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沉沉藏海雾——张若虚和他的《春江花月夜》

文摘   2024-11-01 07:01   江苏  




中国古代文学史上,仅凭一两首诗成名,且只有一两首诗留世的人,不是没有,是很少。譬如,南梁诗人王籍和他的“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北魏诗人陆凯和他的“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南宋诗人林升和他的“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南宋诗僧志南和他的“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等等。一诗封神,全凭诗力久远。
张若虚也是,但他的身世、生平和《春江花月夜》的际遇,载之无几,语焉不详。借用诗中的句子,便是“斜月沉沉藏海雾”。文海雾迷蒙,诗空翳蔽月,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有诸多文谜,这便是其中的一道千年之谜。
孤月当空,江天一色。张若虚和他的《春江花月夜》是孤独的。
唐朝以诗文取士,一些文人由此步入仕途,如元稹、张九龄、上官仪、韦庄、韩愈、高适、刘禹锡、柳宗元、韦应物、杜牧、岑参、刘长卿等。有的人因文好而晋位,有的人因权重而彰文。
但是张若虚没有。
张若虚曾一度闻名于京城,他和他的《春江花月夜》却没有走红,甚至没有带来好运。唐人郑处诲在《明皇杂录》中载曰,“天宝中,刘希夷、王昌龄、祖咏、张若虚、孟浩然、常建、李白、杜甫,虽有文章盛名,俱流落不遇,恃才浮诞而然也”,把张若虚归类于怀才不遇的典型代表之一。从名扬一时到沉寂数百年,直到明清才开始为世人关注,张若虚走在自己的月影里,隐约依稀,连履历都只有寥寥数语,不甚真切。
张若虚之前,如此手法写江月的佳作鲜见,而此后甚多,他的《春江花月夜》是开了先风、成了范本的。为什么这样一位有造诣的诗人,他的作品在当时关注甚少、存量甚少,还没有被列入当时及随后的诸种文集,原因何在?
谜出扬州。
古邗沟、古运河畔的扬州,是拥有2500多年历史的文化名城,许多历史故事、文化题材与这里有关。吴越之地受扬州文化影响深远,长江下江地区官话多有扬州味道。本地产的文化名人中,东汉末年“建安七子”之一的陈琳,是地道的扬州人;“初唐四杰”中的骆宾王在扬州工作过;“吴中四士”中只有张若虚是扬州人,包融是扬州对岸的润州即今镇江人,古润州也是观赏春江花月夜的佳处,今天的“春江潮广场”就建在镇江的长江边上;唐代鉴真和尚是扬州人,大约在张若虚去世的前后,开始东渡日本,前五次失败,第六次成功;北宋的秦观是扬州人,在张若虚写诗三四百年后陪苏轼游过扬州。所以说,张若虚是唐宋时期扬州本土的第一文化名人,是没有问题的。
唐朝的长安、武周的洛阳是当时中国的政治中心、文化高地,而南方长江之滨的扬州,是那个时期的富庶之地、文化热土,是古代诗人的打卡地。千里清波,“万艘龙舸”,隋唐大运河的凿通,不但畅通了天下物流,也汇通了南北文化。“天下文士,半集维扬”,不到扬州不算诗人,不写扬州不是名家,有“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的。孟浩然、王昌龄、李白、高适、刘长卿、韦应物、孟郊、卢仝、刘禹锡、白居易、李绅、张祜、杜牧、温庭筠、韦庄、皮日休等,在扬州留下过屐痕和墨宝。唐诗大名家半数以上到过扬州、留下诗名,为扬州注入了丰富的文化营养,可谓“一个扬州城,半部全唐诗”。但他们统统是张若虚的晚辈、后辈。如此多的诗人大咖云集扬州,很难说不是慕名而来,不可能不寻觅、拜谒前辈张若虚的踪迹,甚至伫立江边吟诵他的《春江花月夜》。非著名诗人、诗词爱好者更是络绎不绝。

天下一轮春江月,百川到海过扬州。千百年来的扬州城文风浩荡,天天春江潮,夜夜吴月明。运河岸边,江淮水乡,满街跑诗人。有多少树叶,就有多少诗笺。美地留优诗,优诗献美地,许多文人留下吟咏扬州的美文,光杜牧一人就写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等名句传世。即便身在武汉黄鹤楼的李白,也隔空东望“烟花三月下扬州”。“扬州”成了诗眼,“春江月”成了亮眼,一诗既出,天下亮目,一次次地让中国文人的心灵接受温柔的按摩。被豪华阵容的诗风词雨,滋养得风流倜傥、风采卓然的扬州,成为中国古代的诗词网红点、文化乡愁地。
但令人不解的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没有入选唐朝当时诸多版本文选、唐诗典藏。据专家考证,唐人选唐诗十种、唐人杂记小说,以及宋代《文苑英华》《唐文粹》《唐百家诗选》《唐诗记事》、元代《唐音》等唐诗选本,均未见张若虚和他的诗作。不仅唐诗选本没有,从唐代到明代的二十余种诗话中,也无人论及。散篇易失,孤篇难存,幸亏在宋代宋神宗赵顼时期,学者郭茂倩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与其它五家七篇同名诗文,一同收入了《乐府诗集》,依然归入乐府诗一类,未入正声之列。在宋词如雪片漫天飞舞的年代,张若虚和他的诗被雪藏。在元散曲和元杂居盛行的元代,也没有人注意到500多年前,星光灿烂的唐诗夜空里,划过的那一道孤寂的流星。
但这道一闪而过的流星,被800多年后的一双慧眼捕捉到了。明万历年间,被誉为“天下奇才”的浙江金华人氏、著名学者胡应麟,在翻读到宋本《乐府诗集》中的《春江花月夜》时,顿时浑身一惊,发觉了张若虚这首诗的好。他将这首好到令人吃惊的长诗编入其《诗薮》,并考证说,“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流畅婉转,出刘希夷《白头翁》上,而世代不可考。详其体制,初唐无疑。”这首诗惊到了胡应麟,从此惊艳了世界。
如果没有胡应麟,我们今天或许还不知道张若虚和他的《春江花月夜》。感谢,那旷世珍稀的一惊。
随后,晚明盲诗人唐汝询的《唐诗解》、晚明文学家王夫之的《唐诗评选》,清代文学家彭定求等人编辑的《全唐诗》,清代诗人学者沈德潜的《唐诗别裁》等,均收入了此诗。尽管清代孙洙的《唐诗三百首》等权威诗选没有选这首诗,但毕竟选入的多起来、解读的多起来了,《春江花月夜》孤篇横空,升腾在文化的夜空,光彩照人。

明月亦曾藏海雾。胡应麟之前,在唐代当时的诗选中,在后世的一些唐诗选中,为什么恰好在张若虚跟前画上了句号,在他的《春江花月夜》上打了一道叉?匪夷所思。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那么,张若虚经历了什么风雨?
我们不能不从他所处的社会背景来分析。
张若虚生活在唐朝第四任皇帝唐中宗李显(公元656年11月到公元710年7月)时期,他与唐中宗的生命周期接近。公元683年底,27岁的李显即皇帝之位;不久皇太后武则天临朝称制,于公元684年2月废李显为庐陵王,改立李显之弟、22岁的李旦为帝,是为唐睿宗。很快武则天把李旦也晾在一边,着手筹建武周政权。就在这一年,中国社会发生了一起惊天动地的事件。
公元684年9月,唐朝大司空李勣之孙,曾经的眉州刺史、柳州司马李敬业(公元636年到公元684年),与曾经的御史魏思温等因事被降职的官员,在扬州谋反。李敬业本姓徐,因祖上有功,被李唐朝廷赐姓李。李敬业以反对武则天临朝称制,恢复李显帝位、勤王救国为名义,拥兵十万发起叛乱,自称大将军、扬州大都督。李敬业的谋士、“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亲笔撰写了《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檄文历数武则天罪状,力陈李唐社稷面临之生死存亡,呼吁天下兴兵讨伐武则天。此檄文“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理直气壮,慷慨激昂,字字如刀如枪。据说武则天本人见到檄文后极为愤怒,却不得不点赞了骆宾王的文笔。
文是好文,理是有理,但李敬业不会打仗,还听不进意见。浩浩荡荡的征讨大军,不去直取东都洛阳,而是只图占领近在咫尺,有好山好水、有霸王气象的金陵城。这相当于另立朝廷,对武则天掌控的朝廷构不成任何威胁。武则天很高明,你不是打着维护李唐正统的旗号造反吗?我先宣布收回你家的李姓,你都不姓李了还维护个啥?然后派李家人来打你姓徐的!当即以大将军李孝逸为扬州道大总管,率兵三十万尘土飞扬地杀往扬州。当年11月,徐敬业兵败被杀,扬、润、楚三州平定。扬州叛乱被平定后,武则天对参与叛乱的人员进行了大规模清洗,处死不少叛乱骨干,撤裁了一批官员,彻底肃清了叛乱势力的影响。作为谋士和班子成员之一的骆宾王下场当然不好,一说在战场上被杀,一说投江自尽,一说落发为僧,所以文献上记载的骆宾王卒年,定格在公元684年。
一切扫荡清理停当,公元690年九月初九,一不做二不休的武则天登上了则天门楼,正式改李唐为武周,以洛阳为神都。这标志着武周王朝的建立,群臣奉武则天为“圣神皇帝”。
那么,在这个刀光剑影、惊心动魄的时间段里,张若虚在做什么呢?公元684年扬州叛乱发生时,张若虚年仅24岁左右;武则天公元690年登基时,张若虚也只有30岁左右。此时的他就职兖州兵曹的可能性比较大,而且肯定没有参与扬州叛乱。
不难推测,武周政权对扬州叛乱是心有余悸的,对扬州人氏心存戒心,对相关人员进行限制、打压是可以理解的。从此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包括像张若虚这样正值当年的扬州人,一定会受到牵连。人不被用,诗不入选,名不载史,这种可能性很大。乱云穿空,雾霭沉沉,容不下张若虚的月亮。唐代选择了回避,后世选择了遗忘。
这是可能的原因之一。
可能的原因之二,是因为诗名。
在张若虚之前,已有陈后主、隋炀帝所写两首《春江花月夜》,诗意沉迷,用词艳丽,被后世视为亡国之音。孙洙的《唐诗三百首》作为面向普通大众的教材,多是盛唐之经典,基调积极,色彩明亮,为避免初学者的误解,未选用艳丽风情和乐府旧体诗,是可以理解的。因题而害文也是有可能的,但其它各种版本没有青睐,似不合情理。宫廷荒淫,与月何干,与诗何干,与张若虚何干?
张若虚写《春江花月夜》之前,还写过《代答闺梦还》借时兴的代答体、闺怨体,发思妇之幽情。从诗意判断,男女主角应该是在新婚不久就别离,思妇在开春初暖的时节,穿着新妆,倚立楼台,望穿双眼盼亲归,无奈只好梦中见。两首诗异曲同工,风格相似,但《代答闺梦还》盘桓于男女之幽思,而《春江花月夜》格局宏阔、境界高远。同样是写在初春,一个写的是燕舞蜂飞、桃红李白的白天,一个写的是春潮激荡、江天一色的月夜,一个是缠绵悱恻思寂寂,一个是“愿逐月华流照君”的高境,一个止乎情,一个指向心,两者孰高孰低,高低立见。但也不必以偏概全。没有《代答闺梦还》,也不会有《春江花月夜》。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格调清新、意境高洁,字字如洗,一扫宫体诗词艳丽、雕饰、矫情之风,是对宫体诗的反叛与铣削、革新与改造。在唐诗讲求格律、讲求进取、讲求家国情怀的背景下,貌似表达离情别绪的《春江花月夜》,很容易被打上宫体诗的色彩,标题烙印深,刻板印象重,再清新,也枉然。
但是,张若虚为什么要坚持用“春江花月夜”这个粉脂气浓的乐府旧题呢?这恰恰说明了他对南朝淫词艳语文风的态度,是批评、否定、替代。旧帽新颜,老瓶新酒,脱胎换骨,是一种大胆的纠错,是对宫体诗的救赎,让纯净的意象回到纯净。
明知会被误解误读,不惜当一次“人肉炸弹”,冒着风险旧装入世、全新呈现,这是张若虚的勇气和牺牲精神。也正是因了他的《春江花月夜》,才一扫此类诗词歌赋的旧尘。此《春江花月夜》非彼《春江花月夜》也。
但仍然有被误判、误读的可能。误判是因为浅读。
也可能有第三个原因,即张若虚交友不慎。
有人认为,张若虚是因为与宋之问关系密切而受到牵连。写下“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宋之问(约公元656年到公元712年)是唐代著名诗人,进士及第,受到武则天赏识,跻身五品学士。宋之问满腹经纶、才情横溢,善写五言排律,被誉为“初唐之冠”,却满心谄媚,极力献媚于武则天和其媚臣、面首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等,成天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转。此前,坊间有传闻,说宋之问的亲外甥刘希夷才情超人,吟出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佳句。宋之问想将这两句据为己有,商量不成,便遣人用土袋压死了刘希夷。传闻未必为实,但反映了世人对宋之问人品的评价。神龙元年,即公元705年正月,宰相张柬之与附马王同皎等发动“神龙政变”,诛杀二张,逼武后退位,迎立唐中宗李显。朝廷清洗二张余孽,宋之问被贬谪到泷州,即今广东云浮的罗定。因受不了南方的苦,他悄悄地跑回洛阳,藏在好友王同皎的家里不敢出来。他偶然发觉了王同皎正与人密谋,准备杀死外戚大臣、当朝宰相、武则天的侄子武三思,遂向朝廷密告,结果王同皎及相关人员一并被处死,宋之问因此获得重用。时人鄙视、讥笑卖友求荣的宋之问,说他身上的五品官服红袍,是被王同皎的鲜血染成的。之后宋之问又倾附于唐中宗之幼女安乐公主,遭李显、李旦的妹妹太平公主的忌恨。公元709年,宋之问被下迁到越州,即今浙江绍兴担任长史。次年六月,唐中宗李显被夫人韦皇后、幼女安乐公主毒杀,李旦之子李隆基与姑姑太平公主联手,诛杀了韦皇后和安乐公主,拥立唐睿宗李旦复位,宋之问被流放广西。公元712年八月,李隆基受唐睿宗禅让即皇位,是为唐玄宗,不久宋之问被赐死。
在当世,宋之问的人品是饱受讥贬的,如果张若虚与此类人过从甚密,受影响是必然的。但是,张若虚作为兖州基层的一介布衣兵曹,要高攀武则天皇帝身边的势利红人宋之问,恐怕也是很难的。这一原因也只是推测,缺乏文献证据。
以上三种原因,似有道理,却史出无据。两个时期均被“忽略”,也是蹊跷。
而且,能写出《春江花月夜》的张若虚,肯定不只写了这两首诗,但为什么其它作品及生平资料被清理得如此干净,不得而知。
文化之谜也是文化,值得探究。
古往今来,对月抒情的人何其多,咏春江月的诗词何其多。无论海雾沉沉有多沉,斜月藏海藏多深,张若虚和他的《春江花月夜》一定是那一轮,最明亮的月。

本文刊于2024年11月1日《镇江日报.镇江周刊》“特稿”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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