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 | 孝道情结:中国文学和文化中的俄狄浦斯主题变奏曲(1-父亲情结)

文摘   文化   2024-01-20 16:45   北京  

节选、翻译自上图书中的第九章

作者:Ming Dong Gu


自弗洛伊德(1900)在20世纪初首次提出俄狄浦斯情结的理论以来,它已经经历了重大的变化(Interpretation,294-99)。克莱因(1946)、拉康(1966、1973)、Irigaray(1974)、Deleuze and Quattari(1977)、Chodorow(1978)和其他理论家在精神分析之父无法预见的维度上丰富了经典概念。然而,概念的核心——孩子在早期童年与父母的关系如何影响着自体和身份认同的形成——在变革性的再概念化中得以存活,依然是弗洛伊德所说的“我们所有人的命运”的基石(1900,262)。一位著名的学者说,“俄狄浦斯情结是西方语言的一部分”,以及“从荷马到亚里士多德再到弗洛伊德,俄狄浦斯是一个古老的故事”,这位著名的学者甚至认为,西方人文主义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俄狄浦斯情结(Goodhart,1978,69-70)。


中国有俄狄浦斯情结吗?

然而,与西方国家相比,俄狄浦斯情结在中国文化中的中心地位并不存在。与其他非西方文化相比(Johnson and Prince-Williams,199年),中国文学中记录的恋母情结主题,无论是传统文学还是现代文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中国家庭浪漫的本质

作者认为,中国文学中似乎没有俄狄浦斯情结的主题,尤其是在前现代文学中,突出了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之间的差异,证实了建立在根深蒂固的儒家道德体系基础上的中国文化中更大的情感压抑。

在中国文学中似乎不存在俄狄浦斯情结的主题是有一个基本的文化原因的,即中国文化的前意识的特征是伦理和道德规范的早期系统化。

米歇尔·福柯的三卷研究“西方社会的性体验”(1980、1988、1990)表明,在西方的古典时期,对性快感几乎没有禁止,性压抑直到对古希腊版本的性快感微妙但决定性的打破才开始出现。而在中国文化中,“人类情感生活中对压抑的长久促进”(弗洛伊德,1900,264)比西方出现的要早得多,并且变得越来越强大,哪怕是到当代。

虽然中国和西方社会都是父权制的、以家庭为中心的社会,但每种文化的家庭结构动力是根本不同的。西方家庭是基于个人的实体,每个成员在服从家庭利益的同时,享受个人自由和独立;而中国家庭则非常以集体为中心,期望每个家庭成员都准备好为了家庭的利益牺牲自己的利益,甚至生命【译者注:然而何为家庭利益?不过是家庭中权力最高者的利益罢了。】

Francis Hsu(1981)是一位专门研究中国和美国文化的人类学家,他将中国和美国人的生活方式的差异简化为两种对比:

首先,在美国的生活方式中,重点放在个人的偏好上,有着以个人为中心的特征。这与中国人强调一个人在其同胞中的适当位置和行为形成了鲜明对比,我们称中国的生活方式具有以情境为中心的特征。第二个根本的对比是,美国的生活方式中有突出的情感体验和表达,而中国人有淡化内心一切体验的倾向。
Francis Hsu


认为俄狄浦斯情结是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概念,但在家庭结构和生活方式上的差异造成了俄狄浦斯主题在文学中出现的不同方式。

在中国古代,儒家伦理体系的主导地位将任何对乱伦欲望的暗示看作是严格的禁忌,并会无情地惩罚乱伦欲望的任何表现形式,使得俄狄浦斯情结的主题无法在社会生活和文学作品中找到明显的表达。然而,俄狄浦斯情结确实存在于中国文学中,但它是一个被损毁的俄狄浦斯情结。由于道德上的压抑,俄狄浦斯情结的表现被扭曲和巧妙地伪装,以至于看起来似乎并不存在。

我希望能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1)在西方精神分析理论进入中国之前,俄狄浦斯情结的主题是否出现在中国传统的文学作品中?(2)如果出现了,俄狄浦斯情结在传统文学作品中以什么形式呈现?(3)为什么俄狄浦斯情结会在中国传统中有这些特定的文化形式?(4)在中国文学中表达俄狄浦斯主题的文化特定方式对于支持或反对俄狄浦斯情结的普遍性有什么影响?

我认为,在中国文化和社会中压倒性的压抑的巨大压力下,中国文学中的俄狄浦斯情结解体,从核心情结转化为多元的个体情结,包括:父亲情结、母亲情结、儿子情结和女儿情结。所有这些个体情结,都是源于道德压抑文化中个体对不同家庭情况的差异性反应,是原始俄狄浦斯情结扭曲后的表现。

俄狄浦斯情结的破片化并不是中国文化所独有的。事实上,它在西方文化中也同样存在。早在20世纪10年代,Rank(1912)的研究就已经展示了俄狄浦斯情结是如何在西方文化中失整合的,以及俄狄浦斯的主题在西方文学作品中呈现出怎样不同的形式。

与西方文化相比,俄狄浦斯情结的碎片化在中国文化中更为剧烈。事实上,中国文化中的俄狄浦斯情结是如此的支离破碎,以至于其在文学中的呈现比在西方文学中的呈现要隐藏得深得多。而中国文学中的俄狄浦斯主题无论是多么残缺和隐蔽,仍然是原始俄狄浦斯情结在扭曲后的呈现。

与犹太-基督教文化中经常明显的呈现不同,中国文学中的俄狄浦斯情结主题是基于儒家道德的动力而被重构的,它表现为父母对孝道的要求和子女履行孝道的伪装形式。鉴于此,我可以说,俄狄浦斯情结在中国文化中已经转变成了一个“孝道情结”。



父亲情结:对弑父者的恐惧

俄狄浦斯的传说不仅仅是一个儿子杀死他的父亲并娶他的母亲;它还讲述了父亲想要除掉儿子的愿望。在最初的俄狄浦斯神话中,俄狄浦斯的父亲拉伊俄斯最初试图杀死婴儿,因此引发了悲剧(索福克勒斯,9-76)。

尝试杀婴是由神谕的预言所煽动的,这个预言说俄狄浦斯长大后会杀死他的父亲并娶他的母亲。从现实的角度来说,这个预言是荒谬的,因为预期的弑父根本不在未出生的婴儿的头脑里。从心理学的角度上讲,这个预言是一个成年人的幻想的折射,既是先知的幻想,也是俄狄浦斯父亲的幻想。这是俄狄浦斯的父亲拉伊俄斯企图杀婴的借口:父亲将即将到来的孩子视为与他抢夺妻子的爱的竞争对手,想要杀死孩子,但他用认为孩子长大后会杀了父亲来合理化他的杀婴愿望。

俄狄浦斯的传说戏剧化地描述了父亲无意识地把儿子作为潜在的竞争对手,因此想要除掉儿子。精神分析研究表明,攻击性和性欲的俄狄浦斯幻想在父母身上会比在孩子身上出现得更早,也更强烈,尤其是在父子之间。

例如,Zilboorg(1973)认为,弗洛伊德的《图腾和禁忌》中的神话证明了原始父亲的自恋和虐待动机,以建立对女性的性支配,以及对于母子亲密关系削减父亲的首要地位的焦虑。孩子最初不会唤起温柔的父性,而是父亲对孩子入侵的怨恨,因为“即使是当今文明的父亲也对自己的后代怀有敌意,这具有深刻的系统发育根源。”对自己孩子的无意识敌意几乎是男性中普遍存在的临床表现”。因此,我们也可以把父亲对儿子无意识的敌意和攻击性称为“父亲情结”。


舜的故事

中华民族并没有一个关于俄狄浦斯的传说。然而,它有一个传说揭示了与西方文化不同的中国的俄狄浦斯情结。在司马迁的《史记》中,有一个关于舜的传说,舜是中国文明的传奇祖先。舜是一个盲人的儿子。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的父亲后来与另一个女人再婚,她成为了他的继母,并生下了另一个孩子,名叫象。象天生就傲慢、自私。他和他的母亲合谋虐待舜。他们经常在失明的父亲面前谈论舜,而舜的父亲出于对第二任妻子的迷恋,想杀了舜。他们几次密谋杀死舜,但舜每次都逃跑了。每次谋杀未遂之后,舜都变得更加孝顺和听话,更加细心地照顾他的父亲和继母。尽管如此,父亲还是想除掉他。这个传说为中国人的俄狄浦斯欲望的呈现设定了模式:通过压抑和扭曲的防御机制,弑父和乱伦欲望被转化为对弑父的隐秘恐惧,或升华为对孝道的盲目需求。它预设了中国古代社会中父子关系中的一个规则:“父亲是儿子的统治者”和“如果父亲命令儿子死,儿子就必须死。”

父亲对弑父的恐惧构成了所谓的“父亲情结”,即在俄狄浦斯传说中所揭示的想要除掉儿子的无意识欲望。舜是一个孝顺而听话的儿子。他的父亲没有理由除掉他。舜的父亲和俄狄浦斯传说中的拉伊俄斯(俄狄浦斯的父亲)有着同样的“父亲情结”。舜的父亲是失明的,这可能意味着男性能力的象征性丧失。他如此地开始毫无理由地想要杀死自己的儿子,也许是因为他暗自担心,舜已经结婚并有两个妻子,可能会娶他的第二任妻子。【译者注:舜的故事里有“失明”的元素,而俄狄浦斯的故事里也有“失明”的元素。】

红楼梦

如果舜的传说中“父亲情结”的俄狄浦斯主题只是被模糊地呈现,那么它在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中有更充分的表述。

红楼梦》非常突破性的一个方面是作者描述父子关系的非传统方式。儒家的孝道规定,儿子必须尊重和服从父亲,即使父亲的品行不端正父亲控制着儿子所拥有的一切,甚至是他的生活。因此,前现代的中国文学是一个展示孝顺子女的画廊;而以父子冲突为中心的文学作品几乎不存在。《红楼梦》是一个罕见的例外。这部经典的小说讲述了父子冲突的主题,它是一个罕见的标本,让我们能够深入去了解“父亲情结”的中国模式。

男主角宝玉出生于一个贵族家庭。他的父亲贾政是儒家学者,是儒家道德的缩影。与他同时代的其他中国儿子一样,宝玉焦虑地生活在他父亲的阴影之下。尽管如此,他的母亲和祖母仍然宠爱着他,他们都是虔诚的佛教徒。父亲专制地逼迫宝玉追求儒家的生活方式,但宝玉总是可以通过向祖母求助来逃避压迫他的父亲。他由母亲和祖母在女表亲和仆中抚养长大,成为了一个非传统的人,有着叛逆的心。自然地,他和他的父亲发生了冲突,父亲也和他的妻子和母亲对宝玉的喜爱发生了冲突。总的来说,小说建构在宝玉和他的两个表姐妹之间的三角爱情。但在一个层面上,它也讲述了一个涉及儿子、父亲、母亲和祖母的冲突,揭示了一个被隐藏的俄狄浦斯情结主题。如果宝玉与两个表姐妹的爱情关系构成了小说的主题,那么三角冲突就构成了背景,决定了小说主题的发展。

在小说中,父亲对宝玉的态度以有意识的杀婴欲望为特征。从宝玉出生起,贾政就对婴儿有厌恶感,他自己承认:“宝玉带着他的玉来到这个世界,这里边有一些奇怪的东西。我知道这是一个不祥之兆。但因为他的祖母非常爱他,所以我们才养育他,抚养他直到现在。”他的话暗示着,如果祖母没有把婴儿带到身边,贾政会在很久以前以某种方式处理掉他的儿子。我们有理由相信,从宝玉出生的那天起,父亲就有一种隐秘的愿望,就像拉伊俄斯对俄狄浦斯一样,想要干掉他的儿子。因此,从一开始,父子关系就以一种隐藏的俄狄浦斯式的敌对为特征。在第一个生日庆典上,贾政想测试一下他儿子的性格。他把宝玉放在面前,观察婴儿会捡起什么。这个孩子只对女人的东西感兴趣,完全忽略了所有其他的东西。贾政很不高兴。他说宝玉长大后会成为一个浪荡的男人,从那时起,他就对这个孩子没有多少感情了。当宝玉长大到能够理解人际关系时,他本能地觉得父亲不喜欢他。所以,他尽量远离父亲。当他父亲的出现无法避免时,宝玉总是充满了焦虑和恐惧。

父子冲突的高潮是贾政几乎杀死了他的儿子。有几起突发事件导致了该事件。激怒贾政的主要因素是,宝玉被认为试图强奸他母亲的女仆。在没有任何调查的情况下,贾政大发雷霆,下令打死他的儿子。看来他终于找到了处理掉宝玉的机会了。由于担心母亲和妻子对他的目标有干扰,他确保门是锁上的,没有人会透露这个命令。最让贾政感到愤怒的似乎是宝玉涉嫌企图强奸他母亲的女仆。他的愤怒暴露了俄狄浦斯式的恐惧,正像拉伊俄斯对俄狄浦斯的恐惧。

贾政一定怀疑宝玉通过置换的防御来选择客体。因为母亲是不可以去喜欢的,所以和母亲很亲近的女仆是儿子所害怕拥有的母亲的很好的替代物。也许正是贾政心中的这种无意识的幻想,让他陷入了一种无法控制的暴怒,并决定要杀掉他的儿子。否则,很难想象贾政这样一个冷静、精于算计的儒家学者,不进行任何调查就相信未经证实的八卦。

贾政抛弃了儒家学者一贯的仁慈的举止,对执行他命令去打宝玉的仆人感到不满意,他认为仆人打宝玉打得不够重,于是不耐烦地把仆人踢到一边,从他手里夺过竹棍,咬紧牙关,“恶狠狠地”打了他的儿子。当他的同僚试图干预时,他回应说,他不能等到他的儿子“弑父或者更糟”的时候再干预。“弑父”这个词揭示了贾政无意识的恐惧的真实本质。这和拉莱俄斯的恐惧没有什么不同。

他担心的最糟糕的事情可能是指男孩的乱伦欲望,这个假设的证据是贾政对妻子的出现和恳求的强烈反应:“她的加入激起了贾政的新的暴怒。竹棍更快更硬地落在宝玉的屁股上,现在看来宝玉已经失去了意识”。他对宝玉的殴打升级可能是因为他想起了妻子对儿子的宠爱。这也可能是由他的俄狄浦斯情结的嫉妒引起的。

贾政对他的妻子干涉他打死宝玉感到非常生气。到目前为止,这个故事与拉伊俄斯企图杀死婴儿俄狄浦斯非常相似。不同的是,拉伊俄斯在俄狄浦斯的婴儿期就想杀死他,而贾政在宝玉出生时就有了这个想法,并想在宝玉青春期杀死这个男孩。值得注意的是,家里的所有人都认为,贾政作为父亲的训诫工作做得太过火了。即使宝玉做错了什么,即使宝玉真的强奸了女仆,他也不应该遭受如此野蛮的殴打,更不用说威胁他的生命了。毕竟,在这个贵族家庭的男性成员中,有谁不是沉迷于感官享乐的浪子呢?贾政对强奸指控的过度反应仅仅证明了他的俄狄浦斯情结的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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