,你把材料整理一下,我帮你递上去。
事情很快有了转机,有领导在信件上批示:“此案要抓紧复查,并将处理结果报上来。”省领导很重视,专门抽调省纪委的人员去淮北办理此案。
很快淮北市就接到省纪委的红头文件:“恢复刘士年同志的党籍、干部身份、并补发工资。”(该文件至今都保存完好)。一个普通人的案件,引起各级主要领导人的重视,有督办,省纪委下达文件,真的是前所未闻。落实平反的事市里非常重视,但考虑稳定因素却采取冷处理的办法。老刘心里急啊,儿子马上就要参加高考,要政审。情急之下,老刘想到在北京住院期间住在一个房间的一个病友,相处得很好。他是某领导的儿子。老刘长途电话找到他,说明事情原委,他满口答应,市委几天后就接到上面的电话。一天,老刘下班后找到广电局局长。局长说,市委分管宣传的刘明书记刚走,专门为落实你的工作来的。很快就以市委的名义,平反的红头文件就下到了广电局。
鉴于他的工作能力强,局里安排他负责筹建广播电视大搂,一干就是四年。淮北广电大楼是当年在全省第一个投资最大、建得最气派的大楼。竣工后成为了市标志性的建筑物。老刘因负责基建四年,而得了个外号:“刘四年”。
工程结束后,他被安排到淮北电视台任广告部主任。我和老刘真正认识,是淮北电视台搬到新大楼办公之后。他虽年近50岁,依然风度翩翩。方脸,戴个眼镜,穿一件深蓝色风衣,扎红色领带,裤线笔直。特别是往后梳头,头发乌黑油亮,一丝不乱,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了许多。他身板硬朗,肩宽背厚,体壮如牛,脑门很亮,蹙着浓眉,说活中气十足。最让人佩服的是,一个经受过磨难的人,如此达观,脸上洋溢着快乐,对社会充满着爱,没有一丝报怨不说,还整天乐哈哈的。
他工作积极,热情高,压抑已久的心情像火山一样爆发。他一心扑在工作上,加之智商情商高,社会活动能力强,台里又给他配了几个得力干将,工作很快打开了局面,广告创收一年上一个台阶。
我在台里虽然不分管广告部,但与广告部几个人相处得非常好。我和老刘都爱喝酒,他家住闸河路,离台里很近,经常下班到他家蹭饭。他做菜是个高手,尤其是清蒸鱼和四喜丸子做得非常好吃。他很快弄几个小菜,兄弟俩就喝了起来,喝到高兴时,我俩还划上几拳。
老刘的爱人是矿务局中学的教师,待人热情,典型的贤妻良母。老嫂子是一个坚强的女人,丈夫判刑后多年里,靠她一个人的工资支撑一家人的生活,从未丧失过信心,孩子学习上也一点都没耽误。
有时在台里加班晚了,饭店已关门,我一个电话打他家里,大冬天他老俩口穿衣起来做饭,一折腾就是大半夜。喝酒打牌从没见过他们有一点不耐烦的意思,真是令人敬佩的好老兄好大姐。
老刘爱喝酒,酒风很正。台里人都知道,他一喝到直点头,“嘿嘿,嘿”地笑,就到量了。喝得再多,拳照划,只是笑,从来不说一句错话,只说让人高兴的话。老刘的笑很有特点,平时与人说话面带微笑,给人很亲近随和的感觉,酒后的笑,愈加灿烂温暖 。他的笑,堪称老刘版的保护色。他走到哪里,都讨人喜欢,人缘好,就在情理之中了。
记得一年春节,台里开茶话会,让职工表演节目,大家一致推举会计彭燕青表演一个节目。彭会计说,那就模仿宋丹丹表演个《超生游击队》吧。说着头上就扎条毛巾。彭说,得找个搭档。大家一致推举老刘,并一齐鼓掌助威。老刘把别人的帽子摘下歪戴在头上,模仿演员黄宏的声音,演得维妙维肖,赢得一片掌声。他毕竟干过文艺科长,组建过歌舞团,艺术细胞还是有的。
有一次老刘带我去沙丙德老师家喝酒,沙老师夫人和她女儿做菜,我们在他客厅茶几上喝酒。二两酒下肚,就开始猜拳。划拳老刘总是输。沙老师凑拳,手的一半缩在袖筒里,眼睛盯着老刘的口型,说慢,又算不上,慢半拍,最多只是0.01秒。我们仨,拳打胜家,我也输。老刘就让沙老师陪一杯,最后还是平均喝。一次从中午坐场,喝到下午二、三点。还没醒酒老刘电话就到了。李林,晚上我们到某某饭店。我说老哥,酒劲还没过呢,不能喝了。他说,你不来,带菜到你家喝去。
在他的牵线下,我和沙丙德老师接触多了起来,2000年我出第一本小说散文集《丢失的月亮》,送给沙老师一本。沙老师很认真地阅读后,给予肯定鼓励的同时,又提出一些创作意见。他说,你的语言表达很适合写小说,并一再鼓励我写一部自传体的长篇小说。
沙老师一派文人气质,白白净净的,目光明亮,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他当年可是与刘绍棠、林斤澜、浩然齐名,享誉全国的青年作家,在《人民文学》发表过多篇短篇小说,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短篇小说集《卖杏》。书很薄,但份量很重。1979年,迎来文学的春天,我在《人民文学》上看他发表一篇小说《日出东山》,文笔不减当年,真为他高兴。可为何停笔,不得而知。他对我的指导至今记忆犹新。
由于老刘为人厚道、达观、善良、好友,台里的人都十分尊重他。后来我调出电视台,见面少了,但联系依然紧密。他退休后去了武汉女儿家养老,每次回淮北,第一个就给我打电话,我们都会一起喝几场。他一贯为人厚道大方,对电视台老人很有感情,回来后的第一场酒他请,老同志相聚,其乐融融。老刘酒量不减当年,但每次都喝得醉醺醺的,好不容易把他送到家,他又拉着我去吃夜宵。其实老朋友见面喝酒不是为了喝酒,只是想在一起多呆一会。
大概是2005年,广电局准备重建广电中心大楼,由方启明副局光带队考察外地几个地级市建得较好的大楼。第一站就选择荆州市。那时老刘刚退休不久,女婿与别人合办一个纺织厂,聘他为顾问,说是顾问,就是全盘交给他负责工厂建设和管理。
到荆州宾馆吃过晚饭,我给老刘打个电话。老刘说,知道了,明天中午我安排。我说,是出公差,荆州市广电局已经安排好了。他说,不行,第一顿饭必须由我安排。
中午他安排荆州市最好的一家酒店,杀一条十多斤的人工养殖的扬子鳄。他带着女婿和一个局长作陪。带队的方局长和局纪检组长跟老刘不太熟,再说下午三点还要去荆州广电局考察,我就成了喝酒的主角。有一段时间没见老刘了,我俩炸了几个雷子,都喝晕了。
下午开座谈会时,人家局长介绍情况,说一段,我插话说:“好!”再介绍一段,我又插话:“很好!”介绍结束时,我跟着鼓掌,说:“非常好!”考察结束回到淮北,带队的方启明给黄景煜局长回报考察情况,黄局长说:“六个字,好,很好,非常好。”我指着局技术科长说:“内奸。”大家皆一笑。
谁都知喝酒对身体不好,老刘却不这样认为。他说:“老父亲中午晚上都喝酒,一顿喝四两半斤的,活到九十一岁。每次回怀远县老家,那怕半夜三更到家,老父亲都要和我喝一杯。父子踫杯,浓浓的亲情都在杯中。哥哥是农民,拉一板车麻绳到淮北来卖,车把上挂个酒葫芦,走几里路,就喝一口,浑身是劲。自己一辈子喝的酒至少有一卡车。”我觉得喝酒到底对身体好不好,因人而异。医生常对病人说要戒烟少酒。但我发现,有些医生喝起酒来很厉害,尤其是外科医生。关键要控制好量。老刘就是个例子,八十多岁了,身板依然硬朗。
去年清明节前我回淮北,知道以往每年老刘清明节前都要回老家怀远县上坟,然后再回淮北住一阵子。我就给他打电话,想约他次日中午见个面。他说刚上火车,去武汉复查一下。我才知道两个月前他做了心脏瓣膜微创手术。我当时想,一个性格豁达乐观,心胸开朗,凡事都不放在心上的人,心脏怎么会出问题呢?再一想,85岁的老人了,身体出什么问题都属正常,岁月不饶人啊。
常言道,好人有好报,善者长寿。一生坎坷多难的老刘,三个孩子都很有出息。儿子大学毕业,在市人民医院是个专家,疼痛科主任;大女儿在海南开公司;二女儿住武汉,大学毕业,现为中国农业银行审计处处长。三个孩子事业有成,都很孝顺。去年手术后,儿子把他老俩口接回淮北养老,尽孝心,因为儿子是医生,对他们的照顾也更专业些。
前天我给他打电话得知,他心脏手术恢复的很好,现在烟抽少了,酒,只喝少量红的,白酒不沾了。我说,行,春节后回去,咱弟兄俩,你喝红的,我喝白的,不过,小雷子还是要炸的。
老刘说:“好,还叫你嫂子炒菜,咱弟兄俩划几拳。”
2024,12,20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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