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 | 孝道情结2:母亲情结

文摘   文化   2024-02-06 20:45   北京  

节选、翻译自上图书中的第九章

作者:Ming Dong Gu


母亲情结:疯狂的嫉妒

在批评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理论时,女权主义理论家认为,弗洛伊德模型仅仅是基于男性视角的发现,而几乎没有触及女性的视角。这当然是真的。学者们还没有从Jocasta(俄狄浦斯的母亲)的视角来充分理解索福克勒斯戏剧的含义。在我看来,Jocasta与俄狄浦斯的仓促婚姻,与其说是因为俄狄浦斯成功地解决了狮身人面像的谜题,不如说是由于她需要填补她儿子和丈夫的双重消失所留下的情感和精神上的真空。Chodorow(1978)使用精神分析的术语写到了这样的需求:

女性转向孩子来满足男性或其他女性无法满足的情感欲望,甚至是情欲的欲望,这意味着母亲期待婴儿给予她只有另一个成年人才应该给予的东西。这些倾向在儿女中有着不同的形式。儿子可能会成为丈夫的替代品,并且必然有对自我界限的防御性主张和对情感需求的压抑。(211–12)
Chodorow (1978)

这种需要可能会发展为对儿子妻子的本能反感,并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试图驱逐儿子的妻子,以收回儿子。这是中国文学中的一个共同的主题,并且与D. H.劳伦斯(1913)的《儿子与情人》中的一个主题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任何读过这本英文小说的人都一定都对Ms. Morel印象深刻。Morel是一个占有欲过强的母亲。占有欲过强的母亲一直是中国文学的主题,而且中国文学也非常强调孝道。


《孔雀东南飞》和陆游的故事

早在公元三世纪早期,就有一首长诗叫《孔雀东南飞》,这是中国最著名的诗歌之一。这首诗讲述了一个悲剧性的故事,一个嫉妒的母亲如何强迫他的儿子与妻子离婚,并将他们两人逼死(Mair,1994,462-72)。这首长诗据说是基于真实的悲剧,因此对理解中国古代的家庭关系具有特殊的意义。以前,评论家们的注意力一直只集中在这首诗的社会意义上。而在我看来,这首诗触及了劳伦斯小说中深刻描述的占有欲过强的母亲的主题。这首诗并没有告诉我们太多关于男主角的父亲的事情。相反,家庭完全在母亲的控制之下,母亲认为她的权威是不容质疑的。


这个年轻人和他的妻子彼此忠诚,他们的婚姻也非常幸福。儿媳美丽、善良、勤劳,并尽力去取悦婆婆。但婆婆无论怎样都对她不满意,故意找茬。由于无法忍受这种可恶的待遇,儿媳要求被休。在中国古代,如果某家的女儿被休并被送回家,对这个女性和她的家人来说都是一种巨大的耻辱。许多女性宁愿忍受虐待,甚至是折磨,也不愿被送回家。但在这首诗中,这个女人尽管充分意识到她的行为的严重后果,也坚持要求被送回家。这似乎表明,她一定意识到不可能与她的婆婆共存。儿子恳求母亲不要赶走他的妻子,威胁要一辈子都要单身。母亲很生气,继而用孝道来击溃他的反抗:“我的儿,你不尊重我吗?你怎么敢为你妻子辩护!/我对你失去了感情,/我决不会让你违抗我!”【译者注-原文:“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最后,儿子自杀了。也许他的行为表明,他意识到,即便他换一个妻子,由于他母亲疯狂的占有欲,他的婚姻生活也会以悲剧告终。

大约900年后,《孔雀东南飞》的悲剧以类似的细节重演。中国文学史上记载,公元12世纪,南宋著名诗人陆游经历了类似的悲剧经历。二十岁时,他娶了他的表妹。和陆家一样,表妹家也很有名和富裕。她像《孔雀东南飞》中的妻子一样美丽善良,而且她还是一个聪慧的女诗人。作为一个官僚家庭的亲戚和女儿,她在传统和兼容性方面都是陆游的理想选择。这段婚姻是非常完美的匹配,这对夫妇彼此忠诚地相爱。但由于诗人母亲的干涉,他不得不休掉妻子,并娶了另一个女人。被休掉的妻子后来死于心碎,重新上演了《孔雀东南飞》的悲剧。中国学者们一直在想这段完美的婚姻为什么会遭到诗人母亲的反对。根据一位当代诗人的说法,其中一个原因是,母亲担心儿媳的爱会分散儿子学习的注意力。但这并不让人信服,因为陆游从小就是一位勤奋的学者。他的新婚妻子并没有分散他对学习的注意力。相反,她是一位精通中国古典文学的女诗人,她将是一个帮助,而不是障碍。离婚后,他们在参观一个花园时碰巧相遇了。诗人非常伤心,他在墙上写了一首诗,在诗中他责怪令他们夫妻分离的母亲。他的前妻在这次偶然的相遇后很快就不幸去世了。她死后,诗人非常悲痛。这个悲剧在他的心上留下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陆游在晚年写了许多诗来纪念他们短暂的婚姻生活,并隐秘地谴责他母亲的残暴干涉。他其中的一首诗与《孔雀东南飞》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它描述了妻子的勤劳、美德、孝顺和对取悦婆婆的渴望,以及她在羞辱中被遣送回娘家的最终命运。在这首诗中,诗人用一只水鸟的嘴明确地表达了他对母亲的暴政的抗议:“夫人很残忍!”【译者注:不知道是哪一首?如果谁知道请在评论区留言。】

《金锁记》

如果在上述的讨论中,两位母亲以孝道为借口掩饰了她们占有儿子的意图,那么在张爱玲的小说《金锁记》(1942)中,一位母亲几乎没有试图掩饰自己的占有欲。这部小说是对女性心理的精细探索。故事中的母亲曹七巧被疯狂的嫉妒所驱动着,迫害了她的两个儿媳致死。她从没有想过给她的儿子找一个妻子,直到他开始经常去妓院玩。从儿子结婚的第一天起,她就对儿媳采取了敌意的态度。在婚礼上,她几乎没有掩饰自己对儿媳的嫉妒:“我不能在年轻的女士面前说太多——只是希望我们的主人不要死在她的手中”。这些话带有性占有的意味,暗示她被迫放弃儿子。从那时起,她开始有条不紊地、巧妙地干掉她的儿媳,以便夺回她的儿子。她的行为就像上面讨论的两位母亲一样,试图对儿媳吹毛求疵。她在公开场合暗示儿媳的性放纵来羞辱她。她的言论表明她对儿子的性生活是多么异常地关心。此外,她还用孝道来嘲笑和劝诫儿子离开妻子的床。她强迫儿子整晚陪她坐在鸦片床上,告诉她儿媳性生活的秘密。在白天,她会告诉她的亲戚们这些秘密,总是增加一些她自己的想象,甚至包括儿媳的母亲。为了进一步羞辱儿媳,她给她的儿子置办了一个小妾。所有这一切的唯一目的都是为了赶走她的对手。随着时间的推移,妻和妾都在无法忍受的虐待下崩溃了。一个死于心碎;另一个自杀了。她的儿子不敢再婚,因为他很清楚他的母亲是不会容忍他的妻子的。他不时地去嫖妓。

我对这个女人的简短分析表明,她对儿子的妻子和妾的疯狂嫉妒,不仅仅是她由于自己的沮丧而无法忍受儿子正常的性生活。这也是一种伪装的举动,来重新占有她儿子的性,作为她缺乏性生活的情感补偿。她强迫她的儿子离开妻子,一整晚陪她坐在鸦片床上。在和儿子一起吸食鸦片时,她回忆道:“这些年来,儿子一直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只有和他在一起,她的钱才没有危险——反正那是儿子的钱。但作为她的儿子,他还不如半个男人。但如今他结婚了,她连半个人也留不住。”她把一只脚放在儿子的肩膀上,不停地轻轻地踢着他的脖子,低声说:“不孝顺的奴才,我要好好治你!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不孝的?”轻浮的姿态,风骚的玩笑,她早年生活中的性挫败的回忆,以及母亲和儿子一起在鸦片床上过夜——所有这些细节都带有很难忽视的性的基调。当然,她试图占有她儿子的性被掩盖在孝道的烟幕下。这是曹七巧和Morel夫人的区别,也是中国文学中的母亲情结与西方文学中的母亲情结的区别。


插画作者:李圣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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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孔雀东南飞

汉末建安中1,庐江2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3,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4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5

“十三能织素6,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7,十六诵诗书8。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9。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10,大人故嫌迟11。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12,徒留无所施13。便可白公姥14,及时相遣归。”

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儿已薄禄相15,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16,黄泉共为友。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17。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18?”

阿母谓府吏:“何乃太区区19!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20。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东家有贤女21,自名秦罗敷,可怜体无比22,阿母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

府吏长跪告:“伏惟启阿母23,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24!”

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25:“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26!”

府吏默无声,再拜还入户。举言谓新妇27,哽咽不能语:“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28。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29,慎勿违吾语。”

新妇谓府吏:“勿复重纷纭30。往昔初阳岁31,谢家来贵门32。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昼夜勤作息33,伶俜萦苦辛34。谓言无罪过35,供养卒大恩36;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妾有绣腰襦37,葳蕤自生光38;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帘六七十39,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40,留待作遗施41,于今无会因42。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43。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44。足下蹑45丝履,头上玳瑁光46。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47。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昔作女儿时48,生小出野里49。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50。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却与小姑别51,泪落连珠子。“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52。初七及下九53,嬉戏莫相忘。”出门登车去,涕落百余行。

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隐隐何甸甸54,俱会大道口。下马入车中,低头共耳语:“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55!”

新妇谓府吏:“感君区区怀56!君既若见录57,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58,磐石无转移。我有亲父兄59,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60。”举手长劳劳61,二情同依依。

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62。阿母大拊掌63,不图子自归64:“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十七遣汝嫁,谓言无誓违65。汝今何罪过,不迎而自归?”兰芝惭阿母:“儿实无罪过。”阿母大悲摧66

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云有第三郎,窈窕世无双67。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68

阿母谓阿女:“汝可去应之。”

阿女含泪答:“兰芝初还时,府吏见丁宁69,结誓不别离。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70。自可断来信71,徐徐更谓之72。”

阿母白媒人:“贫贱有此女,始适还家门73。不堪吏人妇74,岂合令郎君?幸可广问讯,不得便相许。”

媒人去数日,寻遣丞请还,说有兰家女,丞籍有宦官75。云有第五郎,娇逸未有婚76。遣丞为媒人,主簿通语言77。直说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结大义,故遣来贵门。

阿母谢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岂敢言!”

阿兄得闻之,怅然心中烦。举言谓阿妹:“作计何不量78!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79,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80,其往欲何云81?”

兰芝仰头答:“理实如兄言。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处分适兄意82,那得自任专!虽与府吏要83,渠会永无缘84。登即相许和85,便可作婚姻。”

媒人下床去,诺诺复尔尔86。还部白府君87:“下官奉使命88,言谈大有缘89。”府君得闻之,心中大欢喜。视历复开书90,便利此月内,六合正相应91。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92。交语速装束93,络绎如浮云。青雀白鹄舫94,四角龙子幡95。婀娜随风转96,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骢马97,流苏金镂鞍98。赍钱三百万99,皆用青丝穿。杂彩三百匹100,交广市鲑珍101。从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门102

阿母谓阿女:“适得府君书103,明日来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举104!”

阿女默无声,手巾掩口啼,泪落便如泻。移我琉璃榻105,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绫罗。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晻晻日欲暝106,愁思出门啼。

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107。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108。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我有亲父母109,逼迫兼弟兄110。以我应他人,君还何所望!”

府吏谓新妇:“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111,吾独向黄泉!”

新妇谓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112?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

府吏还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儿今日冥冥113,令母在后单114。故作不良计115,勿复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116!”

阿母得闻之,零泪应声落:“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阁117。慎勿为妇死,贵贱情何薄118!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阿母为汝求,便复在旦夕。”

府吏再拜还,长叹空房中,作计乃尔立119。转头向户里,渐见愁煎迫。

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120。奄奄黄昏后121,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

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122。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123。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124,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125,戒之慎勿忘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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