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一件旧事，严格来说不是我的旧事，但最近频繁在我的自由联想中出现。那就是我妈怀我时我奶奶威胁要自杀的闹剧。
那时我奶奶才来了我父母那逼仄狭小的家不到几日，便和我父亲抱怨她没有被尊重、没有被重视，进而和我母亲发生激烈的争吵。争吵之中，这位时年50岁的女人就冲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在住宅楼的公共走廊里叫嚷着，说自己遭到了我母亲的欺负，要在邻居们的见证下自杀。
小时候听到这件事时，只觉得其中复杂的情绪太过于强烈以至于无法思考，直到今天，当我接受心理动力学和精神分析训练已达18年之久，好像才有勇气去面对和体验那其中的痛苦和情绪。
我总在想，是什么让我奶奶感觉到不被尊重和不被重视？十年前我做自己的博士论文，和北京的几所中学有合作。不久，某位50多岁临近退休的中学教师，向我的博士导师投诉我没有尊重她。我感觉非常诧异，遂仔细回忆我和她非常有限的交往和互动中，是怎么没有尊重她的。我百思不得其解，感觉非常委屈。后来，在临床工作中接触这类人多了，倾听他们的感觉，终于让我理解了为什么他们觉得自己没有得到足够多的尊重和重视。在他们的期待里，尊重和重视他们，就意味着每时每刻都对他们卑躬屈膝、言听计从，时刻关注和满足他们的情绪需要。如果别人（尤其是晚辈）只是自然平等地对待他们，他们就会感觉到没有被重视和尊重。
回到我母亲和我奶奶的关系。我尝试想想，一个刚刚怀孕、工作非常忙碌、生活非常贫困的女人，要怎么面对我奶奶这样一个自恋极其脆弱、时刻感觉到别人没有尊重她的婆婆呢？那一定是非常有压力、非常紧张的关系。我的奶奶希望我的妈妈非常重视她，可是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她才是那个来照顾孕妇的人，她反过来需要孕妇来把她当做世界的中心来照顾，并且为别人做不到而大发雷霆。她将自己放在了一个被迫害的、不被关注的位置上，并想使用邻居的舆论压力去羞辱我妈妈，以实施她的报复愿望。
我奶奶用旧社会对儿媳妇的期待来要求和期待我的妈妈对待她的方式，却没有意识到，我妈不是旧社会的儿媳妇，她是有知识、经济独立自主、不需要依赖婆家生存的新时代女性。我妈妈对尊重的定义和我奶奶对尊重的定义有天差万别。我妈妈希望是平等的关系，而我奶奶却需要我妈妈卑躬屈膝。所以她们在一起，一定会起冲突。
就像是我博士阶段遇到的那个中学教师。我以成年人对成年人足够礼貌、尊重和平等的方式对待她，但她期待的尊重是我对她卑躬屈膝、点头哈腰。我有听过这类人描述别人没有对他们点头哈腰时的愤怒和失望，他们会说：“要是我是省委书记，那他一定不会这样对我说话”。他们心中渴望的被尊重的样子，就是被另一个人卑躬屈膝、点头哈腰地对待，这极大了满足了他们的自恋和对权力的渴望。
他们为什么觉得只有别人对他们点头哈腰、言听计从才是对他们的尊重呢？因为在他们的成长历程里、在他们的生活经历里，他们被要求必须要这样向他们的父母、领导、长辈表达“尊重”。在他们的生活里，在他们的关系里，从来没有平等二字。所以等到他们有一天活到了一定的年龄，他们就会期望自己终于可以从卑躬屈膝的角色切换到被别人卑躬屈膝的角色。他们完全无法想象也无法适应，什么叫做平等，什么叫做和而不合，什么叫做求同存异。只有碾压别人的尊严才会让他们感到自己被尊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