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 |《娜塔莎之舞》奥兰多·费吉斯:俄罗斯的文化焦虑

文化   文化   2022-09-22 23:15   浙江  


俄罗斯人似乎有一种

对于文化和精神的深深焦虑

他们常年徘徊在不确定的选项之间:

是欧洲还是亚洲?

是农民还是精英?

是彼得堡还是莫斯科?





提起俄罗斯,我会想到托、陀二位文坛泰斗,也会回忆起保尔·柯察金的名言;我的耳边会奏起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夹子》,舞者踮起足尖随之跃动,也会幻听见《喀秋莎》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男中音配上韵律感十足的手风琴伴奏;我的眼前会浮现满洲里套娃酒店式的绚烂的俄式风情,也会一晃眼看到森林中的黑熊和贝加尔湖的蓝冰。

这个盘踞在北边的庞然大物,为全世界输出最厚重的文化,也给新中国烙上不可磨灭的印痕。

俄国文化让我感到无比奇妙。

它似乎在时代上割裂、在风格上矛盾,却又在更深处保有某种一以贯之的精神,或说灵魂。奢华与质朴、豪迈与优雅、铁腕与自由,神奇地兼收并蓄,混合成一种浊杂却醇美的液体。

我在俄国的文学和音乐中感受到刻入骨髓的悲怆,连带着那贝加尔湖的风都变得凛冽,却说不清这悲与冷来自何处。

我莫名地感知到莫斯科和圣彼得堡这两座城在意象上的差异,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在托、陀之后读到气象截然不同的布尔加科夫,震惊之余却厘不清文脉的传承。

这本《娜塔莎之舞》帮我澄清了这许多困惑。

作者 奥兰多·费吉斯



《娜塔莎之舞》是一本非典型的俄罗斯文化史,作者费吉斯「以专题的形式,每一章分别探讨俄罗斯文化认同的不同线索,从18世纪讲到20世纪,但是为了各个专题内部的贯通,在某些地方并不一定遵循严格的时间顺序」。

在八个章节中,作者分别以八个关键词——西欧文化、民族主义、莫斯科的文化融合、农民文化、宗教信仰、蒙古和突厥文化、苏维埃文化、海外流亡者——为线索,分析了文学、绘画、音乐、舞蹈、建筑、器物设计等各个领域的风格变迁,梳理出这八个关键因素对于俄罗斯文化的作用或影响。

由书名谈起。

在托尔斯泰笔下,从小受西式教育的贵族少女娜塔莎,在农民大叔的林间小屋里随着民歌本能地跳起民族舞蹈,这是一种「学不来教不会的俄罗斯的精神和舞姿」

“娜塔莎之舞”这个意象,用舞蹈这个文化笼统地反映出了一种“俄罗斯精神”,却也同时提出了许多问题:

究竟什么是俄罗斯精神?


存在一种统一的俄罗斯精神吗?


若存在,它是如何诞生的?若不存在,俄罗斯精神的复杂性又是如何产生的?


不得不说,作者野心极大,他试图在书中探讨的不仅仅是俄国艺术的流变,他还想发掘出那隐藏在艺术史下的俄罗斯观念史,试图向读者阐释俄国民族意识的塑造和发展历程。

在我看来,他做到了,并且交出了一份近乎完美的答卷。

来源于土地的农民文化,融入拜占庭的教统游牧民族的风俗,彼得大帝撕裂式的向西急转弯,换来报复式的民粹和民族主义崛起,在左右反复震荡后好不容易融合升华,向极具创造性的现代艺术迈进,又在十月革命的炮火下一夜之间改头换面,被禁锢的故土和无根的欧洲,哪里都容不下俄国的文化游民……


如今我们所熟知的俄国文化,似乎都是在19世纪重构的。

甚至许多我们以为的传统俄罗斯文化,其实都是19世纪甚至20世纪的新发明。例如,广为人知的俄罗斯套娃其实是在1891年,由马柳金参照日本嵌套玩偶,凭空想象出来的设计。

彼得大帝时期开始的全面西化,几乎摧毁了贵族阶层的精英文化。他试图用舶来的法式文化覆盖住俄罗斯人的灵魂,但一方面,舶来的只是一张内核尽失的西式画皮,另一方面,俄国人骨子里对属于自己的文化的向往并未消亡。在繁复臃肿的西方礼仪包裹下,俄罗斯人的精神却日益空洞。

此后,艺术家、思想家们从底层农民的思想中、从混杂的宗教信仰中、从各种社会思潮中、从被征服的周边文明中,小心翼翼地摘取可用的精华,浇融进自己以西方文化为基底的文化池塘,搅拌出一种属于俄国人的民族文化。

在此过程中,可以想见,他们是怎样不小心走了极端,怎样跌倒又怎样爬起来,挣扎着前行。

俄罗斯人的这种对民族文化的渴求,以及对独属于自己的文化的这种小心翼翼的呵护态度,对于在数千年脉络不断的中华文明中长大的我们中国人来说,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俄罗斯精神与我们所熟悉的中华文明很不一样,它是被精心培育出来的,其上布满了折痕与断裂。

俄罗斯人似乎有一种对于文化和精神的深深焦虑。

他们常年徘徊在不确定的选项之间——是欧洲还是亚洲,是农民还是精英,是彼得堡还是莫斯科?

他们想要找到一个确定的容器来安放自己,却因此常常走向极端——一会儿连母语都抛弃了全面欧化,一会儿又对西方充满鄙夷,一会儿将农民阶层捧上神坛,一会儿又将之弃若敝履。

从基辅罗斯,到金帐汗国,到罗曼诺夫王朝,再到苏维埃,每一次社会和政治变迁所带来的新文化,都为俄罗斯精神的大厦添砖加瓦,而俄罗斯人则在矛盾和挣扎中不断地筛选、内化这些砖瓦,最终筑成了一座别具风格的高楼。

这便不难解释俄国文化在不同时期的矛盾和割裂感,也不难解释由于一次次对精神的颠覆和挣扎重建所带来的悲怆和决绝,这种悲怆和决绝又反而神奇地成为了某种统一的民族性。

俄国文化的矛盾很大程度可以用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对立来象征。

彼得堡是被凭空生造出的西欧式大戏台,恢弘却造作,规整而冰冷,带着帝国的狂热走向虚幻。

莫斯科是沉淀了千年的古都,舒适而宽容,浪漫而奔放,在饕餮和奢华中散发出欣欣向荣的气息。

思及此处,以冰冷潮湿的彼得堡为背景的陀氏小说,和以绚烂繁荣的莫斯科为背景的布尔加科夫的《大师和玛格丽特》有着近乎相反的气质,似乎也就不难理解了。




除了让我把握住俄罗斯文化变迁的脉络之外,在细节上,这本书也令我收获颇丰。

譬如说,作者让我从另一个角度看待《战争与和平》

文学与历史深深勾连。

《战争与和平》写作于1863年至1869年,正是1861年亚历山大二世签署废奴法案后的一段时间。彼时的俄罗斯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圈子中民粹主义高涨。

托尔斯泰在这部作品中不断重复诉说的历史观,实则是19世纪60年代俄罗斯民粹主义思潮的完美映照。

这令我顿悟,这本百科全书式的巨著,不但刻画了19世纪初典型的贵族人物和生活方式,还反映了写作本书的19世纪60年代的社会思想。若将托翁反复呈现的史观视作一种社会思想的记录,那么那些略显偏狭的论断也就显得合理得多,也珍贵得多了。


继续谈托尔斯泰。

虽然他的作品不是我个人最为喜爱的那种,但我不得不说,他是我见过的写“死亡”写得最好的作家。

我也曾疑惑,是怎样的经历才能让一个不曾死过的人,写出《伊凡伊里奇之死》《战争与和平》中的“安德烈之死”这样令人震撼的篇章。

抛开托尔斯泰天才的禀赋不谈,在读到本书中关于托尔斯泰的宗教观的章节时,我突然若有所悟。

托尔斯泰并不是一个虔诚的东正教徒,他的信仰融合了神秘主义和基督教式的无政府主义。死亡对他来说并不是简单的天堂和地狱的二择,而是个人人格的幻灭,成为宇宙中的抽象物质。这导致了他对死亡的极大恐惧,而这种超乎常人的恐惧则让他更长久地凝视死亡,更深刻地思考死亡。

正如作者所说:「死亡是他一生和所有艺术创作中都不能摆脱的主题。」


我对托尔斯泰的反思只是一例,这本书里包罗了太多细节,不同的读者,或者同一个读者在不同的时期阅读它,都将有不同的收获。

我对于俄国的建筑、音乐和绘画艺术可以说一无所知,因此在遇到相关段落时,就读得很混沌,难有自己的思考。当我对这些领域更熟悉的时候,定会重读此书,想必能够从中发掘出更多新知。

作为文学爱好者,这本书对我来说还是一部大型“种草机”。

读过本书后,我立刻找来“学医救不了俄国人”的契诃夫的小说进行阅读《契诃夫短篇小说精选》书评已发),还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部短篇科幻小说燃起浓浓兴趣(收录此文的《五故事》也即将读完),普希金和果戈里也在待读书单里冒了头。

因此,这绝对是一本值得时刻摆放在书架伸手可及的位置、常读常新的好书。





. The End .

沙之书中的阿莱夫
书是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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