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之甚”是淮北词人耿汉东的自名。
我特意以“词人”标签汉东兄,因其以诗词及相关研究在小城内外颇具盛名,坐到了省诗词学会副主席的位置,亦曾掌舵淮北诗词学会多年。如今即便退下,气派照旧十足。词人老耿全面,他的小说、史话、文艺评论文字等等,皆卓有成就。但名气这个东西就是这样,不能搞“乱花渐欲迷人眼”,还就得有个主项好辨识。他的小说、史话,若与他的古典诗词成就并排,未必“稍逊风骚”,可就得让“词人”的标签独具风流。
未见汉东兄其人,大约会被他的痴呀愚也的自命迂腐,或者典雅而格局开阔的诗词文字带偏,以为会是个文文腼腼、瘦瘦弱弱的矮小老头。初见他,我也是一惊,粗粗大大的身形,哪里有一丝一毫的痴呀愚也的酸腐气?朗朗心胸,透明的性情,直言快语。偶尔缄默,就是一头憋足了劲,不知哪一会要发作的雄狮猛虎。由他而知,喜欢摆弄古诗词的人,不仅有文文雅雅,安安静静书写的那一类型,也有拿诗词歌赋当性情的出口,来替代拍桌子打板凳发泄心绪。我与汉东兄见面拉个手,拍拍肩膀,一声亲亲热热的“晓林兄弟”,便把几十年的距离和陌生感给抹掉了。
原先不熟,都在一个群里厮混却从未搭过话。见他评析陈李林写诗的文字写得好看,便增几分敬重。文章有见识、有深度,语言也感性而洗练。
慢慢展开了解,才知汉东兄是淮北文化界名人。
自白话文主导,新诗主流始,古典诗词的创作便逐步边缘化,被挤压到爱好的范畴。国风、楚辞、乐府、汉赋乃至于唐诗宋词尽管依旧树大根深,但如今的诗人,大多和古诗词创作无关。时下的古诗词欣赏与创作虽有回暖之势,但中国文化的面目与风貌早已物不是人亦非,语言的典雅、洗练、精确,被风吹雨打出气质不再。
称汉东兄为“词人”,也是以此词人与彼诗人做个概念切割。我私下想,耿汉东的“ 痴之甚”自命、自谓,其实有着重振古诗词旗鼓的心思。
那天马世界支了个文友的场子,陈李林、林敏、老沈、宋同文、程文、赵素萍等坐到了一起。我端个杯子跟汉东兄轰轰烈烈炸了个雷子,表达相识恨晚的意思。一大杯酒下肚,情感便在心里生了根。此时的老耿已不得已收敛了喝酒的习性,桌面上一般也就湿湿唇,能与你喝一大杯,便是奋力而为之。
跟汉东兄一喝如故之后,我对他热爱的诗词歌赋也有新认识。中国语言一直在遭受前所未有的摧残,典雅的一面还在旧体诗词里挣扎。汉东兄他们那一批,看起来在文字里穿着长袍马褂,实则在维护一种文化精髓的传承,一张语言面目的存留。这个世界要都是识时务者,做的要都是识时务潮流文章,我们还有什么可以传递给后人?
我看他发出的组诗《古相行吟》,居然豪情万丈,看得我热血沸腾。选其一,他以相地古琴曲书写意兴:
古声吟
君不闻,
淮北自古多琴曲
名士风流歌声秾:
条谷琴,后羿挥斧伐梧桐,
相帝泪抚《源水》情。
楚庄王,三年不鸣只为琴,
如意之下毁琴宗。
《伯姬引》,傅母何故不下堂,
却作琴曲诉苦衷。
俞伯牙,梧国弹琴遇子期,
共赏高山流水声。
琴德先生尚夜诵,
一曲旧郑声,无意罪宋弘;
叔夜索琴牡丹丛,
《广陵》虽绝唱,一曲成永恒;
子猷躬身邀笛步,
叔夏据胡床,横笛名柯亭;
戴公山上多黄鹂,
斗酒携双柑,林深听鸟鸣。
谢公泪筝,人云是《梅花三弄》。
王门碎琴,都道是少微流星;
刘伶醉酒、嵇康醉歌,足显男儿豪情。
父子弄弦、兄弟弄管,尽是大吕黄钟。
三千年相峰龙吟细细,
八百里淮北凤鸣咚咚。
噫吁乎哉!三千年矣!
人如龙,声如鸣,歌如鼕!
莫将风流惜昨日,
尽将旧赋入画屏。
一句一个画面,一行一段历史。小城的几千年的古乐典故被其包揽怀中,一腔歌吟,声遏行云。
看陈李林的开篇,知汉东兄是个性情中人。个性张力十足,从不遮盖其锋芒,没有掖着藏着情绪的事情。“削足适履”式的那般逆来顺受,你在他身上绝见不到。这种姿态与中国人讲求中庸平和并不一致。待人热情似火,对朋友非常有感染力;格格不入者,便有烧灼感。
我有次听古睢堂主赞他:不了解的人认为他很高傲,熟悉了其实很低调平和;对有才华的人很尊重,对溜须拍马、趾高气昂的人则嗤之以鼻。就觉得每一个人看他人,都有自己的角度,有自我观照的需求。
古体诗词研读趋热,电影演员、流行歌手都在央视一个节目里唱读。看着那场景的热闹劲,再四下瞅瞅如今诗人词家创作的寂寥,就觉所谓的振兴,实在还是冰冷的天。新媒介热火朝天,白话严肃文字一扫而过,“段子”与短视频主宰阅读眼球,读李白杜甫也就是装装样子,谁还有心境静下来看着今人带着格律的吟唱?汉东兄的性情非常,沉耽于古诗词里便易呈悲壮,吆喝一声,空谷无回应,他会如何安放性情?我翻他微信,他在居家小院子里搭个玻璃棚,种些花草、瓜果。一张大葫芦照片,让汉东怒气冲冲:栽了三棵葫芦,就结一个。既大又丑,这他娘的还是能把玩的葫芦么?就连葫芦都能招惹他耿汉东,悻悻地恨恨地。
一帮文友聚,他那一日多喝了几杯,我还在回家的路上,他的短信来了:晓林,你别把狗屁文章当回事,谁他娘的在乎?我们要不是着了这个魔,哪行里做不成一等一的人物?
我看得心惊肉跳。
我和汉东兄皆为文学神圣年代里成长的一代文青。杨贵妃磨墨,高力士脱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传说中的李白的这个模样,是一代文青的憧憬。你真搞不清我们的“热爱”里,有多少是真爱,有多少是被其光环所诱惑。只要看看光环消失了,码字的小人物不再那么光鲜了,潮落的时候跑了多少鱼虾,就知“热爱”其实也是多少人自己造出来的幻象。
汉东兄是个例外。其实以他的文笔、见识、情怀,但凡多一份游走的心思,依其才华,早就已在文坛建一番功业。但他就是“痴之甚”,在古诗词里大睡不醒。
我见过他在多年前写给友人的“自度曲”:
五十年间大风扬,
三千卷书掩了梁。
算而今,
少年头已白,功名亦无望。
只落得,
怕见秋阳,又见秋裳,
风露中宵为谁凉。
往事实堪伤。
才想高堂,又顾儿郎,
依然未敢忘红妆。
到头矣,
走了凤凰,飞了鸳鸯。
更不曾题名金榜。
呀!这一生真窝囊!
嬉笑之中有着大寂寞、大苍凉。
“自度”一词有几层意思:一是自谱词曲;再就是自己过活。末了那一层最引人注目:济渡自身,超越苦难。
我觉得这一层意思就是写给耿汉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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