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萱|反思发展话语:跨境视角下的中国边疆农村发展——基于云南省一个抵边村寨的人类学研究

文摘   2024-09-20 09:10   云南  


作者简介


赵萱,男,汉族,广东广州人,中山大学历史人类学研究中心、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区域国别研究、中国边疆研究、政治人类学。


内容提要


随着政治经济学理论的更新,国内外学界围绕经济增长、权力关系和本土知识对西方国家主导的发展话语展开了批判和重建。这些努力促成了20世纪中期后发展话语的反思,却又无条件地接受了19世纪中叶以来发展话语的一个基本前提,即以民族国家作为发展的基本研究单位。这一效应在边疆发展进程中,尤其是农村地区尤为突出,一方面在理念上,国家领土边界生产出观念边界,局限了边疆发展路径的分析和选择;另一方面在实践中,众多对边疆农村的民生保障、产业发展和内生动力培育具有积极影响的跨界活动未受到足够重视,限制了发展潜力。通过云南省一个抵边村寨的案例可以发现,突破传统发展话语的惯性思维,提炼以命运共同体和中国式现代化为核心的全新发展话语,挖掘边疆农村与跨境通道的特殊价值,将有助于未来的边疆发展乃至乡村振兴在全国范围内的实现。

关键词:发展话语、边疆农村、中国式现代化、命运共同体






作为全世界最大的发展中国家,“发展”在中国政府和学界一直作为历史叙述和未来展望的主导性概念。从改革开放初期的“发展才是硬道理”,到如今的“三个新发展”、“高质量发展”、“新质生产力”等,发展持久地构成了中国式现代化建设的合法性基石。同时,这本身又是一个发展话语不断调整和重新界定的过程,无法止步不前,发展也被赋予了多元内涵与国家属性。正如习近平所指出的,“要把握住我国现阶段社会基本矛盾的主要方面,重点是发展。只有紧紧围绕发展这个第一要务来部署各方面改革,以解放和发展社会生产力为改革提供强大牵引,才能更好推动生产关系与生产力、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相适应”。

  对于发展的重视反映出绝大多数身处第三世界的发展中国家共同面临的局面。发展话语源于西方的现代性思考,一方面作为第三世界国家迈向“多元现代性”的路标,但另一方面带来持续的焦虑,即是否陷入到西方殖民主义的新陷阱。与对现代性的态度相似,第三世界知识分子对发展也持有谨慎态度,既期待赶超西方,又希望区别于西方;发展被看作是发展中国家现实需求的迫切反映,又被理解为发达国家话语霸权的表征。

  在此情境下,随着中国国力的增强以及世界政治经济格局的深度调整,围绕发展作为某种单一西方话语的反思也不断走强,形成了一系列讨论,试图揭露发展话语所暗含的西方霸权主义因素,以及重新锚定发展对于中国,乃至辐射所有发展中国家的意义。习近平曾旗帜鲜明地谈到过,“有的人把改革开放定义为往西方‘普世价值’、西方政治制度的方向改,否则就是不改革开放。这是曲解我们的改革开放”。

  这些批判对发展话语中存在的权力不平等以及忽视地方性知识等问题做出了深刻反思,而在全球化背景下,具有明显的“超”与“跨”特性的边疆地区更为探索发展道路提供了特殊的价值。2011年,中国国务院发表《中国的和平发展》白皮书指出:“经济全球化成为影响国际关系的重要趋势。不同制度、不同类型、不同发展阶段的国家相互依存、利益交融,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首次在政府层面提出了命运共同体的发展目标。这一发展目标无疑指向了超越传统民族国家范式的新的发展模式与治理新纪元,从而进一步指向由中国所倡导的,建立于“共同的历史遭遇、共同的发展任务、共同的战略利益……积极通过加强合作促进共同发展繁荣”的全新发展话语。

  因此,随着现阶段中国边疆治理体系现代化的不断推进以及乡村振兴战略的全面展开,从边疆农村的角度深化发展话语反思变得十分必要。这不仅因为边疆农村地区是国家发展重点对象,更是丰富和调整发展话语,形成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道路的必然要求。党的二十大以后,习近平总书记强调:“一个国家选择什么样的现代化道路,是由其历史传统、社会制度、发展条件、外部环境等诸多因素决定的。”从而为多样的现代化模式奠定了中国话语的理论构建。而边疆地区作为“互联互通”主线上的重要节点,更是承担起了高质量共建“一带一路”,开展国际合作、开放经济、民间交往等行动的重要责任。

  为此,本文将从对西方发展话语反思的三个维度及两次突变的梳理开始,综合中国发展话语与脱贫攻坚、乡村振兴、边疆治理现代化、“一带一路”等议题的衔接与更新,并借由云南省某抵边村寨的案例,探讨边疆农村发展的特殊形态与价值,进而在反思发展话语的立意下,探究命运共同体模式对我国边疆地区中国式现代化进程的建设性意义。

一、反思西方发展话语的三个维度

  当前西方发展话语的批判性研究通常会追溯到阿图罗·埃斯科瓦尔(Arturo Escobar)的经典作品《遭遇发展:第三世界的形成与瓦解》。正是这部作品在社会科学领域率先提出“应将发展作为一个独特的历史现象和一个被创造出来的思路和行动领域来研究”,此后学术界广泛地将发展视为“话语和表征体制”,不断尝试进行解构。

  首先,这种话语解构是沿着发展的现代经济学线索展开。现代经济学将经济划分为农业和工业两大部门以及农村和城市两大区域,而发展意味着经济重心从农业向工业转移,人口重心从农村向城市的转移。在发展主义看来“对传统社会的现代化改造是摆脱贫困的根本出路,而城市化、工业化及农业现代化则是摆脱贫困的有效路径”。在现代经济学视野下,工业能够吸收更多的劳动力并带来更快的经济增长,所以发展主义可直接表示为“将‘发展’等同于‘经济增长’,再将‘经济增长’等同于美好生活”。在这一不断还原中,发展话语不仅将自身构筑在城市与农村、工业与农业的对立中,更进一步指向经济和社会的对立,由此造成了经济增长和社会和谐之间的失衡。所以,无论是此前提出的新发展理念还是中国式现代化都是对上述发展话语的反思与更新,例如提出协调发展、绿色发展理念等新观念,强调“中国式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将农业农村和绿水青山放在突出的位置,从而对发展话语中长期存在的“城市主义”和经济增长主义做出调整。

  其次,不仅停留于发展话语的表述逻辑,更是延伸至背后的权力关系。发展话语也被激进地概括为一种由西方发达国家设定的意识形态,“其特征是对发展的拜物教化,或将发展归属为一种自然(或甚至是神)的力量,人类对这一力量的任何抗拒或质疑都将面临这样的风险:注定的停滞和贫穷”。这一意识形态所代表的“力量”不同于一种“科学”力量,而是西方霸权主义,发展被看作为“以西欧和北美现代化模式为发展蓝本而掀起的现代化运动”。反过来,以西欧和北美为模板本身又掩盖了后殖民时代全球范围内长期的政治经济不平等,将第三世界的贫困和欠发达归结为现代性的不足乃至“失败国家”,进而造成发展的“去政治化”。发展人类学则通过运用福柯式的话语批判讨论了“发展话语在实践中是怎样通过以技术解决问题的工具理性方式,实现知识与权力的结合”。这一知识-权力考古学分析在第三世界人类学的发展研究过程中进一步表述为“摆脱西方现代性的价值尺度,拒绝西方主流的现代化发展道路,选择一条尊重各民族自己的历史文化传统,符合第三世界国家社会发展实际的‘另类’发展方式和路径”;从而既超越原有的西方殖民主义范式,又追求彼此共存、互惠而非单边受益的命运共同体模式。

  最后,在权力关系批判的基础上,明确了地方性知识的必要性。对发展话语的解构并不是为了取消发展,而是强调发展路径的开放性。在不平等的权力关系主导下,发展长期处于西方自上而下的支配状态,从而使得丰富的地方性知识和本土社会被边缘化。20世纪90年代末出现的参与式发展概念试图改变这一现状,通过强调地方社群的能动性和主体性,不再将发展视为一个单向施加的过程,而是“建立在主观能动性的行动者、多元多层面的社会现实以及不同的话语和不同生活的行动者所遭遇的场域,以及不连续的权力、知识、价值所遭遇时的交互面”。在此线索上,发展逐渐与“草根运动、本土知识以及大众权力”形成关联;也不再是被外部抽象的现代性知识所决定,而是“一个由内源力量主动发起的分析和决策过程”。从而不仅实现了权力倒置这一最基本的批判诉求,还转向了内源发展这一更具建设性的议题。而在中国打赢脱贫攻坚战以及有效推进乡村全面振兴的壮举中,“内生动力”早已成为中国发展话语的要义。

  上述反思的确有效推进了发展话语的更新,尤其是推动以中国为典范的第三世界国家形成自主多元的发展道路。但这一过程的反思依旧存在局限性,指向发展话语的基本单位维度。

图:中缅边境的南宛河

二、贫困的问题化:发展话语的研究单位反思

  发展话语反思的三个维度已经表现出发展单位在时空范畴上的修订。首先是时间范畴的变化。受到现代性叙事的影响,发展话语具有将人类社会之间的空间差异解读为时间差距的倾向,发达与欠发达的划分就很明确地将地理分布解释为时间阶序;乡村—城市以及农业—工业也往往被放在进化的历史线性中理解,呈现为前后继替。针对发展话语的经济学基础反思试图改变这一线性历史框架,不再将地理和产业间的差异扭曲为时间差距。权力关系反思则进一步揭露这一时间化处理背后的意识形态霸权,指出其是殖民主义世界观在后殖民时代的延续。地方性知识视角则从建设性的角度恢复了空间差异,认为并不存在“时间的他者”,存在的仅仅是不同的本土社会。

  其次是一种空间范畴的变化。与时间范畴的变化相关,发展话语反思通过否定发展路径的历史单一性,扩展了发展的空间范畴。其体现为不再将欧美看作是现代性的模板,转而关注非西方社会所具备的独特价值,进而从城市向农村,从精英向草根,从中心向边缘,从第一世界向第三世界。接受欧美作为现代性的模板不仅意味着接受了西方地理的中心性,同时也接受了西方历史的中心性,涵盖一整套的工业化、市场化和城市化逻辑。反之,对这一整套逻辑的批判就意味着须将第三世界看作是发展知识的来源,由此实现空间上的扩延。例如,中国所具有多元一体发展过程和内部结构,并不同于西方“国家—民族”的国家形式;同时20世纪第三世界所形成的团结运动实践也为我们提供了更深刻的启发。

  但无论是时间的复线还是空间的扩展,发展话语反思更多地着力于对西方发展话语霸权的批判,针对的仍然是空间上的西方与时间上发达,不是地理单位上的领土国家。西方—东方、第一世界—第三世界、殖民—后殖民等权力关系反思仍会被放到一种国家间或者以国家为基础的区域间隔关系中去理解;现代—传统、城市—乡村、精英—土著之间的知识对话也往往被纳入到国家内部关系中解释,领土国家始终作为一个必要的前提。

这一反思悖论的出现很大程度上源于发展话语产生在历史上的“截短”。主流的批判发展研究都将发展话语形成的起点放在20世纪40年代,认为正是由美国为首的西方发达国家针对非西方世界的一系列援助和发展计划催生了发展话语的形成。表面上看,这一时间节点没有问题,因为众多国际发展机构、项目和主张都是在二战后形成的,比如世界银行的成立、“维柯斯计划”(Vicos Project)的实施以及杜鲁门的“第四点计划”的提出。但事实上,在此之前发展的话语早已进入到政治经济决策中,20世纪40年代与其说是发展话语的首次形成不如说是一次转向。
埃斯科瓦尔其实也注意到“贫困的问题化”作为发展的核心事务所经历过“两次突变”,“第一次突变是因欧洲资本主义的出现而发生,第二次则伴随着第三世界的发展”。而正是在第一次突变中,国家对贫困展开了“全套的、全方位的干预,这些干预创造出了一个全新的领域,也就是一些学者所说的‘社会’领域”。人们更熟悉的自然是第二次突变,也就是贫困成为第三世界的主要发展问题,发展话语反思也因此将这次突变作为分析起点。但不应忽视的是,如果说第二次突变将发展转变为一种国家间关系,特指第一世界与第三世界的关系,那么第一次突变则是国家作为发展基本单位形成的时刻。
埃斯科瓦尔所说的社会领域的出现并不是说在19世纪之前不存在社会,而是说在资本主义兴起之后贫困不再是个体道德问题,而是整个社会环境的问题,贫困需要被看成是一个需要国家治理的“社会问题”(Social questions),社会成为一个在空间范畴上与民族国家领土相对应的概念主体。换句话说,在第一次突变中,一个界限分明的、被称作“社会”的领域出现了,其与国家相对应,作为被干预的对象和媒介,国家最终成为了社会的“容器”。因此,发展话语实际上在19世纪之前已经出现,且国家被确立为发展的基本单位,只不过发展往往因此被限制在一国之内的社会经济问题,未指向国家间关系。

  直到二战后,发展话语从国内转向国际,从第一世界内部扩散到全球,社会范畴彻底让位于明确的国家范畴,指导此后的各国政治经济发展。而由于发展话语反思多集中于后殖民语境下的讨论,缺乏对其早期形成过程的关注,因而民族国家作为发展单位的前提没有受到冲击,反而全盘继承了国家作为社会的“容器”这一假设。

  当代人类学者其实已经注意到这类观念对第三世界现实发展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弗格森(James Ferguson)在非洲莱索托的研究中旗帜鲜明地指出了“发展装置”(development apparatus)所依托的领土边界限制如何演变成发展观念上的局限。20世纪60年代以后,在世界银行的主导下,发展话语建构了莱索托的“欠发达国家”形象,主要表现为三个方面:其一是认为莱索托处于原始经济状态;其二是将莱索托界定为一个农业社会;其三是以莱索托作为一个独立的民族国家为前提来设计发展方案。所对应的发展计划则是推进莱索托的种植业和畜牧业的发展,以此提高当地民众的收入。在弗格森看来这一发展计划完全没有认识到莱索托真正的发展困境,因为莱索托民众的绝大部分就业和收入都来自于前往南非的矿场打工,农业占总收入的比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即便不考虑农业发展项目的陆续失败,成功了也没有太大意义。正是因为发展话语将莱索托看作是一个独立的发展单位,所以世界银行完全没有意识到不是莱索托自身的产业发展状况,而是其与南非之间的外交关系决定了莱索托的走向,从而无法制定出真正有效的发展计划。在这里,莱索托的领土边界构成了一种观念边界,遮盖了莱索托的经济现实,将一种复杂的政治困境解读为简单的技术问题,这也是弗格森的“反政治机器”的关键所在。在一种“国家经济”的叙事中,“经济和社会的主要特征必须处在中立的、统一的和有效的国家政府的控制中,并且对计划者的蓝图做出回应”,发展必然指向一种国家范畴。

与弗格森相似,米彻尔(Timothy Mitchell)在对埃及的人类学研究中也注意到国家作为发展单位的局限性。他认为,20世纪中叶逐渐形成的经济内涵带来了三个结果:其一、在此之前经济活动对应个体的市场抉择,在此之后则对应地缘政治边界,是以一系列总量(生产、就业、投资和消费)和综合平均数(利率、物价水平、实际工资等)来表示的,参照民族国家的地理空间;其二、经济代替了“帝国”,成为了理解国际关系的重要方式,比较的基本单位正是国家,最典型的就是GDP概念在20世纪40年代的出现;其三、“增长”概念有了新的内涵,在此之前增长指的是空间和物质扩张的自然过程,此后则是固定空间中总体的经济增长。米彻尔还专门指出发展概念也是在这一时期与经济概念关联在一起,型塑了“发展中国家”这一说法。
更为重要的是,经济的民族国家边界不仅指向地理边界,同时也是一种可见性边界,被纳入经济范畴的不仅是发生在民族国家领土边界内的经济活动,更是民族国家可见和可被统计的经济活动;而那些不以市场化和资本积累为目标的,大多服务于自给自足的生产和交换,比如小农经济,将会因为在统计上的不可见而排除到经济范畴之外。这一被排斥在外的经济活动往往被称为“非正式经济”,既面临着经济保障上的缺失,更承担着非法化甚至是犯罪化的风险。
基于上述分析,经典的发展话语至少带来两方面的局限:其一是领土边界引发的观念边界将造成发展困境和出路选择上的局限;其二是经济与民族国家边界的一致性将造成对某些经济活动的排斥,制造出被限制的非正式经济,从而容易忽视更大范围内的共同体联结。
对于中国而言,不同于内地与城市,边疆地区拥有广袤的农村地带,一方面紧靠领土边界,另一方面受制于经济发展水平存在大量不以资本积累为目的的非正式经济,这使得边界在其发展叙事中存在更为特殊的意义。而西方传统发展话语的局限性,恰恰忽视了要解决民族国家间跨越边界的共同发展。
在以西部大开发为典范的中国边疆发展论述中,全过程全方面的发展定位早已明确。边疆地区不同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格局业已形成,创造了超越单一民族文化的区域共同文化,表现为“区域共同体”。因此,针对中国特殊的边疆农村发展必须指向建立在各国各地区相互发展的不同领域不同层次的利益共同体基础之上。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目标之一就是在于促进共同发展、打造伙伴关系,最终达成全人类的经济与社会共同发展,这是无可替代的中国发展智慧。正如习近平所强调的,经济快速发展使社会变革成为必需,经济发展易获支持,而社会变革常遭抵制。我们不能因此踟蹰不前,而要砥砺前行。因此,中国边疆农村发展的探索,对于验证人类命运共同体与共同发展的具体实践模式具有难以替代的重要意义。

图:抵边村寨的哨卡

三、邦村与河边街:民生保障、跨境发展与主体性培育

  云南省是我国重要的边疆省份,其边境与缅甸、老挝、越南等3个国家接壤,不仅建设有各级各类口岸70余个,更分布有广大的边疆农村。本文所选取的田野调查地点邦村位于云南省中缅边境地带,由6个村民小组构成,人口1 000多人,以景颇族人口为主,是一个典型的集边疆各类属性为一体的抵边村寨,表现出边疆地带“复合的社会经济空间”形态,并持续摆荡于边界化的过程之中。
  受历史和行政区划影响,6个村民小组在空间上并非紧密相连,而是以3个为一组分成了两个部分,由一条县道连接,相距15公里左右。一部分靠近村委会,距离乡镇相对较近,另一部分则属于边境一线自然村,其中2个村小组位于限制开发的自然保护区内。由于地处偏远山区,开发受限,邦村经济落后,一度属于深度贫困村。在人均耕地面积捉襟见肘的情况下,邦村经济长期以甘蔗等低附加值经济作物为主。近十年的新发展阶段中,相继开发了面向国内城市消费市场的香蕉、百香果和柠檬等产业,但由于入场时间较晚,缺乏品牌,所以带动效果不明显,市场竞争力不强。
  但在邦村临边境线一带却存在着一个与缅甸北部仅一桥之隔,于跨界历史中自然形成的跨境通道与集市,当地人称作“河边街”,或直接叫作“街子”和“口岸”。该跨境通道在20世纪90年代曾经历过一次口岸合法化的尝试,结果无疾而终,如今只在通道附近留下一块刻有“邦村口岸”的水泥石碑。在过去十年,邦村一直是当地政府扶贫开发的重点,从整村推进到建档立卡,从农危房改造到易地扶贫搬迁,从东西协作到“雨露计划”,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扭转了邦村的贫困面貌。但值得注意的是,众多的发展政策鲜有围绕邦村的跨境通道与集市为线索,沿着这一叙事,我们或许可以发现更深层次的逻辑与可能。
  通常而言,口岸与跨境通道是沟通全球范围内商品和人口流动的重要载体,是国家实现对外开放的门户。但口岸显然无法停留在宏观政治经济层面的讨论,而是包含了跨境民族交融、区域文化多样性、多边跨境合作、边民互助互市互惠等多重面向。因此,河边街虽然作为一个位于边疆农村、且没有任何产业集聚与政策支撑的跨境通道,对邦村本地居民日常生活的影响却是深刻且直接的。
  20世纪80年代,邦村进入到改革开放的发展阶段,彻底改变了封闭的农业生产生活模式。随着分田到户的完成和甘蔗的引入,村民逐步认识到甘蔗种植不仅收益比水稻和玉米等大田作物更高,而且由于有糖厂托底收购,所以销路具有保障。因此,邦村出现了“甘蔗下水田”的发展热潮,如今村里只有零星几户人家还在坚持种水稻,并且也只是作为口粮。随着大量土地用于甘蔗种植,粮食只能通过市场购买。不同于一般村庄从乡镇或者县城购买粮食,邦村村民有一个更便利的选择,就是利用跨境通道在缅甸购买。在本地村民看来,从缅甸买粮有两个直接优势,一是缅甸的粮食价格便宜,差不多是国内市场价格的一半;二是相较于动辄20多公里远的乡镇,到对面的集市最远也只有15公里,靠近通道的3个村民小组甚至只需要20多分钟的车程就可以完成一个来回。
  不仅是基本的口粮,很多生活必需品与业态也来源于作为跨境通道的河边街。邦村共有两个集市,一个位于村委会附近,另一个就是河边街。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河边街的位置随着地缘政治局势屡屡变更,尚未固定在中国一侧,靠近边境线的村民需要凌晨出发到村委会附近赶街,非常不便。而在20世纪90年代,随着河边街五天一街形态的稳定以及跨境木材贸易的快速发展,河边街涌入了大量的外来摊贩和商人,一度使河边街扩展为一条有几十个固定商户与众多临时摊档的商业街,提供餐饮、日用品、美容理发、农产品销售与住宿等生活保障。河边街的规模扩大与商业化甚至使其成为周边乡镇最热闹的集市,于是在几乎没有任何政策引导的情况下,边境一线的居民能够在河边街享受到完整的生活服务。他们不仅可以在家门口购买生活必需品,还可以将自家的初级农产品就近销售。
  尽管如此,受限于非正式经济的形态与体量,绝大多数的村民并不认为河边街能够像正规口岸一样通过跨境贸易而快速发展。在他们看来,河边街更多体现在物美价廉的生活必需品、便利的生活服务,以及无法规模化的山茅野菜和家禽家畜有了销路。但这并不意味着河边街在民生保障之外与当地产业发展没有关联。
  由于位于山区和自然保护区,邦村人均耕地面积不到2亩,很难实现规模化经营,更因有两个自然村位于保护区内,不能发展种植业,所以近年来邦村产业发展的主要思路还是养殖业。事实上,邦村发展养殖业具备两大优势,第一是良好的生态养殖条件,因而本地努力打造“胶园鸡”、“景颇小山猪”等生态农业品牌;第二则与河边街的区位优势有关。
  相较于本地,对面的缅甸北部县区耕地面积更大、人工成本更低,因此大米、玉米价格非常便宜,邦村的家畜家禽饲养长期依赖缅甸饲料,河边街成为重要的来源地。2019年底,乡政府在邦村推广胶园鸡养殖,并特意挑选了地处保护区的村小组作为试点,采取的形式是为农户免费修建鸡舍和赠送鸡苗,养殖到6—9个月之后按照市场价格回收。虽然条件非常优厚,可几乎没有村民获利,根本原因还是在于河边街在2020年受疫情影响被迫关闭,跨境优势丧失,村民无法获得廉价饲料,造成饲养成本高企,外加市场低迷。
  除了可以将境外的资源带进来,跨境通道还可以将本地的资源引出去。不同于早期更多由国家主导或帮扶的种植模式,跨境种植的行为更多地受到市场的激励,并依托于跨境行为的便利。受制于耕地面积不足,部分村民就通过河边街到缅甸包地种植甘蔗。相较于村内动辄每亩1 000元以上的租金价格,缅甸的耕地则不到每亩400元,且劳动力价格低廉。近年来,随着高附加值农产品的推广,本地糖厂在境内已经很难保证足够的种植面积和甘蔗产量,所以动员“甘蔗辅导员”和村民到缅甸包地种植。邦村已经有十几户人在缅甸承包土地种植甘蔗,预计这一数量还会继续上升。不难看出,虽然地处边疆使得邦村在市场和技术领域面临产业发展的劣势,但也因跨境通道而获得了产业发展的另类优势。
  在此背景下,河边街对于本地村民内生动力提升与主体性培育也有着不容小觑的影响。在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的政策周期内,培育内生动力一直作为中国发展话语的核心。但在现实实践中,受制于地方条件差异、产业周期限制以及资金约束,内生动力的培育并不简单,反而容易造成“扶贫军令状”的压力下以“输血”代替“造血”的情形,出现治理失灵和主体性塑造的偏离。需要注意的是,内生动力的培育必须要结合当地的具体情境展开,外部的资金和政策始终只是辅助性的,动力的根源还是在民众自身的意识和抉择。在边疆农村地区能够直接有效激发边民主体性意识的实践往往就与跨境行为有关,邦村自然也不例外。
  围寨是邦村最偏远的村民小组,并且历经三次搬迁,所以家底更薄,发展滞后。虽然长期作为政府对口扶贫的重点,但由于位于自然保护区,人地矛盾尖锐,缺乏合适的发展出路。2013年,刚刚接任队长和队书记的早努与早光两弟兄便注意到河边街的机会,集合了寨子里另外两个屠户组成了“围寨杀猪队”,每周从村民那收购生猪屠宰并在河边街销售,村民只需额外支付50元的屠宰费用。由于临近河边街以及良好的社会关系,围寨杀猪队很快掌握了河边街的猪肉市场,此后更一分为四,各自经营一个摊位。之前政府赠送给寨子但一直滞销的生猪也很快找到了出路,村民获得了直接的收入。不仅如此,两弟兄还将生意沿着河边街一直扩展到缅甸的集市,租下了两个铺面,一个扩大猪肉销售,另一个则经营蔬菜瓜果,主要面对缅甸当地居民。早努基本上每天凌晨都要到市区批发蔬菜然后运输到对面销售,但生意很好,每天纯收入能达到500元左右。2019年,早努的产业创新也计划从猪肉与蔬菜销售进一步延伸至跨境肉牛养殖。
  在队干的带领下,围寨村民不仅收入有了提高,而且精神面貌也发生了根本性变化。据2020年期间驻村工作队队长表示,邦村6个村民小组中,恰恰是最偏远的围寨的工作最容易推进,群众满意度最高。例如,在2019年底举办的邦村“三讲三评”活动中,围寨是到会人数最全、发言最积极以及对脱贫攻坚政策反馈最好的村小组。不仅如此,在2020年疫情暴发期间,围寨在没有接到乡政府部署通知的情况下自行组织民兵看守寨门,严格控制人员进出,村民也相当配合,并且拿出自家食物到执勤点看望民兵。
  围寨村民精神面貌的变化一方面来自于早努作为队干的个人魅力与家族责任,他是景颇山官后代,父亲和爷爷都曾是寨子的队干,颇得当地村民的信任,真实反映出民族人才作为民族文化自信的集中体现与民族团结进步的关键。另一方面,河边街的案例为邦村村民提供了发展的新出路,既强化了民生保障,也促成了产业创新,真正做到了以边民为本的发展策略。即便在此过程中充满了坎坷与偶然,但其之于边疆农村的意义已不言而喻。
  进而言之,在中国发展话语的体系下审视邦村,自然可以发现不同地区都拥有独异的历史基础与发展禀赋,邦村最重要的发展要素便是其作为抵边村寨的区位优势,最自洽的发展方案当然是跨越国境与相邻的地域社会联动,从而实现两地人民共同发展,形成更大范畴的复合社会经济空间与共同体联系。而打造伙伴关系与促进共同发展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框架,不单只是一个停留在国与国层面的顶层设计,邦村的案例恰是一种具体而向下的尝试,它指向了处理边疆地区经济欠发达的一条实践路径,也可以是冲破西方发展话语,丰富中国发展话语的一类探索。

图:村寨内的“街子”

四、讨论

  虽然上述邦村与河边街的案例给我们提供了别样的发展叙事,但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依靠国内帮扶政策与驻村工作队实现治理下沉的发展实践中,相关政策始终缺乏这方面的讨论。我们当然可以归因于河边村非正式口岸与非正式经济的限定,或者由于特殊的地缘政治局势所带来的合法性困境,但这不是问题的全部,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发展话语自身的悖论,其对边疆农村地区的影响更为突显。

  无论是扶贫开发还是乡村振兴都是以领土之内的国民作为治理对象,基于边界内外形成清晰的区分。邦村所临的边境线也限制了人们对邦村的理解,无论是民生保障还是产业创新,政策的制定都使得邦村这类的抵边村寨应当“向内看”而不是“向外看”。通常而言,民生保障是通过中央向边疆的转移支付来实现,通过城市向农村的辐射来实现,通过改善山区到坝区的交通来实现,但没有意料到的是,依托跨境通道,村民其实可以在边界之外而不是之内更为便捷地获得基本的生活物资和保障,这也减轻了财政负担以及减少转移支付带来的“跑冒滴漏”。转向产业发展,现阶段的政策更多的是引导地方关注国内消费市场,例如对水果和生态农产品的需求,但是没有考虑到这对其产业发展带来的具体风险。一方面,将大量的资金投入到市场价格波动且销路并不稳定的水果种植中,或者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直接推出农产品品牌,抑或追随政策大趋势转向乡村旅游,都势必受到剧烈的市场冲击;另一方面,河边街所具备的跨境需求与独特优势却未受重视。

  上述情形也进一步造成了对非正式经济活动的排斥,从而忽视了可能的民生保障价值。随着现代经济在20世纪中叶的形成,那些以自给自足为目的、不可统计的、商品化但非资本化的经济行为被排斥在外,面临非法化甚至犯罪化的风险。河边街的非正式地位并非稳定不变,反而是一个不断强化的过程。伴随国家口岸体系的完善,越来越多的跨境贸易和资金聚集到正式口岸,从而导致河边街式的人员和商品流动越发边缘与非正规化,逐渐等同于风险而非机遇。因此,现阶段对于发展话语的反思与修订十分必要,笔者认为可以从以下两点入手。

  其一,在政策层面和实践层面,充分提炼与提倡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思维,更新发展话语,因地制宜,发挥边民主体性,制定方案。避免僵化地将民族国家看作是一个封闭的经济体系或发展单位,尤其是在具体实践的维度上,针对边疆农村地区发展时,应关注边界内外区域和人口的社会经济关联,并尝试利用这一关联优势。虽然近年来的“兴边富民”行动已经注意到边疆地区的区位优势,意图打造“边境经济合作区”、“跨境经济合作区”、“边境小城镇”等空间。但这一认识很大程度上还停留在城市口岸区域的范畴内,缺乏对更大范围的边疆农村地区的关注,明显地呈现为边疆农村发展(减贫)向内看,边疆城市发展(经济)向外看的区分,从而限制了下一轮边疆地区乡村振兴的潜力。人类命运共同体不应仅是处理国际问题的一种政治宣言,也应真正成为我国与周边国家与社会共同发展的主导性思维。这不仅有利于我国实现中国式现代化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更有利于创造一个睦邻友好、共同发展的边境环境。

  其二,重新认识和理解边疆农村地区跨境商品和人员流通的性质,关注跨境通道在功能上的分化与独特性。受制于区位与历史原因,许多在边疆农村地区自然形成的跨境通道和边民互市点并不具备成为口岸或并入口岸的条件,更无法承担开展大宗贸易,拉动区域经济发展的任务。这些空间往往因此受到治理者的忽视,甚至遭致跨境活动的非法化与犯罪化。虽然针对此问题,产生了试图将边民互市城市化、产业化和全球化(可流通第三国商品)的主张,但需要注意的是,在广大边疆农村地区,跨境通道和边民互市的首要功能依旧是满足当地村民的基本生产生活需求,帮助当地村民形成特色产业,而不是追求全球商品的集散地。经济现代化之下国民经济体系不断完善的过程不必然是一个对边疆农村地区民生需求型经济产生排斥的过程。

  如果说,在过去的脱贫攻坚实践中,我们依靠强而有效的政策和资金投入实现了边疆农村的摘帽脱贫,那么正在进行中的乡村振兴则更加需要依赖边疆农村地区自身的内源性动力,而非单纯的外部投入。对于边疆农村发展而言,这种“内”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边”,这既是他们过去相当长时间里的劣势,也完全可以转化为未来更长时间中的优势,并最终指向不断推动中国式现代化及其理论建设与创新中国发展话语的重要基础。


致谢:感谢各位匿名评审专家和编辑老师在本文写作和修改过程中给予的宝贵意见。感谢贵州民族大学刘玺鸿老师在田野调查和论文写作的全过程中提供的鼎力支持。

(为方便阅读,参考文献及注释从略,图片来源于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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