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切感受到权力有快感,我才十一二岁的年纪。这个年龄在小学上学干个班委、课代表、小组长啥的,并不能获得多少权力的荣耀感。同学大多为从小穿着开裆裤就在一起滚爬厮混的娃,谁也不会把你的班委、课代表、小组长啥的当回事情。班干部无非是帮着老师多做些事,拿着教室的钥匙最早来最后走。值日扫地,别人能偷滑躲懒,你不能。
我后来想过,真正实践了“为人民服务”诺言的,还就是小学的班委、课代表、小组长一类的“官员”群体,没有利益的获得感,还得任劳任怨。
最难为的是当班干部你得给老师打小报告。班里的风吹草动,几个小捣蛋是否有淘神情况。给老师打小报告是同学之间最遭忌恨的行为,可你要碰上控制欲强的班主任,还就得天天汇报。有时没情况没啥说的,老师脸色就不好看,以为你瞒报了实情。
街上贴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美帝、苏修亡我之心不死”的大幅标语,似在添油加醋。
班里有一个扎着刷锅把小辫,长着一对眯缝眼的女同学,成绩一般,人缘也一般,却极想当班干部。她就天天给班主任打小报告。她真动了心思,连班主任最头疼的捣蛋鬼家里的情况都能摸到。班里有个小霸王,天不怕地不怕的,班主任吹胡子瞪眼他根本不买账。眯缝眼告诉班主任,捣蛋鬼没爹没娘,最怕疼他带他的姥姥。结果班主任请他姥姥来学校一趟,教室窗口露个脸,从此以后小霸王再不敢跟班主任对着干了。眯缝眼也从小组长直接提拔为副班长。
初次品尝到权力的快感,我还在蚌埠淮河路二小上四年级。那是我第一次被正式授予权力,其标志就是佩戴了红袖章,上面用黄颜料写着“执勤”二字。
当时的历史背景很特别,政府以及公检法全瘫痪了,一般群众站岗放哨的基础岗位作用突然被拔高,各地都成立了群众专政指挥部,简称“群专”。佩戴“执勤”红袖章的人,具有执法、裁量、处置权,成为社会秩序的维系与独断者。
一天,华盛街居委会的老太太主任找到学校,说是最近在小街小巷里经常有一些挎着篮子偷卖鸡蛋、蔬菜的,资本主义的尾巴翘得老高,气焰十分嚣张。居委会的老太太们老腿、小脚追不上,请求红小兵支援。学校很重视,专门从四五年级挑了十来个班干部,随居委会执勤一周。
这真是至高的荣誉了。我们便在几百个同学的羡慕眼光中戴上了“执勤”红袖章,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了我们闭着眼就能够跑来跑去的街巷。
处在大马路、二马路之间的华盛街原就是个很热闹的蔬菜食品自由市场,小商小贩云集。文革开始不久,农民禁绝种自留地,也不准饲养鸡鸭鹅出售,所有供应一律由公家管起来。买菜必须到蔬菜公司开的官方店,私下种植与销售是违规的。各地都有“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由居委会辅助,专管专禁这些个事情。
一夜之间,小商小贩都失了踪迹。
自由市场的供应链养活了许多人,也培育了卖家热情、买家砍价的市井气味。短缺时代的公家商店里,营业员是上帝,顾客是孙子,你得忍受她甩脸子给你看;菜也是蔫蔫的干干的,毫无新鲜度。
自由市场的生命力也是顽强的,它由明转暗便成为“黑市”。黑市目标大,容易被打击,一个个商贩变化为打游击似的单打独斗。这些“黑小贩”的菜鲜嫩,和公家的蔬菜店价钱差不多,有时还能往下砍砍价,老街小巷的居民都抢着买。
我们抓“投机倒把分子”的起步很顺利,来了个开门红。那些个一直蔑视老太太们行动能力的小贩,绝对没想到老太太主任会出如此绝招,当他们明目张胆地在居民院里买卖时,一群生龙活虎的娃娃们将他团团围住,兴奋地大喊大叫“抓到了!抓到了!”
老太太主任冷冷的脸子便在我们身后出现了。
直到现在我还能够清晰地看见我们死死拉着、紧拽着小贩,脸憋得通红的认真劲,欢呼雀跃地将小贩扯到居委会处理的骄傲神情。那是我们非常激动的时刻。
最初的一两天,我们分两组,列队在华盛街一带巡逻,资本主义的尾巴们顿时绝迹。戴着袖章,满脸严肃和庄重,扫视着可能的“敌情”,超越年龄获取的权力荣耀,几乎兴奋了每一个小屁孩。
雄赳赳了四五天之后,大家开始感觉没劲了:那些小贩似乎销声匿迹了,我们的巡逻行动没有了“敌情”刺激。起初非常眼红我们戴红袖章的同学,得知我们整日没有战果,也开始不屑了。
我那组的队长就是眯缝眼。她很老练,攥着拳头说阶级斗争动向已经出现新变化,我们必须和“敌人”斗智斗勇。大家七嘴八舌出了许多主意,最后由眯缝眼归纳成三条:一大早和挨晚上是我们执勤的空白点,要轮班查;白天巡逻我们不戴袖标,看见“敌情”再亮剑追撵;在华盛街靠近一号、二号码头,或是劳动五巷这样的深巷里,专候着“敌人”喜欢流窜的地方派人蹲守。
不得不承认,那时的眯缝眼简直就是小屁孩中的鬼灵精,就是现在让我们想,也很难超越那种智力,想出那样子的点子。
果然,除了白天便衣活动效果不明显外,一大早和挨晚上以及在稍偏远地方蹲守均有斩获。当我们气喘吁吁、十分激动地将商贩连同“罪证”一并扭送到居委会时,老太太主任几乎不敢相信我们这些毛娃娃居然没有她的领导也能夺取胜利。
只可惜的是,原定一周的割资本主义尾巴活动不得不提前中止了。我们的父母最初不知情,发现了之后集体反对,相约着一起到学校抗议。理由冠冕堂皇:半大的孩子执勤太危险,出了事情谁负责?老太太主任对我们千夸万赞也无用,学校最终还是把我们撤了回来。后来还是眯缝眼告诉了我们实情:小贩子卖的东西便宜、新鲜,把他们赶跑了,养家糊口的父母们很生气。
得知这一黑幕,我们立刻对成年人如此自私非常鄙夷。
上学、放学路上,偶见非法小商贩拖着资本主义尾巴乱窜,就想上去抓,一看自己胳膊上没有红袖标,便悻悻地恨恨地离开了。
拥有追撵他们、扭送他们、让他们闻风而逃的光荣时刻,成为我少年时最为深刻的快感体验。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有些人当官嘴里说的是为人民服务,其实最大的享受还是权力带来的快感,任谁都经不住它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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