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 |《契诃夫短篇小说精选》契诃夫:永不过时的精神内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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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9-21 22:50
浙江
契诃夫是站在世界文坛巅峰的19世纪俄国现实主义巨匠之一,也是其中唯一一个以短篇小说闻名的作家,他篇幅最长的作品也不过三、四万字。他还与莫泊桑、欧亨利并称“三大短篇小说之王”。但私以为,在这三人中,当属契诃夫的精神最与20世纪后的现代小说相通。莫泊桑 欧亨利
他的小说立足于19世纪式的对现实的客观描写,却从中反映出20世纪式的现实的荒诞和灵魂的无依,直指人的“存在之痒”。正如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俄国人的角度》中点出的,契诃夫小说的主题就是「灵魂得病了;灵魂被治愈了;灵魂没有被治愈」。这种现代性使得契诃夫这个名字成为了20世纪短篇小说家的标杆。雷蒙德·卡佛被称为“美国的契诃夫”,爱丽丝·门罗被称为“加拿大的契诃夫”,威廉特·雷弗被称为“爱尔兰的契诃夫”,凯瑟琳·曼斯菲尔德被称为“英国的契诃夫”……卡佛 门罗 雷弗 曼斯菲尔德
同时,就我个人粗糙的感受而言,进入21世纪后,在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国家,似乎契诃夫与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两位俄国作家的文学地位在不断上升,已然有超越托尔斯泰和普希金的势头。后者的作品有时被当作历史的凿痕、旧时代的经典,而前者的作品依旧能够映照出当下的现实,在读者和研究者心中焕发生机。究其原因,也许就在于“人心”是永不过时的主题吧。契诃夫与陀翁对灵魂、对人心、对人性的探究,能够跨越时空的局限,引发不同世代、不同国度的读者的共鸣。有人说,现代短篇小说有两种范式,一种是契诃夫式的,一种是卡夫卡-博尔赫斯式的。孤僻的博尔赫斯们与卡夫卡们写作出一种小说,它们是陌生的、跳脱的、抽象的、摆脱世俗的,最终通过纯粹的向内探索而叩问心灵。根植于生活的契诃夫们则写作出另一种小说,它们是朴素的、深沉的、具体的、深入世俗的,在自我与社会的冲突、反思、挣扎中追索灵魂。
在这本契诃夫小说集里,编者精选了22篇代表作,从1883年他20岁出头写作的《小官员之死》到1903年他生前最后一部小说《未婚妻》,完整覆盖了契诃夫的创作生命,并按照写作时间排列顺序。于是,在阅读的过程中,读者除了能享受篇篇精彩的杰作外,还能明显感受到契诃夫不同创作时期风格与主题的变化。根据译者谢周老师的《译后记》,契诃夫的创作以三个关键节点——南方之旅、定居梅里霍沃、旅居雅尔塔——为界,大致可以分为四个时期。在这段时间内创作的早期作品,大多投稿于莫斯科和彼得堡的幽默杂志或政治文艺报刊,结构精巧、短小精悍、敏锐犀利,多以白描的手法勾勒出自私、贪婪、庸俗、奴性的人物,再由这些人物构建出荒谬的场景,来讽刺社会中的官僚主义、等级压迫等现象。小水手想在船上偷窥新婚夫妇,想看点不该看的东西,结果却看到了更加不该看的东西。契诃夫在开篇极力渲染水手们的得过且过、肮脏卑劣,而把上流社会描画为温软纱巾后的一个玫瑰色的梦。可结果在上流圈子里发生的事,却让这些自诩丑恶的水手都看不下去,就连小水手的酒鬼父亲都说「你不该看这个!你还小……」。对小水手世界观崩塌的描写极具感染力:「我仿佛被蜇了一下,从墙旁闪开。我吓坏了。我觉得,似乎狂风将我们这艘轮船撕成了碎片,此刻我们正沉入海底。」在契诃夫的早期作品中,这种悲哀的、肮脏的、充满无力感的事在各个故事里,以不尽相同的方式一再发生,就像一再重复的变奏,深化着主题。契诃夫于1887年游历了沙俄帝国南方各地,从此开启了1887年至1891年的第二个创作阶段。在这个阶段,契诃夫的作品开始在大型文学刊物上发表,不再追求跌宕难测的故事性,行文变得更加忧郁淡然、不动声色,而故事内含的紧张感和悲剧感则更加突出。《困》与第一阶段的名篇《万卡》有着相似的内容和主题。前者中十三岁的瓦尔卡孤身一人在鞋匠铺当保姆,后者中九岁的万卡同样孤身一人在鞋匠铺当学徒,两人同样被雇主狠狠驱使,疲惫困倦,几近崩溃。但相比于得以收录在小学教材中的《万卡》而言,《困》显然更加“少儿不宜”。无论是对瓦尔卡身处环境的描写——杂乱、气闷、婴儿在啼哭、绿色的光斑和影子们鬼气森森地摇曳,还是瓦尔卡眼睁睁看着父亲去世的梦魇,又或是故事最终极具冲击力的结局,无不比《万卡》残忍百倍、窒息百倍、绝望百倍。《困》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篇。在读到这篇时,我很明显的感到契诃夫文风一转,一改第一阶段的简洁刚硬,用一种纤细而幽暗的语言,描绘出似梦似醒的境况,把读者也拖进了瓦尔卡身处的噩梦。契诃夫创作的第三阶段大致是从1892年到1899年,也被称为“梅里霍沃时期”。契诃夫与家人在梅里霍沃庄园安居乐业的这段时期,是他创作的黄金期,创作手法日趋成熟,散发出圆融的光彩,落笔极轻,立意极重。我最喜欢的《套中人》和《醋栗》两篇都出自这个时期。这两篇都属于“微型三部曲”,有着共同的人物,故事也是连续的。《套中人》里,布尔金对伊万·伊万内奇讲了个“套中人”别里科夫的故事,而在《醋栗》中,则换伊万·伊万内奇讲述他向往庄园主生活的弟弟尼古拉的故事。《套中人》里的希腊语老师别里科夫,好似生活在一个隔离套里,刻板教条、死气沉沉、保守到极点。“套中人”代表着一类典型,他们每时每刻都在进行自我阉割,并且乐于监视和阉割他人。《醋栗》中的尼古拉也是一个很典型的人物形象,他向往着上流阶层的生活,为此不折手段,最终也实现了梦想,住进了带院子庄园,种上了心心念念的醋栗,成为了“心满意足的幸福者”。但他实际上内心极度空虚,并且对一切苦难刻意视而不见,只能通过“数醋栗”来获得虚假的满足,用美丽的醋栗遮蔽现实的丑恶以自欺。这两个故事最有趣的地方是,伊万·伊万内奇和布尔金都在听完故事的当天夜里失了眠,他们都在反思中叩问自己的良知。“套中人”是别里科夫,也是自己:「难道说我们住在城里,待在闷热、狭小的空间里,写那些没用的公文,玩文特纸牌——难道这不是套子吗?我们一生都在应付那些游手好闲、胡搅蛮缠之徒,都周旋于那些愚蠢、无聊的女人之间——难道这不是套子吗?我们自己胡说八道,也听别人讲各种废话——难道这不也是套子吗?」“心满意足的幸福者”是尼古拉,也是自己:「我曾说,自由是福,自由就像空气一样必不可少,可是这需要等待。是啊,我是这么讲过,可现在我要问:为何要等?」在我看来,这两个故事都是相当契合当下的故事。我们听故事,嘲笑故事里的“套中人”和“心满意足的幸福者”,殊不知笑的正是我们自己!面对着一堵看不见的墙,我半开玩笑地提醒朋友谨言慎行;面对就在身边发生的不公,我害怕被波及于是愈发沉默;我在这里似是而非地写下语焉不详的话语,试图表达,却依旧支吾……我也钻在了套子里,我回答不了「为何要等?」,也许是等下个月那个伟大的日子过去,可以给套子松松绑。《醋栗》的最后写「雨水整夜敲打着窗户」,那响声也将不断敲打我心的窗户。1899年9月,契诃夫与家人搬迁至雅尔塔居住,试图对抗他日益严重的结核病。生命最后的这四年多,是契诃夫创作生涯的最后阶段。尽管重疾缠身,但契诃夫依旧笔耕不辍,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创作出大量不朽名篇。更加乐观的态度和开放式的结尾,或许是这个阶段的写作特征。《未婚妻》作为契诃夫的遗作,塑造了娜佳这样一个敢于突破传统束缚的现代女性角色。她曾是一个“套中人”,心甘情愿地钻进贵族女性既定道路的窠臼,也曾是一个“心满意足的幸福者”,压榨底层以享受无所事事的生活,且作为既得利益者,对底层的不幸视而不见。但最终,她决绝地出走,决定去彼得堡做一个靠工作养活自己的人。娜佳是贵族觉醒的象征,但更加领先时代的是,她也是独立女性的象征。故事结束在娜佳「带着蓬勃的朝气和快乐的心情,离开了这座城市」,这个开放式的结尾充满了乐观气息。不难想象,娜佳将会经历许多挫折和磨难,但把故事停在此处,也许是彼时生活在革命前夜的契诃夫对未来最美好的祝愿。正如娜佳期望的:「但愿那明朗的新生活尽早到来,到那时便能勇敢地直面自己的命运,便能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便能做一个快乐、自由的人!那样的生活迟早都会来临!要知道,总会有一天,祖母的这座房子——这座四个女仆只能挤在一间屋子里、住在肮脏不堪的地下楼层的房子——它终将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会忘掉它,谁也不会记得它……」
我会将本书作为一个认识契诃夫的窗口,期待未来与《第六病室》《三姊妹》《樱桃园》《万尼亚舅舅》等等名篇名作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