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呆是里下河俗语,这里的呆并不是傻的意思。否则,望文生义,望呆就成了看望傻子,这像什么话呢?但它又不同于江南一带所说的发呆,或是合肥人嘴里的相呆。发呆是定睛不动,是相对静止的。相呆则是围观的一种,一桌人在打牌,一些人则围着“看斜头”。望呆是动态的,是漫无目的地闲看或看闲,是信马由缰的轻松随意,是汪曾祺先生所喜欢的“到处东看看西看看”。
我喜欢望呆,打小就是。
在本村小学毕业后,我们的初中就要到后村的横铁去读了。上世纪70年代,还是人民公社。我们公社是比较大的,有三十个大队。可能是为了便于管理,全公社分成了五个片,东南西北中。公社的所在地是中心片,我们的村子则属西片,西片的中心村便是横铁。中心村都有初中,这好像是标配,还有一个标志就是中心村才有供销社。虽说上了初中,由于没有作业,因此,我们有大把的课外时间。我的姑妈嫁在横铁,她的家与供销社隔河相望。有时,碰到阴雨天或是寒风凛冽的冬雪天,姑妈会早早地到我们(当时在横铁念初中的堂兄弟姐妹有五六个人呢)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的桥头守着,叫我们到她家吃饭,省得我们中午前后村来回跑。吃完午饭,如果是好天,我会到河对面的供销社去玩,到处看看,望望呆。
那时候是计划经济时代,人们的生活所需或生产资料都有定数,很多东西都是有计划的。在自然村中,一般会有一个小型的商店或代销点。一些过小或偏远的村子啥都没有,那里的人们买油盐酱醋都要跑很远的路。我们村有一个商店,是一个陈姓人家的住家店(这家的男主人并不开店,他是个医生。开店的是他爱人,姓周,我们叫她“婄bū子”,即姑妈),因此,村里人觉得很方便。商店只卖一些生活日用的油盐酱醋和零头碎脑,其规模无法与供销社相比,因此我们从小就对横铁的供销社无比羡慕和向往。
横铁的供销社在我姑妈家河对过,过了一座木桥走几户人家就到了。供销社的西头有一块空地,边上是一家缝纫店。缝纫店的男主人腿脚不太方便,但他的裁缝手艺很好。他还是一个兼职的皮匠,一年四季他的店铺里总摆着一些绱好和没绱的布鞋。他的店里很热闹,每天都有一些闲人在这里拉呱。晚上,他店里的灯要到很晚才熄。
缝纫店的门口是一个水泥码头,很宽,有十几二十级台阶。这个码头是专门供供销社上下货的,河面上经常泛些柴油花子,因此,没有人家在这个码头淘洗。码头的南面是蔡家的货郎摊子,守摊子的是女主人。男的常年挑个货郎担子走村串巷,换糖为主,兼收鸡毛鸭毛、废塑料纸、旧牙膏壳、鸡肫皮、猪狗骨头等。他家有一个女儿,比我低一届,胖墩墩的。她平时上学,到了节假日就帮母亲守摊子。这家人做生意并不斤斤计较,很和气。到了冬天也卖甘蔗,他家的甘蔗都是剁下来卖的,依长短定价,最短的二分钱,也有五分、一角的。没见过有人买整根的甘蔗来啃,他家是做小孩子生意的。
蔡家摊子的东边是曹家的理发铺子,他家是住家店。曹师傅是兴化人,一口不太浓的兴化腔。他人很和气,手艺精湛,一村的人有一大半找他理发。他家孩子多,三男两女。也许是家境相仿,曹家的小儿子荣才和我是同学兼好友。高中毕业后,我去了部队,他则学了裁缝。后来,心有不甘的他远走他乡去了上海。有志者,事竟成,经过数十年的打拼,现在是沪上一家服装公司的老总了。曹家的后面便是供销社了,前后两进,中间是一个狭长的院子。前面一进通长七八间,后面一进是仓库。人们所说的供销社一般是指前面一进,仓库一般人是进不去的。供销社有东、西两个门,从西边的门一进去就是卖生产资料的。既有场上用的翻耙、扬锨、竹枝子扎的扫把,也有铁制的大锹、锄头、镰刀,甚至麻绳、麻袋等也一应俱全。这里还卖化肥、农药、柴油,常年混杂的味道很特别,让人一闻就知道这是供销社特有的,难以忘却。
生资是专柜,与它隔一个穿堂的(这里有一个后门是通往仓库的,它和前面的西门形成了穿堂)是百货柜台。百货柜台真是名副其实,除了生产物资和进嘴的食品,其他的这里都卖。图钉别针、针线纽扣、铅笔橡皮、做作业的本子、写对联的红纸、女孩子擦的雪花膏、妇女们要的梳头油,只要你想得出,好像这里都有。快过年了,百货柜台的东头就忙了。那里是卖布的,各种各样的布一匹匹地竖排着。从最便宜的洋布、特别结实的卡其布,到较好的平绒、灯芯绒,都有。就是平时很少有人问津、只有结婚彩礼才要到的哔叽、华达呢以及后来才有的的确良、的卡也都有。布的颜色、花样就更多了,大花的喜庆,小花的素雅,格子的大方,一抹光的朴实,来买布做过年衣裳的都能满意而归。年一过,这里就冷清了,站柜台的小桂子能闲好一阵子了。
供销社最东头的是副食品专柜。站柜的老孙是我们村上的,是个“老柜台”了。他经手包的食盐或是老红糖、白砂糖“角子”结实而俏正,走多远的路都不会散。他对本柜所有物品的价格都能做到“一口清”。这里当然是卖油盐酱醋的,从东门一进来就能闻到这人间烟火的味道。除了一字排开的盐、酱油、醋缸外,酒装在大号的坛子里。这是散酒,有人来打酒了,老孙会揭开酒坛的盖子,套上“注口”(当地人对溶剂漏斗的叫法),用特制的“端子”往外打酒。这些酒端子有一两的,半斤的,最大的一端子一斤。也有瓶装酒,都码放在货架上。常见的是“粮食白”和“洋河大曲”,一般人家不喝也喝不起,公家要招待人才用。
供销社的后面是村属的油面店和铁匠铺,油面店每天卖烧饼油条。有时也有馒头、麻花、方酥,少。这个地方也炸馓子,人家生孩子送汤才用,得约。一般人家无事不干的谁会买把馓子泡着吃呢?
铁匠铺没有特别之处,那个打铁的师傅精瘦的,黑。每天系着帆布围裙,在铁砧上叮叮当当地敲。这声音重复而单调,一般人不愿听,嫌吵人呢。不过,在打铁师傅的耳中,它也许是曲动听的歌呢!
铁匠铺逛完便无处可去了,拐弯向北便是我们的学校。对于这里,再熟悉不过,激不起半点望呆的兴趣。再说,“当当当”的敲钟声已经响起,该上课了。
本文刊于2024年12月6日《镇江日报.镇江周刊》“芙蓉楼”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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