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仁高娃,蒙古族,中国作协会员。中短篇小说集《七角羊》曾入选“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曾荣获第十二届内蒙古文学创作“索龙嘎”奖、《民族文学》年度奖等;有中短篇小说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年榜等。小说集《驮着魂灵的马》获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一
草玉茭地上,一红,一黑。红的是米都格老人的头巾,黑的是东茹布老人的。他俩是一对老夫妇,生活在库布齐沙漠腹地。那里,春夏季不见一场雨,哪怕一场小小的雨都难得有。湛蓝天空下,尽是羞涩涩地弓着脊背的草茎儿。然而,到了秋季,总会有那么十多天的阴云密布,秋雨萧瑟。那些从春到秋,没长够身子,没一日舒坦过的蒿草、沙竹儿、沙蓬等,就得借着这几日的恩赐,狂乱地长几截。尤其是憋屈了整整一夏天的十亩草玉茭,逢了雨,简直就是嗖嗖地吹着口哨长身子。短短三五天工夫,它们就长得比人高了。
东茹布老人和米都格老人结婚有四十八年了。四十八年间,他俩没离开过沙窝子地,也没想过要离开。他们觉得,归根结底,世界的本来模样就该是这样的,灰扑扑的,但又充满了安宁与恬静。
老夫妇俩种了十亩地草玉茭,这是他俩四十八年婚姻生活中的一件新鲜事。时光倒至三年前,十亩玉茭地还是长着青芨芨和甘草的斜坡。老夫妇俩是牧羊人,牧羊人是不晓得耕种的。三年前的春季里,沙窝地刮了一场慵懒的沙尘暴,从春刮到秋,刮死了各种嫩草芽,刮活了一丘一丘的沙梁。到了冬天,老夫妇俩的羊死了多半,唯一一头黑骡子也在饥饿难耐下啃噬了羊尸体后死掉了。老夫妇俩本来想把羊和骡子的尸体一同埋掉,可是,大地早已冻得铁硬,无法凿出口子来。羊和骡子的尸体便横竖地摞成堆。夜里,一群狐狸在尸堆上饕餮,也许对狐狸来讲,尸体太新鲜了,或者惊喜来得太突然了,等吃饱了,临走时还喤喤地叫嚷一阵。在冬夜漆黑中,那喤喤声不像叫声,更像忽近忽远的狂笑。
老夫妇俩坐到炉前,听着忽近忽远的狂笑,一言不发。
开春后,老夫妇俩决定种草玉茭,他们再也不忍心看到羊群饿死了。宁叫牲口撑死、胀死,也不能叫它们饿死。六道轮回里讲,羊是要被杀死才会投胎。饿死了,就等于一个个魂灵四处飘荡了,那是何等的凄凉。
老夫妇俩一锹一锹地踩着开了十亩地,又一锹一锹地埋了种子。然而出乎老夫妇的预料,沙窝地里,春夏两季滴雨未降。那些刚吐嫩叶的草玉茭在酷阳肆虐下,恭恭敬敬地贴着地面,一派的逆来顺受。正当老夫妇俩觉着冬天里又要饿死牲口时,却意外地下了一场雨,刚好是大暑扫尾时。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先前只有脚踝骨高的草玉茭,雨过后,抖擞抖擞地长到腰高,先前指头宽的叶片也成了巴掌宽。
那年冬天,老夫妇俩的羊没有饿死,而且几个母羊下了孪生胎。这让老夫妇俩眉头舒展,东茹布老人眉头更是大大地舒展。
东茹布老人没啥特别,脸黑黑的、方方的、瘦瘦的,多年的沙窝地牧羊人生活早已将他锤炼成一个缄默而安静的老人。他没有坏脾气,也没有多余的心思,除了爱喝点酒,他没有任何的特殊嗜好。每天夜里,临睡前他得呷几口酒,每天早晨亦如此。他喝酒从不用酒盅,他喜欢用塑料吸管吸着喝。他往酒瓶盖钻个口,将吸管插进去,把酒瓶藏到炕角不易察觉的地方,然后,躺下去,关了灯,在黑暗中将吸管含入嘴里,吱溜吱溜地吸。在米都格老人耳朵里,那吱溜吱溜声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她甚至可以从这种声音的快慢与高低、持久与短暂中判断出丈夫的心情。有时候她躺着,听着他贪婪地吸着,便会不由自主地嘟哝一句:“又不是吃奶,嘴馋的——馋鬼。”
对于跟自己睡了四十八年一盘炕的女人的话,东茹布老人从不反驳。他听着,舌头在口腔与吸管间来回捣,最后依依不舍地摩挲一番,将吸管掖回炕毡下。
到了早晨,东茹布老人睁眼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从炕毡下抽出吸管。那酒度数高,五十八度。空腹呷三口,辣辣的、凉凉的,沁人心脾。随后东茹布老人也不急着起身,而是闭眼躺一会儿。在这短暂的静谧与慵懒中,一种奇幻的感觉令东茹布老人身心熨帖。他能觉察出酒液在他体内四下散去,带着一种隐隐的温度,像万千个细长细长的触角在体内安抚他。他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温和起来,那些粗糙的碗碟、漆面斑驳的壁柜、黑身敞口的水瓮、窗外清亮的晨色以及那个陪他度过了四十八年的老女人的脸上也滋生出几分温润。
刚开始的时候——很久以前的事了,超过了三十年——米都格老人厌烦丈夫喝酒,后来老了,见丈夫一辈子也就这点德行,也就顺着丈夫了。
对于东茹布老人来讲,他早已完全沉湎于这种奇幻、美妙,嘴上说不出来、但在心头荡漾不止的别样感觉。这种感觉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是他独有的。如果不是发现了这个,在沙窝地,一切看起来是多么平淡而无奇。那些终生逆来顺受的羊群,那些与生俱来就有超强抗旱能力的野柳,那些在沙碛地默然躺了千万年的石头,它们是多么平淡而无奇。
东茹布老人的每个早晨就在这样的奇幻中开始。他眯眼向东方望去,望天边沙峰以及峰上的曈昽初日。一道道光芒扑面而来,撞到人脸上,柔柔的,暖暖的,带着辽阔的风。东茹布老人很早以前便知道,在风的那头还有许许多多如沙窝地一样,安宁而恬静的地方。这个世界上美妙的事情是很多的,只是太缺少发现它们的眼睛了。
与东茹布老人相比,米都格老人却感觉不到辽阔的风。她只觉得等初阳刚升到驼峰高,地面上就会升起一股股的热浪。那些在夜间开得昂首挺胸的花草,在热浪下瞬间塌秧,认罪似的低下头。
让羊群安然无恙地度过冬天、春天,让母羊多生羔子,让公羊多长肉、生绒,这是米都格老人的心愿,也是她的生活重心。一切得围着这个转。有了羔羊,羊群就会增多,就会有很多羊绒,有了羊绒就可以换来别的。比如,那一瓶瓶五十八度的酒。那一瓶瓶透明的液体,对于她的老伴儿来讲,是他一生不富裕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因此,家里是不能缺少酒的。对此,老夫妇俩很默契。
二
晨色褪尽前,东茹布老人已经坐到石礅上哧溜哧溜地磨起了镰刀。米都格老人在灶口铁锅里翻着白面饼,那饼足足有三指厚,饼皮焦黄焦黄的,那是米都格老人往锅底撇了两勺酥油。灶肚里火苗扑突突地舔着锅座。
“眼能瞧见不?当心划拉手。”米都格老人眼睛盯着锅里,嘴上对着老伴儿说。
东茹布老人当然听到了老伴儿的话,但他不吱声。在过去的四十八年间,米都格老人每天都要说几句类似的话。比如,“想吃血肠不?我给你灌”,或者“把那褂子套上,别着凉了”等。东茹布老人早已习惯了这些话,但他不厌烦,也不惊喜。他有时候觉得老伴儿就是他的母亲,是他七十余年不惊不乍的岁月所培育出来的额吉。
磨着磨着,东茹布老人觉着早晨的那几口酒有点少了。因为不停地出汗,身体里储存的酒精已经随着汗水被排挤出去了。他得再吸几口。不过,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当着米都格老人的面。对于眼前这个女人,他又是尊敬又是感激,又是疼爱,又是不可缺少。她是他的母亲,是老伴儿,更是他极力抵制,从而完好地保留自己的人。他总觉得,面对她,他稍不留心就会不见了自己。家里的生活都是这个女人在安排。他除了挑水、和泥、拉粮、杀羊,什么事都掺和不上。在这个家,他是无处不在的小螺丝,而她是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大件。
总之,她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唯独,喝酒这点上,他坚持自己的。她曾说:“你要喝,就大口大口地喝啊,总要那么吸着,像个吃奶的孩子。”他就笑了,他这一笑不是笑她的比喻,而是笑她不懂他心里的秘密——那种微醉后的微妙感。
微醉后的微妙幻觉,那是他的秘密,活了一世,难得保留一个秘密。
东茹布老人脑子里思考着一个问题:怎样才能把那半瓶酒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到玉茭地上?
后来,东茹布老人终于找到机会了。当米都格老人压着菜刀切厚厚的面饼时,他匆匆地将半瓶酒塞进衣兜内。他的黑色外套不是很宽松,但是他那么瘦小,哪里都能藏个半瓶酒。往玉茭地走的时候,他走得极快,这倒不是不想和老伴儿一起慢慢地走,而是随着迈步,那半瓶酒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他可不希望她能听到这种声响。
到了玉茭地,东茹布老人匆匆穿过玉茭地,从另一个方向往老伴儿来的方向割。见东茹布老人非要多走一截,米都格老人就大声地问他怎么不从这边割,东茹布老人便大声地回答,说这样背阳,不晃眼。
得趁着白露前把草玉茭收割存棚,不然,冷不丁遇个秋寒,玉茭叶冻了,风一吹,尽是哗啦啦地被卷走。那样的话,家里的七十多只羊就要挨饿了。
在开始割草玉茭前,东茹布老人蹲坐下,迅猛而贪婪地呷了满满的一口酒。然后,将酒瓶塞进不显眼的杂草堆里。他将酒闷在口腔里,一点一点地往下咽。他享受着酒液从舌上滑过时的清凉,以及清凉过后的辣劲儿。
待口腔里只留得一点点酒味时,东茹布老人低声哼起曲来。对于他来讲,割十亩地玉茭真不是什么苦活儿累营生。日子长着哩,连绵不断着哩,就和那沙丘一样,风从这边吹过来,它就往这边倒,风从那边吹过来,它便往那头倒。风停了,沙丘依然连绵着,还新吞了几块地。可是米都格老人眼里,日子却是极其地短暂。好多时候,还没等她干活儿干得疲惫不堪,天便黑下来了。所以,她习惯于在最短时间内,干完最多的活儿。
同样是割草,米都格老人那边的镰刀是噌噌地一阵挥动,而东茹布老人这边的镰刀是咔嚓咔嚓的,像是一头老牛在反刍。但是,东茹布老人的巴掌很大,抓一把就顶米都格老人的三把。
远远地,东茹布老人望见米都格老人头上的红头巾了。在米黄色的玉茭地上,那一抹红,像是一苗长脚的火,或者是一只红脸黄羊,慢慢地移动。东茹布老人想起自己在七八岁时,跟着父亲打猎时看到过的黄羊。他记得有一只黄羊长着红红的脸、红红的嘴唇、红红的斑点。他问父亲,为什么这么美丽的动物要被杀戮?他父亲说,杀掉它,它就可以转世了,就可以变成美丽的姑娘。从那之后,东茹布老人便在心下认定,世界上的女人都是红脸黄羊转世过来的。就连眼前的女人,她也是黄羊转世过来的。虽然,她已经很老了,他依然从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寻得她年轻时候的模样。
“嚯勒嘿,跟着我老了。”东茹布老人不由嘟哝道。
噌噌噌,镰刀富有节奏地吃着草茎。红头巾很近了,几乎挨着鼻尖了。东茹布老人深深吸口气,埋头憋气。他知道眼前这个女人的鼻子很灵,会闻到他口腔里的那股浓香的。是的,很浓很浓的酒香。在他眼里,酒是浓香的,而不是她说起的刺鼻味道。红头巾从身边安静地过去了,东茹布老人舒口气,回头看看红头巾下那张酱色脸庞。多少年来,这张脸一直是这样均匀的酱色,不变黑,也不变白,好似永久地深藏着众多喜怒哀乐,而又无处可诉。也许,穷苦的日子,原本就是这种颜色的吧。
割了一垄,东茹布老人突然感觉口干舌燥,他从家里提过来的奶壶倒了半碗茶,喝了两口,觉得嘴里甜腻腻的。这下,他加快了速度,不过,速度上来了,质量就差了。刚才,镰刀在离地四寸位置哗啦下去,这会儿却是八九寸了。可是东茹布老人已经无心去关心这些,他只有一个目的:要快。他的巴掌本来很宽,先前是抓三把,这下能抓六把了。这会儿的动作几乎不是割,而是在砍。噼里啪啦的,一阵咔咔。余光里,他看到红头巾了。这会儿红头巾高出玉茭梢头一截,在湛蓝天空下飘浮。他定睛一瞧,原来是自己的老伴儿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自己。
他不由得放慢速度,动作上也规范了些许。
“哦哒,你啊,就不能把那腰往下弯弯,留下这一截给谁呢?”不出东茹布老人所料,红头巾在叨叨。
东茹布老人不搭腔,他知道只要他不搭腔,她也就不叨叨了。他抬头向前看了看,只有十余步了,他加把劲儿,快速砍起来。他汗流浃背,口水直往嘴角淌,鼻涕也出来了,半空里摇摇晃晃地来回荡着。有几次,东茹布老人不得不停下来,哼哼地擤鼻涕,擦汗。
终于到了,他扔掉镰刀,拨开杂草,找出酒瓶,吱溜吱溜地呷了几口,觉着不过瘾,咬去瓶盖,咕咚咕咚地咽了两口,随后,咯咯地打嗝儿,又灌了一口,浑身打战——这一系列动作之后,东茹布老人才深深舒口气,有些动情地盯着眼前的玉茭地。米黄色的玉茭地浸在一片望不尽的幽静里,阳光下,玉茭梢头间染着一层油,亮闪闪的,而脚下的土,又是暗红色的,散发着诱人的泥土香。东茹布老人暗自想,如果没有呷这几口酒,他是发现不了眼前这么多的颜色的。这酒啊,是多么神奇的粮食啊。
扑突突的,一群花鹌鹑逃出玉茭地,惊起三五只乌鸦直直地往高处飞。东茹布老人顺着乌鸦看,没看到乌鸦有几只,却看到天空上飘来乌云。
都这会儿了,还下什么雨?
东茹布老人嘟哝了几句,他看了看玉茭地,又看看天空的云,觉着就算整片云都下来了,也不会盖住玉茭地。于是他放心地、懒懒地抄起镰刀,慢腾腾地挥动着。咔嚓咔嚓,一头老牛在反刍。咔嚓咔嚓,日子长着哩,急不得。
到了另一端,东茹布老人站着,有些暗淡地望着对岸,这是一段不远但也不近的距离。红头巾已经从那边往这边移动,偶尔立着歇腰。他看不清她那张酱色的脸,但能看到她魂灵中的结实。这个结实的女人,在跟着他过了无数个穷日子后,居然没有把一双结实的臂膀、一颗结实的心操碎了,而硬是把魂灵塑得结实了。
东茹布老人咬咬牙,一鼓作气,甩开臂膀干起来。他必须给自己鼓劲儿,因为他突然觉得脑子里晕晕乎乎,脚底虚虚实实。他看到玉茭秆沁出油来,黄澄澄的。先前好看的、不扎眼的米色玉茭地,变成烧焦般的橘红。他奇怪怎么会有如此糟糕的颜色?他觉着脑子里发蒙。这种感觉与他惯有的、那种微妙的感觉完全不同。那种感觉会令他舒坦,而此刻他却头昏脑涨,胸口发痛恶心。
“刀不快了,你给磨磨。”
红头巾走到跟前。
“你先歇会儿,我这就给你磨。”米都格老人走过去了,迎风吹曲子,许久后大声地说:“怕是要下雨了。”
这次,拿起酒瓶后,东茹布老人没有急着大口大口地咽,而是小心地呷了一点点。也很奇妙,只是一点点,东茹布老人便觉着好受多了,头不晕了,脚底也稳妥了。他看了看酒,不多了,顶多剩三两。他蹲下身,避开老伴儿的视线,足足地呷了一口。然后他慢腾腾地往老伴儿那边走去。
米都格老人坐在刚割下的草玉茭上,手掰开面饼,一边嚼着,一边说:“看你鼻涕哈喇的,给,擦擦。”
东茹布老人接过妻子的手帕,擦了一圈脖子,翻过去擦了鼻子和嘴巴,然后还回。米都格老人接去看也不看地往衣兜里塞,嘴上说:“明年得种十五亩。”
“十亩就够啦,咱是越活越老,越老越省饭。”东茹布说道,他的手指头肚儿在镰刀刀刃上轻轻地刮。
“省下几个钱,给你买几瓶好酒。喝了一辈子的酒,没喝过几瓶好的。”
东茹布老人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满脸粗粗拉拉的女人会讲出这样的话来。他心尖儿上一拧,觉着一股热流就涌到眼角上了,但是他却皱起了眉头,认真地瞧着镰刀。其实他没看到刀刃儿,也没看到刀刃上的寒光,他只看到了眼球上蒙了一层亮晶晶的水花儿。他硬是把水花吞了回去。
过正午时,老两口总算把活儿赶了三分之一。再赶个一天半天,就能完事了。可是,天气骤变,阴云密布,起了阵阵凉风。
米都格老人得去把羊从河槽地往回赶,马楠河河槽全是石头,不吃水,偶尔下场雨都会发洪。
“嚯咦,你是怎么了?懒一阵勤一阵的,你看看你割的,一会儿镰刀贴着地面扫,一会儿又是留出一拃高,怎么拾掇镰刀会是那样子的?”
“汗水眯住了眼,我是睁只眼闭只眼地干啊。”
米都格老人听了扑哧一笑,她知道老伴儿在糊弄她。
“这天要下雨了,无论如何咱是躲不开这催命雨了,你扎捆着,我把羊儿赶回来。”米都格老人边说边往河槽地方向走。
东茹布老人目送着老伴儿,他只往那红头巾上盯着。他不知道红头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缠到老伴儿头上的。他不关心这个。这么多年了,他对老伴儿身上的任何一种变化都保持着死水一般的静。比起生活本身的变化,一个女人身上的微小变化简直是太不足挂齿了。去关心女人的头巾,远没有留意镰刀、磨石、面饼、酒来得有趣。不过此刻,东茹布老人丢下镰刀,穿过玉茭地,从草丛里找出那瓶酒,喝了一小口之后,仍然痴痴地远眺着越来越模糊的红头巾。
东茹布老人把瓶底的三两酒喝下去,用脚尖刨了个坑埋掉酒瓶。
突然,东茹布老人欢快地哼起歌来,激昂亢奋,异常澎湃,好似用歌声驱逐天空上愈来愈阴沉的乌云。他搂起一把割下的草玉茭,走几步摞到另一把上,再搂回几把,然后蹲在那里扎捆。他早已熟练这种活儿,手脚不慌不忙的。捆了几捆,扛到高处,把它们头对头地立起。当他空着手往坡下走的时候,又大声地哼起歌来。忽然,他眼前闪过一道亮亮的白光,紧接着是几道黑光,不等他缓过神来,地面摇晃着向他的脸撞过来。
三
米都格老人从老远距离便望见了草垛旁的一团黑。起先,她以为自家那个老东西在那里躺着歇息,可是过了很久还是一动不动的,她就慌了,丢下羊群往那边跑。雨已经下过了,沙子地坚硬了许多,草梢头挂着水珠,每跑一步,裤腿处都要甩出一股子的水。
当还有半里地时,米都格老人喊起来:“嗨!嚯咦!老东西!东茹布!”
空旷的原野地出奇地寂静。雨后的太阳明晃晃的,从云缝里射下长长的灰色光柱。喊了几回,她喊不出声了,喉咙剧烈地疼,好似被什么掐住了喉头。米都格老人哭起来,这一哭,喉咙处豁然顺畅了,她边哭边喊:“嚯咦!老东西!东茹布!”
原野地从未这样辽阔而寂静过,哪怕一丝的风都没有。很近了,只有十余步,米都格老人终于看清了东茹布老人的半张脸,另外半张杵进草堆里。她用红头巾缠紧昏迷中的他的脑袋,又用头巾一角擦去了他嘴角吐出的白沫。
“东茹布!东茹布!你这是咋了?你说话啊!”米都格老人晃着东茹布老人,也许晃得过于猛烈了,东茹布老人的眼睛睁开了,但那眼神很远很远的。
米都格老人本想细瞧瞧东茹布老人的眼,可是视线老被泪水填堵,趁她擦泪的当儿,东茹布老人的眼皮就松松垮垮地往下垂,只留出小缝。雨下了多久,他就在雨里躺了多久。他身上湿漉漉的,身下的草却干巴巴,隐隐地散发出尘土香来。
米都格老人斜斜地抱起东茹布老人,走了十余步,他的鞋跟与草屑子搅到一起。米都格老人只好停下想别的办法。谢天谢地,红头巾够长的。米都格老人用红头巾将东茹布老人拦腰套住,扛到后腰上。这么一来,她弓着背,眼睛只盯着地面。她是顺着草的模样回到家里的。幸亏,她认得她家四周的每一根草。
到了家,米都格老人将东茹布老人脱了个精光,塞进羊皮被子里。东茹布老人呼噜呼噜地睡,或是喘气,眼睛微闭着,偶尔张张嘴。
米都格老人站到屋前的土墩上,向四下望去。她从未觉得原野地是如此空旷,那些紫红色的沙峰似乎就是天边。远处的羊群像是几粒米撒在那里,而那些野生的槐树像是惧怕什么似的远远地立着。米都格老人不由得抽泣起来,但立刻又停止,到仓房找来一包药末。她想不起这些药末是干啥用的,只是能闻见药香。米都格老人熬了一小锅水,然后将药冲好喂到东茹布老人嘴里。
一眨眼工夫,天就黑下来了。她挤回羊奶来,往东茹布老人嘴里一勺一勺地喂,刚喂了三五勺,东茹布老人的喉咙里咕咚一声,喂进去的羊奶全都顺着嘴角往外淌。米都格老人见状不由得簌簌地落下泪来。
也许是捂在羊皮被里捂暖了,血液畅通了,或是药末起作用了,总之,半夜时分东茹布老人居然睁开眼,虚虚地说:“水,水。”
在灯下愣神地坐着的米都格老人,猛地听到这句,先是呆呆地看着,又瞬间扑在灶台上,把碗底的药喂进老伴儿嘴里。
东茹布老人咂巴咂巴嘴,说:“渴,渴,再来点儿。”
米都格老人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把药当成水给喂了,忙端来半碗开水,不等她吹吹,东茹布老人就晃着脑袋往碗口噘嘴。
“你这个老不死的,吓得我。”米都格老人一边给东茹布老人喂着水,一边嘴上叨叨着,眼睛里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的。东茹布老人睁大眼,痴痴地看了一会儿后,嚯嚯地笑了,不过没笑出声来,只是扯出几道歪歪的笑容。
“你,咋把我,脱了个精光?”
原野地人很少光着身板睡,东茹布老人在被窝里摸见自己光着,很难为情。
“不是在雨里泡成一坨牛粪,我会把你脱个精光?”
米都格老人搓搓因被泪水泡了一次又一次而生疼的脸和眼皮。
“这么晚了啊?太阳落了?我咋就光看见个红头巾、红眼睛?”
“现在呢?还看见红头巾?”
“不,是那会儿。一只红脸黄羊走过来用嘴嗅着我,不停地嗅着。后来,我听到你喊我了,你过来扯我,扯得我身上酸疼,可是我就是没法子说出话来。”
第二天,东茹布老人便下地走路了。那神态,好似没发生过前一日的事。他仍是去割草玉茭,仍是避着米都格老人将酒藏在草丛间。
忙了三天,总算把活儿赶完了,老夫妇俩闲下来了。没几天,沙窝地的各种草,也都开始掉籽的掉籽,掉叶子的掉叶子,悄然进行着植物界从生到死的短暂旅程。羊儿们的肚子比春夏两季圆了一圈,走路都是喘着粗气。长足了膘的公羊更是神气活现的,屙下的粪蛋也是黑亮黑亮的。
这一日,米都格老人给东茹布老人舀了碗稠稠的酸奶,搁了半勺白糖。东茹布老人几大口吃完,递过碗,示意还来一碗。米都格老人便问:“还搁糖不?”
东茹布老人却反问道:“刚才搁了?”
“都半勺了,你没尝出来?”
东茹布老人怔了怔,说:“我说嘛,有点儿甜。”
又过几日后,米都格老人炖了一锅汤,忘了放盐,却把花椒粉多搁了一勺。她吃在嘴里很是难咽下去,东茹布老人却呼啦呼啦地吃得满头大汗。
“来,搁点儿盐,我忘了放盐了。”
“不了,不了,好吃得很呢,瞧着就好吃。”
东茹布老人的这句话很随意,在米都格老人耳朵里却有了另外的意味。没几日,她把没有放盐的茶水倒给东茹布老人,东茹布老人却一碗又一碗地喝个干净。
这下米都格老人确定了,眼前的这个老头子已经没有了嗅觉、味觉。他口腔里的那个黑乎乎的舌头是死的,还有那窄长的鼻子也是死的。
嚯勒嘿,老东西!米都格老人心下很悲伤。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喝酒造成的。如果不是酒,他的舌头和鼻子怎么会失去了知觉?而在东茹布老人那里,他自己完全不知道这点。每天临睡前,他仍然是要吸几口酒,早晨醒来后也要美滋滋地吸几口。
悄悄地往酒瓶里灌开水的主意是米都格老人在一天夜里躺下去后,听着一旁吱溜吱溜的声响时突然想到的。是的,祸根就是酒。如果不是酒,她身边这个黑瘦黑瘦的老头子会莫名其妙地昏倒?这次多亏了神的保佑,才能缓过来。不行,得想个法子,得制止他喝酒。米都格老人苦思着,她知道他离不开酒,如果硬要他戒酒,他准会发疯。想着想着,米都格老人眼前突然一亮,想起东茹布老人死掉的鼻子和舌头。对啊,他不是嗅不出气味了吗?不是尝不出甜酸了吗?
趁着东茹布老人不在屋里,米都格老人倒掉了插着吸管的半瓶酒,灌进凉开水。
夜里,米都格老人早早便躺下去了。她有些担忧,又有些难过。当她听到黑暗中的一连串吱溜吱溜声时,她又是喜又是悲,但又怕叫东茹布老人发现,只好起身到屋外。
冬天的夜晚,极寒极寒的。米都格老人走到羊圈里,毫无目的地左看看右看看。
接下来的好多天里,东茹布老人都没有起丝毫的疑心。他依然每天呷几口“酒”,沉湎于他那独有的美妙“幻觉”,心满意足。
四
可是,第二年开春后,米都格老人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东茹布老人不但不会走路了,就连说话也不利索了。每次想说话,张开嘴,嘴角便抽搐,他得等着那抽搐停止后才能吐出一句半句来。他的右胳膊、右腿无法动弹,右手手腕往内钩回去,像是要从腹腔内刨挖什么。米都格老人请来老蒙医给东茹布老人治,老蒙医扎了几回针,熬了几锅子药,又用土法子将东茹布老人赤身塞到刚杀的马腹腔内,但都无济于事。
“我恐怕要死了。”东茹布老人说道。
“要死,你也得等到卖了羊绒买几瓶好酒后再死。”米都格老人宽心地说。当米都格老人这样说时她脸上丝毫没有担忧与焦虑的神色,但她的心在胸腔里拧成一疙瘩。
好不容易到了六月份,羊毛剪完了,卖掉羊绒后,米都格老人从旗里买来三瓶金骆驼。喝了一辈子酒的东茹布老人从未喝过这么贵的酒,一瓶顶一只羊。
他疼惜这么贵的酒,一天只呷六口。
“你就甭心疼那酒了。”米都格老人往酒瓶盖钉钉子,铁锤落下去,在瓶盖上扎下圆圆的一个小口。她将钉子抽回来,插进长长的塑料管,然后把另一头塞进东茹布老人手里。看他小心地呷了一小口,她又说了一句:“大大地呷一口,酒多着呢。”
如果是在几个月前,无论如何米都格老人都不会买这么贵的酒。她不但不会买,还会倒掉,然后灌进凉白开。她是真的害怕了,害怕某一天在沙窝地就剩她一个人。她怕孤寂,比死亡还要怕。她要他好好地活着,一同老去,老到动弹不得,像一对牙齿磨平、目光混浊的老羊。她想,若要走,两人一起走。没有他的日子,还算日子吗?可是,他还是这般固执。就在一个很晴朗的早晨,他躺在炕头,眼珠翻白,浑身抽搐,不等她扶起来,他便偏瘫了。
最近以来,米都格老人还觉察出,东茹布老人身骨缩小了,很明显。当她忙碌着给他擦身换衣服时,看出他比原先瘦了一大圈。
看着东茹布老人一日比一日憔悴,米都格老人的泪便吧嗒吧嗒地止不住。
“不哭啊,不哭。”东茹布老人说着想要笑,半张脸却抽搐成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抓了几下。
“你个老不死的,明明是在喝水,怎么就落成这般模样?”她嘟哝道。
她的话他没听明白,左手抓过吸管放进嘴里,吱吱地呷了一点点,说:“这是好酒啊。”
“好酒?那你就多喝几口。”
“咦,不能,不能贪,一瓶抵一只羊呢。”
“你就放心地喝吧,咱家的羊下了好多羔子。”
一日正午,给东茹布老人拔火罐子时,他突然说道:“你把那红头巾戴上。”
“红头巾?”
“嗯,红头巾。”
米都格老人找来那条已经磨出小眼的红头巾,在东茹布老人眼前晃了晃,问道:“它吗?”
东茹布老人点点头,脸上一阵凌乱的抽搐后,吐出半句:“红脸黄羊——”
米都格老人戴上了,她心下已经猜出眼前这位就要永远丢下她了。他是要她举行最后的仪式,一旦仪式结束了,一切就成永恒了。她强忍着泪,强忍着没有一把扑过去抱住眼前这个又瘦又黑的老头子,这个陪了她半个世纪,却从未与她红过脸、吵过架的男人。她将红头巾两角用劲儿地挽成大疙瘩。
“是这个样子?”米都格老人笑着问。
东茹布老人久久地盯着,灰色的眼眶内闪着一对灰色的眼珠,最后说:“外面的天气一定很暖和。”
“来,我抱你到屋外。”
夏日正午,骄阳当头。这一年夏天,沙窝地破天荒地下了三场雨,万物早已是绿油油的一片。
“今年,你就不要割了。”东茹布老人突然说道。
“不割了,不割了。”米都格老人说着,眼睛往东方向远远的一片黑绿看,今年的草玉茭长势真不错。
“再也不用种了。”
“不种了。”米都格老人说着,将插着吸管的酒瓶往东茹布老人怀里放好,“这是第三瓶,咱还有三瓶。”
“来。”东茹布老人将吸管对着米都格老人。
“我?”
“嗯,你来一口。”
米都格老人笑了,接过吸管,轻轻地吸溜一下,喉咙里立刻被呛得辣辣的。她皱紧眉头,说:“哟哟,好辣。”
东茹布老人见米都格老人这般模样,咯咯地笑着,像个婴儿一样眼睛里聚满了泪花。他没说话,但他多么渴望米都格老人能感觉到他那独享了一辈子的秘密——神秘的、富有神性的幻觉。是的,东茹布老人坚信,当自己微醉后看到的世界是神秘的、富有神性的。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他怎么会如此迷恋酒呢?他知道,当他微醉后,他看到了万物的贫瘠与丰腴,看到了大千世界的轮回与更替,看到了生活本身的真实与虚幻。它们是美妙的,是无可替代的,是每一个人所需要的。
夜里,东茹布老人安然地离去了。
在一个很温和的傍晚,米都格老人坐到门前。已经是伏末了,再有几天,她就得开始收割草玉茭了。但是她觉得已经不用买酒了,所以就不急着割了。但她又想起,羊群是需要草玉茭的。于是她思考着,是趁白露前将草玉茭收回来,还是应该等到寒露前再收。
米都格老人心头糟乱糟乱的。
这时,公羊莫七走过来,从米都格老人脚跟前捡着土豆皮吃。米都格老人这才想起,自己要做晚饭吃。但她真不想动弹。这只公羊是东茹布老人最疼爱的公羊,早就到了该杀的年龄了,但东茹布老人已经不在了,现在谁来杀它以完成它的轮回呢?
“来,莫七,我的孩子。”
莫七嚼着土豆皮,看了看主人的脸,咩咩唤了几声。
“来啊。”
莫七犹犹豫豫地走过来。米都格老人往酒盅里倒了满满的一盅金骆驼,让莫七闻。莫七闻了闻,噘起嘴唇。
“来,喝一口。”
米都格老人抓过莫七的脖子,还没等莫七明白过来,一盅酒已经被灌到它嘴里了。莫七急忙而慌乱地挣脱主人的手,大声叫着,吧啦吧啦地舔舌头。米都格老人看着公羊莫七这般模样笑了。然而,正当米都格老人回屋时,莫七却走过去,往她身上闻。
米都格老人倒了第二盅,这次莫七没有等着主人给它灌,而是很主动地舔起来。舔了六盅后,莫七站在那里咕咕地打嗝。
“嚯勒嘿,我的孩子。太好了,我还寻思着,这瓶酒怎么办呢。它可是一瓶好酒啊。”
莫七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地冲着屋门撞过去。门玻璃哐啷一声碎了。
“嚯咦,莫七,怎么了?醉了?”
接着,米都格老人听到一种近乎歌声的绵长的咩咩咩——
只见,公羊莫七叉开四蹄,睁圆双目,迎着风,吐出舌头,咩咩地发出冗长的呼声。米都格老人突然想起,东茹布老人偶尔也会唱出这种歌声来。米都格老人坐下来,听下去。
公羊莫七,分明是醉了。
(选自中短篇小说集《驮着魂灵的马》,百花文艺出版社,责任编辑 邱钦雨)
(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11期)
本刊责任编辑 张金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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