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盘,本名盘文波,瑶族,广西桂林人,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广西作协原副主席、桂林市文联副主席、桂林市作协名誉主席。著有《透明的鸬鹚》《烟雨漫漓江》《失散》《英雄水雷》等。长篇小说《烟雨漫漓江》获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你好,小瓦
春天,如期而至。漓源河两岸柳树吐绿,百花争艳。几场春雨之后,河水更丰盈了。新房已收拾干净,明灯妈却不搬下山,她反过来劝明灯下山。山上老村人越来越少,她喜欢这种人少的环境。明灯说:“山下,人也多不到哪里去。”明灯妈说:“多一个,也是多。”这不是不下山的理由,明灯理解妈妈对山上的偏爱和不舍。山上的风物记忆,已融入妈妈的血脉。明灯妈离不开山上,其实明灯也一样离不开。
午饭后明灯带刚从桂林回村的晓巷及堂弟明山巡山。今天阳光好,大地被照得金黄,地面干爽,山里风不冷。红的粉的桃花在金色阳光下,像美女化了妆,更加漂亮。
今天,明灯特意不穿巡山服,不带巡山装备,把自己弄成游客模样。他准备了柴刀,又为每人准备一根竹拐杖。春天刚到,万物正准备复苏。有的冬眠动物已经醒来。进山,特别要防备蛇虫之类,竹拐杖是理想之物,它既能防蛇又能助力上下坡。这里的人说,竹子是蛇的舅舅,竹棍一挥,蛇就不敢对人造次——尽管当下,冬眠的蛇还没苏醒,但带竹拐杖进山,成为人们进山的一种习惯。明山让明灯妈准备一壶糯米甜酒。进山,没有甜酒是不行的。通往各个山岭的山道仍清晰可见,因为路两边去年被削掉的枝叶还没长出来,因为山路常有明灯等巡山队员行走。往年,每当枝叶掩了路,明灯就砍去挡道的,明灯妈也帮着砍。这些山路还通往山谷的田地,春播秋收,都必须有通畅的道路保障。
不知谁哼了句山歌,明灯就唱了起来。明灯会唱十来首山歌,传统山歌有三个调子,明灯都掌握了。三个调子各有特色,都好听。词呢,大都是前辈传下来的。歌词内容大致分为劝世、婚娶、劳动、生活等,也有诙谐的、教人如何追女孩子的。现在,这一带爱唱山歌的年轻人少了,即便从前爱唱,去到大城市,习惯了城里生活,偶尔回到家乡时就不爱唱了。山歌创新的内容不多,唯一一个有创新能力的九桑,创作了大约有三十首。他文化水平不高,新词不怎么打动人。还是传统的山歌歌词好,文雅,有思想,有韵味。九桑曾经将他创作的山歌手抄本送给明灯,明灯看不上,不认真学。九桑有自知之明,别人嫌弃他的新词,他不生别人的气,只生自己的气。平常日子,明灯外出干农活儿的路上,一个人低声唱,听到风吹草动立即闭嘴。在人前他从没放开嗓子唱过。到了野外,确认无人时,才放开声音唱。进山,唱山歌是一种自我陪伴,进深山,走夜路,还能用山歌壮胆。
今天明灯唱山歌唱得忘我,明山被感染,情不自禁跟着唱起来。明山回乡村收破烂开废品店,工作稳定后,终于像小时候那样,喜欢听人唱山歌了。但听到的山歌也不多,唱的人少了嘛。九桑是他的老师,他偷着学。他外出收破烂,进入别人的村口,不喊“收破烂”,而是唱山歌。人们听到他不成样子的山歌,便知道他来了,家有破烂的都如数拿到村口卖。
晓巷有爱唱山歌的父亲,她自小耳濡目染,不会唱也会哼了。晓巷给明灯明山“伴奏”,与明灯兄弟形成和声。
山里安静,除了他们仨唱山歌的声音,没有杂音。飞鸟停在枝头,不叫不动,摇头晃脑,看着经过的三个歌者。明灯走在前面,用柴刀开路。其实山路通畅,他挥舞柴刀是多余的,但这是开路人的习惯动作,走在前面,不挥舞手中柴刀,就不算尽职。
晓巷却说,山里的空气真好,山里,多自由。
巡过两三座山,晓巷叫累,坐下休息。明山将甜酒壶递给晓巷,晓巷拧开盖子,用小钢杯盛甜酒,甜酒以酒汁为主,夹杂着少量的糯米粒。晓巷递给明灯,说:“明灯哥你喝。”明灯不喝,他说:“还没到喝酒的时候,这才走多远,不好意思喝酒。”明山说他想喝,晓巷却不给,淘气地倒入自己嘴里。晓巷可爱的举止,明灯明山都欣赏。
不觉间,夕阳西下。太阳一收,山顶气温迅速下降。不巧的是,还下起了雨。明灯只相信阳光,却忽略了春天的天气爱变脸。明灯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披到晓巷身上,明山脱给她的衣服她则顶在头上当斗笠。下山速度加快了。接近明灯的育苗池,雨明显加大。明灯带明山晓巷去到一个茅草房躲雨。这座微型茅草房,是明灯建来守夜用的。守谁呢?不是守稻田,不是守鱼塘,是守偷猎的人。茅草屋能容纳四五个人,地上的稻草干爽,干柴也没被淋湿。明灯从草床下的泥土里抠出打火机,用稻草引火,烧起一堆火。火烤着三人的身子,茅草屋里蒸腾起水汽。有明灯明山的外衣保护,晓巷身上几乎没湿,她趁机整理手机里的照片和视频。
雨小了,似乎已经停下。雾气也薄了许多。明灯听到一阵说话声。有人,明灯说。他说着走出茅草屋,悄然朝声音奔去。明灯看到了不远处的三个人,他们正兴奋地说话。听口音,他们是外乡人,空着手从山里往外走。明灯隐藏好身子,不惊动他们,听他们说话,看他们走路。三个陌生人擦着上边村上方的山路,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山林中。那条路可以横着出山,再往下行走一两公里,便是乡村公路。明灯返回茅草屋。明山问是谁在说话,明灯告诉他和晓巷,是三个陌生人。他们从山里出来,一定干不出好事。
“今晚有事干了。”明灯说。
天黑下来。雨停了。回到家,明灯妈为他们做了红糖生姜茶,还放了带须的葱头。明山与众不同,他往姜茶里加香油加辣椒。刚淋过一场雨,需要及时祛湿寒,防止感冒。晓巷给明灯妈看巡山视频照片,明灯妈说:“真好看,我改天也要去看看。”
晚上,晓巷没回家,住明灯家。明山说:“既然如此,我也住明灯家好了。”明灯妈打了油茶,他们围在火塘边慢慢喝。闲聊到很晚,大家才去睡觉。
今天下午偶遇那三个陌生人,明灯心里有了事。他睡得浅,母亲唱山歌时,他心潮澎湃。母亲为自己唱,也变相地教晓巷唱。凌晨四点,明灯起床,并叫醒明山。明山问干什么,明灯回答说抓贼去。听到“抓贼”二字,明山来了精神。两人分别抄起一根铁条出门。天还没亮,伸手见不着五指,毛毛细雨下不停,气温处在全天最低的时刻。兄弟俩打着电筒小心下山。地上湿滑,路不熟的话,都跌好几跤了。
到了山下公路,兄弟俩再往前行走一公里,到了一个岔路口,明灯电筒一照,果真照见了一辆越野车。越野车隐藏在路边的岔道上。电筒往里一照,没人。一摸车盖,温的。就是说,车上人离开不久。
“把轮胎气放掉。”明灯说。明山问,你确定?明灯说,确定。兄弟俩一人负责两个轮子。拔掉气门芯,“哧”地响了数秒钟,越野小车塌陷下去。
山里野生动物种类多,进来偷猎者屡禁不止。经过这些年的保护,野生动物数量逐年增长,已超过五六十年前了。那时候,山区冬天打猎是项重要的娱乐活动,家家户户有猎枪,每个成年男子都有猎枪猎袋,扛着猎枪背着猎袋,男人个个威风凛凛。虽然打猎,但打得并不密,每个村两三次。打猎也不求打到猎物,打的是一场热闹和娱乐,能打到就见人分肉,打不到也高兴回家。平时的狩猎活动,以娱乐为主,不过分索取,适可而止。后来,城里兴起吃野味,偷猎者多起来,有内外勾结的,也有外来的专业狩猎人员。专业人员打猎是高手,不到几年,野生动物数量直线下降。国家严禁打猎,出台野生动物保护法后,明目张胆的打猎者少了,但暗地里仍然很凶猛。森林警察抓了一些人,仍不能根治。有一年秋天,一辆挂着警用牌照的小车,时常在傍晚时分进来,当天晚上或者第二天凌晨,这辆车带着打到的猎物离开。进来的是“警察”,人们敢怒不敢言。明灯也有几分惧怕。来的人穿着没有肩章的警服,手头有枪,谁围观他们谁就会被枪指着威胁。明灯思想斗争了半个月,最终他大胆走进县政府、公安局报告。县政府和公安局都很重视,出动警力将那辆警车和人抓了。一查,发现是一辆假警车,那伙人是假警察。检察院起诉,法院判了他们。明灯受了表扬,桂林的报纸电视台采访他,他不接受。我保护家乡值得表扬吗?要表扬也仅限于家人表扬,不需要外人表扬。电视台采访不到,但报纸可以通过采访别人写成文章。最终明灯的事迹还是上了报纸。文章刊发后,这家报社的记者带来了当天的报纸,明灯看了报道,虽然完全真实,他还是不乐意上报纸,他说:“如果谁敢进来偷猎,我砍掉他的脑袋。这句话我希望你登报纸。”记者说这句话不能登报,太暴力。记者回到桂林,又写了一篇报道,明灯说的原话他没登,登了意思差不多的话。外出打工的中青年人占去大多数,山区这么大,没人守护,山不安全,动植物不安全。明灯却留在家乡,呵护家乡,不羡慕外面的花花世界。人少,很多时候明灯一个人巡山,林业局奖励给他的望远镜能看到很远,用得勤,日晒雨淋,他一连用坏了两台。第二台刚坏,森林公安局张局长说下次再奖励他一台。若望远镜没坏,昨天下午他就带着去赏桃花了。偷猎者多,好在后来在镇里指导帮助下,各村成立巡山队,或者多个村成立联合巡山队,加强了对森林的保护。
明灯跟明山斜靠在越野车上抽烟。明灯平时不抽,明山抽,但现在明灯抽。明灯拨通张局长的电话。看到明灯的电话,张局长明白有事了。张局长急忙调集人员指挥抓捕。山区大,明灯兄弟俩要准确找到偷猎现场,不大可能。偷猎者打猎有许多种方法,放铁夹、挖坑、射麻醉箭、直接放枪,每一种方法都很有效。有的动物在夜晚强光照射下致盲,傻傻地待在原地,坐以待毙。与其四下搜寻偷猎者,不如守株待兔。明灯有经验,确定昨天下午偶遇的那三个陌生人是偷猎者,他们是放铁夹狩猎,在野生动物的必经之路隐蔽安装铁齿锋利的夹子,等野兽经过时,死死夹住野兽双脚或双腿,然后捉活的。从山上传来声音,还有光亮。明灯知道,偷猎者就要现身了。不多时,出现四个偷猎者,比昨天下午多出一个。他们夹到了一只野黑山羊、两只兔子。明灯明山埋伏在路两边,出其不意,抡起铁棍扫偷猎者的小腿。偷猎者受了伤,逃不掉了。等他们反应过来,兄弟俩已经钻入山林。兄弟俩监视着这四个偷猎者,不让他们逃跑。四个偷猎者叫着痛,骂着娘,然后相互埋怨。他们埋怨选错了地点,不该到反猎英雄明灯的边村来。
“你们跑不掉了,等着公安来处理吧!”明灯忍不住在暗处说话,“山里到处有反猎英雄,到处是暗哨,谁来偷猎,必定有来无回!”
“我打碎偷猎者的脑袋!”明山挥舞铁棍,击打地面。“放我们走,给你们很多钱。”其中一个说。
“走吧,我们不要钱。”明灯说。
“如果野兽也让我们带走,我们给你俩更多的钱。你们是两个人吗?”这个人又说。
“我们不是两人,我们有几十人几百人几千人。”明灯说。
“那让我们走还是不让?”对方说。
“走啊,你们直接把车开进公安局!”明山说。
对方丢弃到手的猎物,忍着脚痛上车。发动,起步。“车胎没气了,全都没气了!”开车的叫起来。明灯兄弟俩哈哈大笑。
森林公安也赶到了。来了三辆警车,警灯闪烁。偷猎者束手就擒。张局长带的队,他握紧明灯的手,说:“如果我身边有了合适的女孩子,首先介绍给你。”明灯说:“你这话说了好几年了。”张局长说:“不是没有合适的嘛!”明山插话,说:“我也要。”张局长认识明山,说:“明山老板就算了,你堂堂一个破烂大王还愁找不到老婆!”
两只兔子死了,野黑山羊还活着。死兔警察带回去处理,野黑山羊明灯要求留下,治好它的伤后,放归山林。张局长满口答应。
凌晨六点,天还没亮透,气温仍然低,大概只有1℃左右。明山回废品收购站开他的运破烂的车,明灯原地守护受重伤的野黑山羊。野黑山羊每两只脚捆绑在一起,一根大木棍从中穿过,偷猎人就是这么将野黑山羊抬下山的。这只野黑山羊体重估计有五十多公斤,是个头比较大那种,它的毛色乌黑发亮。明灯电筒照着它的头,只见它的眼里正流泪,被铁夹夹伤的脚还在流血。明灯嫌明山动作太慢,都去了十来分钟了还没回来。明山的车到达时,明灯埋怨他。明山说:“我也想快啊,要是我的车能飞,你就没闲话了。”
兄弟俩将野黑山羊抬上车,运回明山家。他们轻轻将野黑山羊放到地面,用绳子固定四只脚,用家里备用的跌打损伤草药为野黑山羊包扎伤口。明灯熬了野三七水,灌给野黑山羊喝。兄弟俩从没给动物治过病,也是摸着石头过河。不过,听老辈人说过,人畜一理,治人的方法也能用来治动物。
“昨天没白巡山,那场雨没白淋,否则就错过了抓贼。”明山感叹说。
“他们注定会栽在我们手中。他们无论如何逃不掉。”明灯说。
村里人听说救回一只野黑山羊,都来参观。他们七嘴八舌夸这只雄性野山羊长得帅,命大。野黑山羊吃过明灯喂的嫩草了,躺在地上安然入睡,它半闭着眼,没有了慌张恐惧的神色。村里一个奶孩子的少妇,她身上奶水丰富,孩子吃不完,她挤出来喂给野黑山羊吃。野黑山羊不吃。人们嘻嘻哈哈闹了一阵,明山急忙去镇上请兽医。晓巷闻讯,下山来。
“这下你有事做了,”明灯对晓巷说,“养护野黑山羊,是你当前首要任务。”
晓巷蹲下去,摸野黑山羊的黑毛。野黑山羊毛粗粝,硌得她手疼。“好好躺着养伤,千万不要站起来,不要碰着伤口。”晓巷告诫野黑山羊。野黑山羊听不懂人话,但它已经体会到了这群人的善意。晓巷给野黑山羊起了个名字,叫小瓦。为什么叫小瓦,她说不出理由。给野黑山羊取名,念头是突然到来的。很多天后,她仔细分析小瓦这个名字,才发现,原来跟那个男人有关,那个男人名字里有个瓦字。明灯明山对野黑山羊的名字没有异议,“小瓦,小瓦”,都跟着叫起来。一叫就叫顺了叫熟了。无论人还是动物,有了名字才便于养育。
县森林公安分局叫来记者,搞了一次小型新闻发布会。公安局倒不是想摆功,而是希望通过各媒体报道森林公安打击非法偷猎的力度、山区群众参与保护野生动物的广泛性,以震慑偷猎者。参加完新闻发布会,有一个记者赶到下边村,采访明灯。记者到来时,晓巷已将明灯兄弟报警、抓贼及救野黑山羊的文字及视频发到了朋友圈,被众人转发,圈了不少粉丝,赚取不少流量。
明山请来兽医后,没直接回家,他去了九桑家。九桑说:“我正要去明灯家看望野黑山羊,用山歌为它疗伤。”明山说:“小瓦又听不懂山歌,你唱也是白唱。”九桑说:“野生动物生活在山里,我一进山就唱山歌,唱了几十年,它们当然听得懂。”
晓巷弄来热水给小瓦洗澡。小瓦身上有股骚味,洗过澡,身上的味道淡了,但仍然有人们一时不能接受的野兽味。往它身上喷香水,带回来的香水喷去一半。人们闻了香水味,都说,你把小瓦的气味改变了,再这样下去,它回到山林,同伴不认它,它孤身一个,就活不下去啦。晓巷听不进,心想小瓦没那么脆弱,也不会在养好伤之后变成家养的山羊,失去野外生存能力。
晓巷正计划拍两个视频发朋友圈,一个是小瓦被治疗的过程,伤势恢复过程;一个呢,还没想好。明灯提着捕野兽的铁夹进屋时,晓巷有了主意。捕获小瓦的铁夹,明灯刚刚从深山里找到。山里人从前有许多大小不一的铁夹,用来对付大小不同、习性不同的野兽。大到野猪麂子,小到山鼠麻雀,都在捕捉之列。国家严禁捕猎,人们保护野生动物意识增强后,山区男人的鸟铳上交,捕猎工具销毁,留作纪念的都锈成了废铁。明灯提来的铁夹是最大号那种,用来捕大型野兽的。铁夹上的双排铁齿闪着银光,锋利吓人。晓巷打开录像功能,问明灯这个叫什么,干什么用的,怎么使用。晓巷在山区长大,什么捕兽工具没见过,还用问吗?当明灯见她正拍视频,便明白了。明灯对晓巷提出的问题一一回答。接着他打开铁夹,两排尖利的铁齿分开,像猛兽张着的大嘴。铁夹上有机关,野兽碰到机关,强力弹簧猛然收缩,铁齿咬合,野兽的脚或者身体某个部位立即被紧紧咬住,挣脱不了。铁夹系在牢固的大树上,除非拉断四根绳子才可逃脱。即便逃脱,带着沉重的铁夹,如何活命?也有奋力挣扎逃脱的,但留下残疾,野兽生不如死,往往病死饿死。明灯小时候曾经在深山草丛中,发现一只尸体发臭的麂子,仔细检查、分析,确定它是从铁夹逃生时被折磨至死的。
“这就是伤害小瓦的铁夹。”明灯对着镜头愤怒地说。晓巷将镜头移向小瓦,最后定格在它的伤腿上。小瓦的伤口包扎着,白色纱布上有深色的血块。明灯提醒晓巷后退,他用长棍触碰铁夹机关,铁夹“啪”的一声咬合,因为弹力非常大,铁夹弹起一尺高,抛向另一处。这是个暴力的镜头,但晓巷必须保留,这是对偷猎者最大的控诉,也是唤起人们保护野生动物良知的“大片”。现在,铁夹少见了,铁匠铺少见了。生产劳动工具的厂子,镇里县里都有,但谁敢生产捕猎工具?这条地下生产线十分隐蔽,可能有一条产业链。生产出大型号铁夹,而且是质量特别好的,只有机械化程度比较高的厂家才能做到。
捕野兽的工具,除了粗暴野蛮的铁夹,还有“温柔文明”的套子。套子只有机关、弹簧和绳套,没有利器。套子是实实在在的活捉,活捉住的野兽价钱更高。晓巷由铁夹回想起了套子。明灯说,这一带还有保留套子做纪念的,但非常少了,一时难寻。晓巷说,难寻也要寻,你如果寻不来,就做一个套子演示给我拍视频。明灯说,好多年不做了,手生。既然你需要,我改天做一个试试。晓巷说,我要捕野兽的套子,还要捕麻雀的套子,大小都有代表,我的视频就丰富完美了。
可以想见,前天下午碰上的三个偷猎者,他们潜入深山,观察好了野黑山羊的行动路线。每种动物都有其生活轨迹,有与众不同的习性。能顺利地安装好铁夹并捕获野黑山羊,他们当中必定有“专家”。像段苟那种类型的,自小生活在山里,接触了许多动物,熟悉各种动物习性。明灯也是懂一些的,要是他偷猎,什么猎物都逃不出他手心。但他研究动物生活习惯,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它们。能将笨重的大铁夹带入深山,说明这伙人对这里很熟悉,至少其中一个人很熟悉,搞不好是里应外合。山区以前就出过坏蛋,勾结外界偷伐树木,盗猎野生动物。现在仍在牢房的大海、木墩、义明就是这样的人。他们是家乡的败类,也是破坏大自然的败类。
话说上午,安顿好野黑山羊,明灯立即想挖出偷猎者的铁夹。明灯思忖,偷猎者没有将铁夹带下山,肯定是准备再次实施偷猎活动。偷猎者安装铁夹通常很隐蔽,但再隐蔽都会露出蛛丝马迹。另外,他们要做标记,否则,事后他们自己不一定能找到。明灯想,与其钻林海寻找,涉溪水寻找,费时费力,不如找个巧妙方法。明山去镇上请兽医的同时,明灯去向九桑借猎狗。九桑的猎狗,他用来做伴,不用作打猎。九桑那只猎狗跟他到过许多地方,有一次去灵川时差点被人搞死。九桑与猎狗亲密,当需要形影不离时,它紧跟,让它走开时,它就走开。这只猎狗聪明听话,是九桑的好战友好伙伴。九桑进山,都带着猎狗,带着山歌。猎狗在前面开路,他在后面不紧不慢跟着,高声放歌。倘若有鸟儿对九桑唱的山歌不满意,叽叽喳喳骂人,猎狗必定以怒吠还击;对挡道的蛇虫,猎狗奋力驱赶,发现野兽,猎狗却不追赶,热情跟它们打招呼。不同的野兽,有不同的叫声,猎狗采用相似的叫声回应。九桑通过猎狗不同的叫声,来分辨附近出现了哪种野兽。
明灯骑摩托来借猎狗,九桑早看见了他。九桑想,关于晓巷,明山前脚来表态,明灯后脚就来了。九桑又想,怎么办呢?九桑中意明灯,只要晓巷同意,他不反对。
“叔,借你的猎狗用一下。”明灯开口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又要破案?”九桑说,“它在那里,你带走吧。”九桑叫了狗的名字,狗摇着尾巴过来。九桑又对猎狗说:“等下帮你哥破案,完成任务,我给你好吃的,完不成任务饿你三天。”明灯说:“叔叔,猎狗到底是你儿子还是孙子?有时候你叫它孙子。”九桑说:“我原本是叫它孙子的,晓巷要叫它弟弟,我只能给它升辈分。”明灯谢了九桑,慢慢开摩托车,猎狗跑着跟在后面。明灯加速,猎狗跟着加速。明灯走出几十米,九桑把明灯叫住,说:“我正想去看望小瓦,回来带上我。”
镇上兽医已经来给小瓦换过药了。此时,它正卧在地上吃晓巷明山一同割回来的嫩草。春天里,嫩草遍地都是,一割一大把。也不割太多,够它吃就行了,让它天天吃新鲜的。村里那个中年妇女多余的奶汁,小瓦也不嫌弃了。晓巷从村里买来黄豆,浸泡后,准备磨成豆浆,给小瓦补充营养。有人告诉她,不一定要磨成豆浆,黄豆泡胀后,直接喂小瓦亦可。这个建议更好,因为更省事。
小瓦是雄性野黑山羊,湘江上游的沱巴山区,有一个叫周开林的黑山羊养殖户消息灵通,刚打电话来问,等它病好了,能不能卖给他配种?明灯说他做不了主,不是钱的事,这个得由政府说了算,或者由山里的野生动物说了算。
明灯在为上山找铁夹做准备工作,因此猎狗还在。猎狗试图跟小瓦说话,小瓦也许因为听不懂,爱理不理。猎狗急,叫声很大。九桑批评猎狗说:“不要对小瓦大喊大叫,它是尊贵的客人,对它要有礼貌,在它面前必须表现出有素质有教养,不能给我丢脸。”猎狗发出呜呜声,听进去了。接下来,猎狗友好地轻轻叫,大意是“见到你非常高兴,欢迎你来边村做客。我对你的遭遇表示真诚的问候和关切,愿你尽快康复,回归你大自然的家”。九桑摸摸猎狗的头,表扬了它。
九桑现编了一首山歌来赞美明灯明山,又现编了一首山歌来安慰小瓦。他用两种调子分别唱新编的山歌。词编得一般,但感情是真挚的。晓巷录了像,又意外得到一个好视频。
还有一个好视频,明灯没告诉晓巷,这便是今天上午他带着九桑的猎狗,寻找铁夹的过程。明灯不是有意不告诉晓巷的。猎狗寻找偷猎者的铁夹,要上坡,下坡,要钻林子,过剌蓬,越溪沟,晓巷行动不便,吃不消。拍视频这事,明灯已替晓巷完成。出发寻找铁夹前,明灯让猎狗靠近小瓦,多嗅嗅小瓦的气味,然后将猎狗带到抓捕偷猎者的现场。从这里开始,猎狗闻着小瓦的气味,反向寻找铁夹。猎狗寻找的路线清晰,因为小瓦一路留下的气味就是路线。猎狗敬业,它顺着小瓦的气味一路小跑。它的速度快,一下子就不见身影,只传来叫声。
等到传来猎狗密集的叫声,明灯明白,有戏了。
安装好的铁夹隐蔽在草丛中,铁夹周边撒满泡胀的大豆。黑山羊见到黄豆,就会走过来,走进圈套。偷猎者真是高手。猎狗精明,它知道有铁夹机关,不靠近不触碰,保持一定距离,洋洋得意大叫,提醒明灯。明灯用一根长棍子触碰机关,铁夹“啪”一声咬合。因为有绳子紧系着,铁夹只在原地轻轻跳了一下。明灯解开铁夹,叫猎狗再在周边检查一下。最终,猎狗找到了另外两只小铁夹。归来时,明灯挑着铁夹,猎狗则归心似箭,早不见影了。它回去向九桑邀功去了。
“你怎么找到铁夹的?”晓巷问明灯。
明灯将向她父亲借猎狗、闻小瓦身上气味、顺藤摸瓜的过程说了一遍。晓巷生气地说:“明灯哥你好坏,这么大的好事都不带我。”明灯早想过,这事晓巷一旦知道,生气是肯定的。所以,他一边寻找,一边就拍了视频。他把视频调出来,转发给她。晓巷收到视频,立即编辑。
明山从外面收破烂回来,见到搁在地上的大小铁夹,咬着牙说:“这些坏东西,丢进火炉熔了。”晓巷讥笑说:“明山,你真没文化,谁家火炉能熔铁?铁匠铺都奈何不了。”明山说:“那我就送它进钢铁厂,让它化为铁水,铸成有用的铁器。”
“不行,铁夹我们交给公安局,让公安以此为线索,斩断地下捕猎链条。”明灯说。
“好主意。我负责送铁夹吧,我有车。”明山说。“我也要去。”晓巷说。
明山开车,晓巷坐副驾驶。这条前几年修好的乡村公路,以前是泥巴路,现在是水泥路,路面有三米六宽,加上路基,能会大车。明山的车开得比平时慢,平整的路面上,车子走起来稳稳当当。当初修这条乡村公路,国家出资大部分,当地群众集资小部分。参与修路的都是当地人,因此路修得扎实,几年过去,公路完好无损,像刚刚投入使用。其他好些地方修的公路,不到两年路面就坏了,修修补补,是偷工减料的结果。每一个环节上的人,都想利益最大化,结果就有使用不到三年,坏得不成样子的公路。车速度放慢,最终停下来,明山指着前方的斜坡说:“从这个斜坡开始向前两公里,我参与了修建。”当时听说家乡修公路,本地所有男人和一部分女人,从外地赶回来参与。有工钱,但比起打工,比在别的修路工地少许多。明山滔滔不绝地给晓巷说起当年修路的往事。那年修路,晓巷没回来,听听修路的故事挺好的。
晓巷说:“家乡的确好,山好,水好,清静。就是……唉,怎么说呢,总之,城市更好。”
“城市好是他们的,不是我的。在边村我才是主人。”明山说。
“明灯哥也是这么想的?”晓巷说。
“我大哥比我固执,他从来没去城里打过工,去的最远的地方,是我们镇上。在镇上,他打过几次临时工。”明山说,“我以前不理解大哥,现在我理解了。”
“人各有志,不必强求。”晓巷说,“应该这么说吧,不管生活在哪里,不管工作在哪里,过得满意快乐就是最适合的,不应比较城市农村的优劣、大城市小城市的优劣。用句装深沉的话说就是:人的快乐与满足,与生活地无关。”
车进了森林公安分局,张局长说:“我们正好要去找铁夹,你们就给送来了,感谢哈。”张局长从办公室摸出一盒糖果,送给明山,明山不要。张局长说:“怎么能不要呢?我私人感谢你,我代表局里感谢你;再说我没少要你们送的野生藤茶。”明山赶紧说:“我大哥送你的,我没送过。”张局长说:“明灯是你大哥,谁送都是你们家的情谊。”山区里,野生藤茶到处是,割了藤,藤第二年又长出来,每年秋末为最佳收割时间,割回来只需简单处理,等到长霜,就成了。藤茶口感好,有良好的保健功效。明山借机汇报小瓦伤势和治疗情况,张局长说:“好,你们做得很好。”
小瓦搁到明灯家,大家养护它的程序和热情没变。春天,阳光柔和明媚,嫩草、新芽、杨柳、泥土散发出的青春气息,芬芳着大地。
明灯回家挑猪粪时,碰上正上山来的晓巷。晓巷跟在他身后。明灯问她:“小瓦今天怎么样?”晓巷说:“很好,一天比一天好。它比之前懂事多了。”明灯说:“谁养它,它跟谁亲。”有晓巷跟在身后,明灯心情好,话就多了些。
“晓巷,你喜欢我们山区不?”明灯突然问。
晓巷看着明灯,说:“你的问题太幼稚。我的家乡我能不喜欢吗?”
“那为什么不在家乡扎根?”明灯问。
“家乡好,外面世界更精彩。明灯哥,你应该到外面看一看。”晓巷说。
“我不出去,我一出去可能就不想回了。我担心。”明灯说。
“不想回就不回,多少外出的人,都不打算回了。”晓巷说。
“我怕的就是这个。不愿回,又想回,还怕回,我不想有这种情况出现。我生来就是山里人,死也该做山里鬼。”明灯说。
“因为你的确快乐。”晓巷说。
“因为我深爱家乡的山山水水,爱草木,爱剌蓬,爱山里的花鸟鱼虫,所以快乐。”明灯说。
“我也爱啊,可是,当农民,穷,苦;当山区农民更穷,更苦。我真的害怕。我害怕山区一切落后的东西。”晓巷说。
明灯探到了晓巷的底,知道了晓巷最真实的想法。家乡留不住她。他用有些变形的声音,轻轻说:“回吧。”
来人头戴皮帽,身着蓝色轻薄羽绒衣,脖子上挂了条红色围巾。此人有城里人的派头,却不像城里人。一问,他是个养黑山羊的。他叫周开林,来自湘江流域的沱巴山区,前不久来过电话。他给小瓦带来几斤大豆和一箱牛奶。周开林抽烟抽得厉害,晓巷叫他不要抽烟,熏着小瓦了。他说,院子这么大,烟雾这么小,熏不着小瓦。小瓦经过明灯明山尤其晓巷的精心养护,伤势好了许多。天气逐渐暖和,小瓦被移到院子里。明灯家院子比明山的大,整洁宽敞。明山家院子堆满废品,有时候还发出异样的气味。明灯在院子靠围墙的地方砌了间小屋,给小瓦住。小瓦受不了屋子里的憋闷,晚上老拱门,要出来。门拱不开,栏门低,它跳了出来。小瓦宁可躺在屋子外面,数星星看月亮。白天,它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并不走到大门边,它没有逃走的企图。周开林打开一盒500毫升的牛奶,倒在铝杯中,放在火上烤热,再倒入海碗,给小瓦喝。
“你家黑山羊喝牛奶吗?”晓巷问周开林。周开林回答不上来。小瓦鼻子闻了闻,却不喝。牛奶有股牛味,黑山羊不喜欢。“它不喝,快拿开。”晓巷说。周开林确认黑山羊不喝牛奶,仰脖把牛奶喝进自己肚子。黑山羊伤还没好透,走路时,慢慢的,走路的样子也不好看。但它不偷懒,大部分时间站着或在院子里散步。周开林摸小瓦的脊背和肚子,说:“好健壮!”他的手顺着小瓦肚皮往后摸,绕开小瓦的后腿,摸到小瓦的睾丸。“很好!”周开林说。他抚摸小瓦的睾丸,还用力捏捏。小瓦受不了,身子一扭,挣扎着向前一步。周开林跟进一步,他并没有停止伤害,用力捏小瓦的睾丸,将睾丸扯得长长的。小瓦被弄疼了,大叫一声,抬腿踢他。周开林这才放开睾丸,躲闪。
“你不能碰它!”晓巷阻止说。
周开林嘿嘿笑,说:“是头好公羊。”
“你要干什么!”晓巷说,“别人来参观小瓦,眼看手不动,你跟别人不一样,上来就耍流氓。”
周开林围着小瓦转圈,转了好几个圈。他说:“我找明灯,明山也行。我知道你叫晓巷,但你做不了主。”
明山外出收破烂了,明灯还在山上。周开林说:“我要见明灯,有一大单买卖等着他。”晓巷说:“你要买小瓦?”周开林说:“是的,我准备了很高的价钱,现金,我包里有;微信支付,我也可以。”晓巷说:“我们不卖,我们无权卖。你想买,你得问山神。山神才是小瓦的主人。”周开林说:“你真会开玩笑,但这个玩笑不好笑。”晓巷提起周开林送来的大豆和牛奶,扔到门外,说:“你提着它们赶快离开!”
“我不离开,我的生意还没做。”周开林说。
“你养黑山羊腻了,想进牢房坐坐,是不是?”晓巷说,“你想坐牢,我们不奉陪,不要来拉我们。”
周开林没有离开的意思,晓巷提起他的礼品,继续往外扔。周开林待在原地,跟小瓦说话:“我家有五百只黑山羊,母山羊很多,漂亮的母羊很多,去吧,去吧,你会对母山羊一见钟情的。我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天天可以泡母羊。”周开林手舞足蹈,喋喋不休当说客。晓巷抡起羊鞭抽打周开林。周开林躲到屋外,然后打听上山的路,去找明灯。晓巷打明灯电话,山里的信号不好,断断续续,晓巷的话,没有完全传进明灯的耳朵。
明灯想,晓巷打电话,一定有急事。他丢下农活儿,往家走。到家里,周开林正喝着明灯妈递上来的油茶。盘子里放着几张百元大钞,周开林给的。明灯妈说:“我家的油茶没有这么贵,客人喝茶,我们不收费。”周开林跟明灯妈聊小瓦。周开林早知道了明灯兄弟缴获一只雄性黑山羊,他曾经打来过电话询问能不能卖。明灯叫他问政府,他不敢问,问政府等于找骂找麻烦。明灯叫他问政府,只是为了打发他,拒绝他。
那天,周开林一听有人捕获雄性野黑山羊,激动好几天,他盘算着,一定要将野黑山羊搞到手。野黑山羊配种,产下野羊羔,养大能卖大价钱。他有很多只做种的母羊,能产下许多“家养与野生杂交”的羊。消费者追捧野味,价格必定大幅度提高。他已跟桂林南宁柳州几大城市的羊肉馆老板联系好了,老板们很期待。
“我就是那个叫周开林的黑山羊王。”明灯刚进屋,周开林站起来自我介绍说。明灯知道有人养黑山羊,在桂北,种养大户多,具体的明灯关注不过来。明灯说:“你没死心,还惦记着野黑山羊。”周开林说:“你马上要发财了。你发财,我发展,上天送给我们一单大生意。机会不抓住,老天怪罪。古人曰: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懂吗?”
“不懂,听不懂。生意怎么做?”明灯说。
“很简单,你出羊,我出钱。一头公羊抵你一年收入。”周开林说。
“我一年纯收入不到一万元。”明灯说,他有意往少里说。
“那就抵你两年的纯收入。”周开林说。
“买卖野生动物犯法,我们都得蹲大牢。”明灯说。
“你需要动动脑子。”周开林说,“我刚才探望小瓦了,它长得健壮,安静又剽悍,野性十足,是只理想的种羊。小瓦伤好得差不多了,它踢我的腿脚已经很有力量。”
“莫绕圈。”明灯说。
“公开买卖小瓦肯定行不通。待小瓦康复,你放它归山,搞一次新闻发布会,搞得越大越好。然后,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将它捕回来,我出大价钱秘密将它买走。现在一头牛价格五六万,如果你配合,羊可以卖两三万;如果你积极配合,我给你一头牛的价钱。”周开林说。
明灯嘿嘿笑,周开林给他递上香烟,说:“看你高兴的样子,一定想抽。来,抽一支,压压兴奋。”明灯拨开周开林递烟的手,说:“你确实想牢房想疯了,脸皮比墙壁还厚。”
周开林说:“发财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你便是这个有准备的人。小瓦被你们养熟了,听你们的话。它像晓巷养的宠物,黏她。我们再捕获它时,就有了很好的基础。趁明山还不晓得,我只跟你和晓巷做这笔生意,赚钱的事,参与的人越少越好。”明灯收起盘子里的钞票,给周开林塞回去,说:“赶快走人!”
傍晚,明山也知道周开林打小瓦主意的事了。晓巷说:“我们要不要转移小瓦?不转移,加固大门、加强安保也行,防止周开林半夜偷羊。”明山说:“没必要,小瓦真丢了,准是周开林干的,公安一抓一个准。”
明灯说:“转移不太可能,转移到哪里都没用。我们有必要好好看护小瓦,如果小瓦被偷,就算将周开林抓进牢房也没用,万一他将小瓦卖给别人,或者伤害到小瓦,搞死了小瓦,后果就严重了。”明灯家大门不能说不牢固,刚建的吊脚楼,用的都是好材料,破门不容易。漏洞在围墙,贼有办法翻越围墙偷走小瓦。他们计划明天去镇上买带刺的铁丝网,假如镇上没有,去县里买。今晚,可将小瓦转移到厅里,明灯明山负责看护。晓巷如果愿意,如果还没住腻,也可以继续住这里。因为看护小瓦以来,她吃住不离小瓦,开始在明山家,后来移到明灯家,可以说她与小瓦形影不离。晓巷说:“关键时刻我不能掉链子。我不回家,我要跟你们一起保卫小瓦。”
九桑过来唱山歌,他原本想唱给明灯妈听。九桑只唱了两段献给明灯妈的山歌,便改变主意。他唱给小瓦听。他现编词,提醒小瓦,不要被周开林家优越的生活条件蒙蔽双眼,不要被周开林的花言巧语掳走初心。小瓦听着山歌,安然躺在地板上,两只眼睛放射光芒。九桑的歌声引来村里许多人,他们从他的山歌中听出了周开林的阴谋。他们表示,要将周开林的阴谋传播出去,告诉所有的人,让他成为过街老鼠,遗臭万年。
小瓦能不能听懂忠告,明灯他们不知道,通常来说听不懂。小瓦将他们当成自己人倒是真的。唱山歌,听山歌,漫漫长夜容易过去。他们喝油茶,吃自制的点心,末了,明山弄来土酒菜,见者有份,大伙慢慢吃着,喝着。
第二天上午,明山买回带刺的铁丝网,请来师傅,安装到围墙上面。天快黑时,铁丝网安装完毕,周开林插翅也别想进入。但天擦黑,周开林又来了。他看到围墙上的铁丝网,想说句什么话,但还没说话,就有人说话了:“来了,偷羊贼!”说话的是一个来参观铁丝网的村里老人。周开林不认识这位老人。周开林说:“我不是偷羊贼,我家有五百只羊,我没有理由偷一只公羊。”
“人人都知道你想偷小瓦了,你往哪里逃!”老人说。
“公安也知道了吗?”周开林说。
“你说呢?”
周开林被问住了。
周开林赖在明灯家。等剩下明灯明山晓巷后,他说:“我没偷羊,你们散布谣言,毁我名声,我都不跟你们计较。我想通了,野生动物真的不能偷,不能买卖,犯法坐牢划不来。我想借种,辛苦小瓦走几趟,配好种,我就还你们。到时候,你们放它归山,我不再惦记。”
“这跟偷羊没区别。”明灯说,“我们不答应。”
“你强迫小瓦配种,肯定也是违法的。”明山说。
“造福人类的事,不算违法。”周开林说,“耗费了它的精血,我加倍补偿。补给小瓦,补给山神,补给你们,补给政府。”
明灯说:“不行。”
周开林再次被赶走。被赶走前,他盯着小瓦看了好几分钟,依依不舍的样子。周开林开车来的,他的车高级,启动后,几乎听不到声音。但是人们听到了他的叹息。
周开林不死心,他去找兽医。负责给他家黑山羊打针吃药的兽医,姓唐,唐兽医毕业于华南农大兽医专业,专业水平远近闻名。他问唐兽医,能取黑山羊的精子吗?取下精子灌进母羊身体,来个无接触配种。唐兽医说他做不到,他搞不来遗传学,搞不来动物生殖学。周开林四下打听,经人介绍,认识了二麻,二麻小时候脸上长过麻子,现在脸上很光鲜。二麻也是兽医,他说他能做到取精灌精,但不能保证母羊怀上,也不能保证生下的羊羔具有野性。周开林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只管做你的,结果不用你负责。两人一拍即合。不多时,二麻银行卡叮咚一声,进了账。这是定金,不是订金,数目不小。钱从卡里飞出去,周开林心痛,他揪住二麻说:“我看你就是个骗子,华南农大毕业的唐兽医都办不到,你这个只上过兽医技校的混混能行?”二麻说:“骗不骗的,都是你找上门求的我。再说,高手在民间,你敢说技校生就不如本科生?”周开林松手,叹息:“骗子也罢,我跟自己的赌局已经开始,开弓没有回头箭。结局如何,全认了。”
二麻带上取精液工具,随周开林来找明灯。二麻的工具,周开林见过,就是针筒、取羊奶器,还有像当年卖冰棍的冷藏箱。周开林想不明白二麻如何抽取黑山羊的精液,问二麻,二麻支吾不明说。问得烦了,二麻说:“科学上的事你不懂,说了你也听不明白。”周开林又问:“你能找到黑山羊藏精子的地方?一针扎下去,不要抽来的全是血哦。”二麻哼哼,说:“你小看我。”周开林说:“你带取奶器干什么?”二麻说:“那是最后一招,用来榨取黑山羊的精子。”周开林说:“这事我也能,跟挤羊奶一样。我咋就没想到呢?”二麻严肃地说:“这就是普通人跟科学家的区别。”周开林怼二麻:“你是科学家?!”
两人吵吵闹闹到了目的地。周开林又跟明灯商量。不带走小瓦,不让小瓦接触母羊,总可以商量吧?路上他教二麻这样说:从科学上讲,取走小瓦两管精子,小瓦身体更强壮。见到明灯,周开林提醒二麻说话,二麻没说,他害怕明灯那双审视的眼睛。周开林一急,自己说了,还说这是科学家说的。周开林说:“小瓦出精子,明灯你收钱,天上掉下来的钞票你不弯腰捡,脑子坏了。”
明灯说,我脑子没坏,我还晓得报警的。小瓦的事没商量,哪怕你只拔走小瓦一根毛,我都要把你打趴在地,让你长眠在我们边村。
周开林开出的价格一次高过一次,明灯的怒火却越来越大。
双方谈不拢。闻讯赶来的明山粗暴些,他抡铁棒打人。周开林身子被打中,他赶紧逃跑,嘴上说,我要报警。明山追到公路边上,继续挥动铁棒,大喊:快去报警,我等着公安来抓呢!
小瓦身体基本恢复,兽医综合评估它的身体后说,可以放归山林。但明灯舍不得这么快就将小瓦放回山。如果带伤回山,小瓦还是有危险的。加上偷猎行为无法完全被杜绝,小瓦行动不便,极有可能再遭黑手。兽医说:“不立即放羊归山也行,但要尽快对小瓦进行野外生存能力恢复训练。”晓巷抄起羊鞭,赶小瓦出门。这些日子以来,小瓦在室内憋坏了,它听晓巷的话,晓巷羊鞭一扬,它就大步往外走。它边走边回头看院子,看那间它不喜欢待着的小屋。明灯的新房在公路边,但不紧贴公路,大门前有几级台阶,侧面还有一个斜坡。小瓦下台阶,下坡,有些吃力。也许它还没适应道路。公路对面是荒地,长着许多小瓦喜欢吃的草,没被晓巷明灯明山割走的嫩草,长高了,长硬了。明灯从山上下来,他看到走得不那么有力的小瓦,对走过来的明山说:“你把小瓦架到我肩上,我扛过去。”明灯在小瓦身边蹲下,小瓦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一脸茫然。明山抱起小瓦,搁到明灯肩膀上。小瓦轻轻挣扎,明灯左右手抓牢小瓦四只脚,平稳地站起来,像扛着一头小猪。以前,山里人就这样扛着个头不大的猪去卖,或者送到买家。不同的是,猪装在猪笼里,外面套着撑架。明灯肩膀顶着小瓦的肚皮,它的肚皮柔软而温暖。晓巷和明山跟在后头,晓巷晃着羊鞭,说:“驾!”明山说,晓巷你方法不对,你赶的是羊不是马呢。小瓦体重五十来公斤,明灯扛得轻轻松松。他曾经扛过一百四十斤重的猪行走三公里。明灯扛着小瓦走过两条田基,在野草丰茂的地方,蹲下身子轻轻放下小瓦。晓巷替小瓦说:“谢谢明灯哥。”
小瓦看了看野草,选择相对嫩的,伸头张嘴大吃。户外空气好,春风和煦,太阳照下来,水田如一面面镜子,反射着金色之光。接下来,放牧的事就是晓巷的了。阳光好,晓巷突然感到恶心,她转过身呕吐。干呕,没吐出东西。明山说,晓巷你病了,我替你吧。晓巷说,我没病啊。她怀孕后,反应有些强烈,都快三个月了,偶尔还恶心。平时她背着人吐,今天她躲不开。她不让明山替换。小时候放过牛放过鸡鸭,就是没放过羊,这一带没人养羊,无羊放。放牛不是一头两头,有时候还帮村里人放。牛多了,一盘散沙,还时常滋事斗架,不容易管理。今天第一次放羊,虽然只有一只,晓巷不敢马虎。放这只羊责任重大。晓巷眼睛不敢离开小瓦,担心小瓦逃跑。好在,野生牧草茂密,小瓦不需要移动多大步子,基本在她视线里。
那边,有一个陌生人在公路上向这边招手,明灯走过去。他希望是来打小瓦主意的,他骂周开林的话还没用完,可以用在这个新来的人身上。周开林像“三打白骨精”故事一样,变着法子试图伤害小瓦。挨近那人,对方说来租房住,想住到清静、空气好的山区来。明灯说,我们村空房很多,但不出租。
“你认识老刊吗?”明灯问。
“不认识。”对方说。
前年春末,老刊带着他老伴来租房。明灯将闲置的老屋租给老刊。老屋没人住,年久失修,开始破败。老刊不嫌弃。价钱给得高,明灯妈满口答应。租金一半给明山,因为这座老屋明山家也有份。明山不要,主要是明山姐不要,让明灯妈全收着。老刊和老伴是外地人,讲外地话,他们退休四五年了。城市喧嚣,逼迫两口子逃离。独生子在北京工作成家,老两口无牵无挂。老刊花掉一笔不小的钱修葺老屋,搞得像民宿似的。老刊不做民宿,只住家。老刊两口子和善,说话细声细语,与村里人关系处理得非常好。白天时,两口子进山,爬山观景,有时候还专程到明灯劳动的地方拉家常。老刊朋友多,时不时有几个人开车进来,他们吃自种的有机蔬菜,喝当地米酒。吃喝之外,老刊当向导,带朋友进山。他们很文明,不乱丢垃圾,也不拔花花草草回城里种。老刊白天看山看不够,晚上也常进山。明灯因为巡山,有时需要晚上进山。育鱼苗的日子,管理鱼塘的日子,明灯摸黑进山,天不太冷的话,就住在寮棚里。野外空间无限,听着山岭动物活动的声音,听着汩汩流水声,浑身舒坦。他喜欢夜晚山里的气氛。山里人常说,夜路走多了,就会碰见鬼。明灯有一天突然醒悟,老刊异样的举动是有原因的。明灯警觉起来。他发现老刊进山租房,意在野生动物。老刊是偷猎者的侦察员、放风员,是个狡猾的卧底。明灯跟明山分工,不动声色,密切观察老刊。九桑跟着凑热闹,他是好心,事坏在他那只猎狗。那天夜晚,九桑的猎狗跟他进山,敏感的猎狗发现一只麂子,跟着发现一只猪獾。猎狗叫起来。猎狗一叫,老刊的计划落空,趁黑溜掉。九桑培训出来的猎狗不打猎,只猎偷猎者。老刊反侦察能力强,应对猎狗的能力强,猎狗没跟上他。没抓到现行,明灯不好“治”老刊的罪。抓捕失败,明灯明山只好演一场戏给老刊看,老刊后来相信,这是巧合。老刊想,明灯兄弟监守自盗也不一定。如果真是这样,便可内外勾结,事半功倍。但是,老刊向明灯暗示,没暗示出个结果。明灯性子直,提到偷猎,就骂个不停。老刊不能确定明灯是不是装的,于是再找机会暗示。明灯还是那样。一天老刊以开玩笑的口吻明说:“每个月只要捕获一只野兽,就能发大财。”明灯假装问:“搞到野兽,我卖给谁?”老刊说:“卖给我。有多少要多少。”
明灯确定老刊急于搞出大动作后,私下问九桑怎么办。九桑说,将计就计。明灯不知道如何将计就计,如果计划走偏,伤害到野兽,倒成了罪人。
老刊摸不清明灯兄弟的底细,不敢再贸然行事,耐住性子,暂时不搞偷猎之事。狐狸尾巴藏得了一天,藏不了仨月。不出两天,老刊又行动起来。明灯已摸清老刊的行动规律,每当朋友来访的当晚,必定行动。老刊的朋友离开后,明灯叫村里老人在山里潜伏下来。这个夜晚,老刊不行动,他假装在家待着,实则监视明灯。明灯不出门,到老刊那里串门,相互稳住。明山在山下,跟森林公安热线联系。这一晚,老刊得意,以为要得手了。白天老刊及其朋友甩开明灯兄弟,甩开村里人的眼睛,在野兽必经之地安装铁夹。傍晚,老刊的朋友表面已经返程,实则半路杀回,悄然进山潜伏。他们秘密带来猎枪,偷猎工具藏在半路的山林里。他们摸黑走山路,进入目标区域。但是老刊朋友的秘密行动,暴露无遗。侦察到偷猎者进了山,明山的信号立即发给森林公安。森林公安早在镇上集结完毕。这边风吹草动,那边立即行动。路线熟,距离近,森林公安布控组立即控制住老刊及他老伴,收缴他们的手机,切断老刊夫妇对外一切联系。老刊表面做出委屈的表情,内心却惊慌。老练的公安人员早看出来了。抓捕组抄近道,扑向目标区域。此时,野兽正出没,偷猎者狂喜。眼看阴谋得逞,却被公安棒喝包围。公安的几嗓子,同时也吓跑了出没的野兽。公安动作神速,一举打掉这伙偷猎者,斩断盗猎、贩卖、偷食野生动物链条,捣毁重要窝点。
两三年过去,风头一过,偷猎者又蠢蠢欲动,实际行动起来。明灯站在欲租房者面前,审视他。“你的身份证呢?”明灯问。那人掏出证件,明灯说:“肯定是假的。户口本呢?结婚证呢?大学毕业证呢?”
“租个房,谁还带这些证件?”那人说,“你真会开玩笑。”
“暂住证呢?”明山跟着说。明山刚外出打工那几年,时常被查暂住证,心里有阴影,他常以唠叨来排解遗留的恐惧。
“我租房是认真的,真实的。你们不要刁难不要乱开玩笑。”那人笑着说。
“打猎证带来了吗?”明灯继续。
那人愣住。
“前段时间这里发生了交易小瓦‘三打白骨精’的故事。两三年前发生了租房‘一打白骨精’的故事,现在,你想演‘几打白骨精’?”明灯说。
租房者说:“我听不懂你们的话,你山区人说话真难懂。”
“你租房的动机不纯,我一眼看穿。老刊‘一打白骨精’的故事,不可能重演。”明灯说。
明山掏出手机拍照,说:“我把你的照片贴在电线杆上,告诉大家,你是个偷猎卧底。”
那人冷笑,说:“我怕了你们。租个房,都成罪犯了。”
不管那人是不是卧底,明灯兄弟都不可能再出租房屋,自找麻烦了,前面有过教训。村委也出台了规定:谁出租房屋,一旦租客偷猎,房主必须承担法律责任。
“惹毛了老子,一把火把你们的山林烧光,烧死你们的宝贝野生动物!”那人气急败坏上了车,车启动后,他歇斯底里地叫喊。明灯明山持棒追赶,可惜没追上。
小瓦吃饱喝足,明山负责将它扛回来。小瓦在人肩上享受到了快乐,明山蹲下,手臂从它的肚皮下方穿过扛它时,它积极配合。
上边村的环境,更有利于恢复小瓦的野性。第二天上山时,因小瓦行动不便,明灯只好扛小瓦上山。山上的野草没有山下好,山下气温略高,野草长得好。但小瓦不能老躺在温室里。明灯放下小瓦,鼓励它往林子里钻。晓巷说:“它就此跑了怎么办?伤还没好透呢。伤筋动骨一百天,它养伤还不到三个月。”兽医检查过了,铁夹好在没“咬”断它的筋,“咬”在脚筋边上。明灯说:“跑了就跑了,跑了也好,它尽快适应山野生活,不是更好吗?”晓巷说:“现在有定位跟踪技术,就是不晓得怎么安装定位器,哪里有卖。”明灯说:“想复杂了。”
晓巷玩着手机放羊,明灯下田劳动。中午时,明灯妈送来午饭。
至傍晚,小瓦并没有走多远。晓巷用羊鞭赶它出来,它听话。小瓦生来就是属于山林的,在林子里行走,看上去它腿脚全好了。
晓巷待在原地,小瓦望着她,是留是回村,等她拿主意。晓巷没有主意。天完全黑下来后,她仍然跟小瓦待在原地。晓巷想给明山打电话,又掐断了念头。她打算晚点让父亲九桑拿主意。
有两束电筒光亮向这边移动。明灯和明灯妈来了。明山收破烂还没回,他被朋友留下吃晚饭。
“我想过了,就这样让小瓦待在山里。我给它绑上电筒,它走哪里我们都能跟上,能保护它。”明灯说。
晓巷说:“是个好主意。”
“你回吧,我跟你明灯哥守着小瓦。”明灯妈说。
“不,我也要守。伯娘你回吧,我替你。”晓巷说。
劝不走,明灯对妈说:“你回吧。等明山回来叫他来守。”
劝走母亲,明灯在小瓦身上绑上电筒,对它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小瓦大约累了,晓巷叫它躺下,它躺下。电筒在它背上亮着。漆黑的夜晚,光线贼亮。春末露水仍重,明灯搭建临时寮棚。明灯在路边找来材料,从育苗池那边搂来稻草,一个简易寮棚很快搭建好。小瓦在那里一动不动。它睁着双眼,眼珠一动不动,不知道睡着了还是醒着的。
明山没接到电话,经不起朋友劝,喝多了,在朋友家住下来。明灯跟晓巷坐在寮棚里,不时盯着小瓦。它身上的光线始终没有移动。干坐了许久,明灯叫晓巷躺下。明灯说:“睡眠充足,对胎儿发育有好处。”晓巷说:“谢谢明灯哥。”她躺在稻草里,望着寮棚外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天空,想心事。
清晨,明山回来了。他来替明灯晓巷。白天的光亮下,小瓦的胆子大了许多,它一步一步朝更深的山林走去。
小瓦回家了。小瓦野性恢复后,明灯兄弟以及晓巷放开它的手脚。他们继续在山里守了三天三夜,直到完全不见它的身影。接下来几天不见小瓦,他们心里空落落的。他们进山找它,呼唤小瓦,找了三天。
“小瓦,你在哪里?”他们轮流喊,正失望,林子里有动静,高处突出来的石头上,一只黑山羊头冒了出来。
是小瓦。小瓦看清是明灯明山晓巷,咩咩叫了几声,奔过来。小瓦用头蹭他们的身子,他们用手抚摸它的身子。他们查看小瓦身上的伤,伤口完全愈合,用力捏,小瓦没感觉到疼。小瓦好好的,跟离开时一样健壮。晓巷从包里拿出红线圈,上面系着一枚铜钱。红线是尼龙的,非常结实那种,铜钱是祖辈传下来的,清朝末年制造的。家家户户有一些这样的老物件。孩子出生后,红线系铜钱,做成护身符,挂在小孩脖子上,或系在手腕上,保佑平安健康。当下,家无铜钱的,就用硬币代替。晓巷家还有好几枚古铜钱,父亲全部传给她。晓巷决定到山里看望小瓦时,特意制作了这个护身符。
“来,小瓦,我给你套上护身符,保佑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晓巷扳过小瓦的头说。
“护身符开过光的,很灵。”明灯说。
明山想笑,没笑出声。所谓开光,不过是九桑对着护身符唱了几首山歌。九桑唱得投入,情感饱满,虽然谈不上“开光”,但至少传给护身符平安信息,给了小瓦真诚的祝福。想到这里,明山不笑了,深沉起来。
小瓦乐意接受护身符。它与同伴不一样,它有特殊的经历,死里逃生后,与人类结下深厚的感情。它是人类与野生动物情感的纽带。没有不散的聚会。半小时后,明灯指挥小瓦回到山林。
晓巷感性,小瓦钻进山林,身影不见后,她哭起来。明灯明山眼睛红红的。在他们眼里,小瓦不只是黑山羊,是他们的宠物,是他们的亲戚。“再见,小瓦!小瓦,再见!”他们对没影儿的小瓦招手,直到喊累嗓子。
连续好几天,明灯下田干活儿,脑子里有小瓦,身边便有小瓦的陪伴。明灯好些田地在深山谷底,那里水源好,不怕干旱。每次进深山田地劳作,都是与小瓦相会的机会。很遗憾,小瓦一次没来。明灯自编歌词,唱响想念小瓦的山歌。
这天,晓巷上山来,对明灯妈说:“伯娘,我要回桂林了。”明灯妈说:“你怀孕了,还回桂林干什么呢?你没有妈,就当我是妈吧,我生过孩子,我懂照顾你。”
晓巷说:“我未婚夫安新瓦接我来了。”
明灯妈说:“原来是这样。怎么是这样的呢?”
晓巷说:“我意外怀孕后,我和安新瓦措手不及,很慌乱。我还没准备好,他更没准备好。他说,你先回老家吧,不出三个月,我就来娶你回家。今天安新瓦来了,他一定准备好了。”
明灯和母亲送晓巷下山,明山收破烂回来后,一起送她回家。明灯明山的希望彻底破灭。似有铁锤连续击打明灯的心,他说不出话,像个木头似的跟着走路。明山走了一段,停下来,猛然说,还不如嫁给我大哥呢!
晓巷说,你们都是我的哥,亲哥,我们之间只有亲情,产生不了爱情。
明灯妈说:“都不要说了。这三个月来,我们想多了,不怪晓巷。晓巷生来不属于山区,她迟早是山外的人。”四个人不说话,继续走路。阳光很好,天空明亮。
巡山,或者行走在山路上,明灯常与各种野生动物相遇,双方以各自的方式打招呼,问好致意。晓巷回村探亲这天中午,明灯劳作回来,竟然发现黑山羊小瓦进入位于山上的老村。明灯抚摸黑山羊,下意识查看它的伤口。伤口完全愈合,伤疤长满了黑毛。晓巷为它套上的护身符,依然如故。明灯拍了视频,准备传给明山晓巷他们看。明灯说:“小瓦,你独自出山,太危险了,偷猎的坏人难禁难防呢。以后不要再出山,我们进山看你。”前些日子,明灯巡山时找过小瓦,但没找到,他爱山里所有的野生动物,更爱小瓦。不见小瓦他想小瓦,见了小瓦又为它的安危担忧。明灯弄来一些吃的慰劳小瓦,然后护送它回山。小瓦心满意足,爽快离开。山越走越深,到了明灯难以钻行的地段,黑山羊的身影不见了。明灯说,小瓦再见!小瓦回应几声咩咩叫。明灯坐在原地,竟然放声大哭。
小瓦回来探亲的消息,晓巷明山知道后,怪明灯自私,只管一个人享受小瓦带来的幸福,即使不把小瓦带下山,也该通知他们上山。明灯说,小瓦出山很危险,它不该出山。我们不需要它来探亲。晓巷说:“你不想小瓦?不想经常见到小瓦?”明灯不回答。明山叹口气,说:“罢了,小瓦是野生动物,它的家在山林,我们不应该对它有太多要求。”
从镇上回来,明灯带队巡山,巡到蘑菇山山脚那个小湖泊时,停下脚步。中午过后,三支巡山队伍都到达野狗山,他们没发现异常。明灯关心黑山羊小瓦,希望巡山能巡到。巡山队员都说没发现小瓦。巡山队员重点关注外来人的痕迹,不关注动物的行踪,碰上了就打招呼,没碰上,也不主动寻找。明灯救过小瓦的命,对它有特别的感情,人们理解。吃过干粮,三支队伍按既定路线再巡山,傍晚在上边村集合。集合的目的是工作交流和聚餐。一到寒冷的冬天,山里人终于找到休息的借口,聚会喝酒,打油茶,谈天说地。
冷风不停,冷雨不断,人们猜测,第二场大雪即将来临。可是大雪并未到来,猛烈的北风刮走了冰雪和乌云,迎来了温暖的太阳。
明亮一家从东莞长安镇回来,外出打工的也回来大半。离过春节还早,这些外出务工人员为什么都集体回来了?说是好些工厂倒闭了,倒闭的直接原因是美国再度挑起新一轮中美贸易战,大大限制进口中国产品。全球经济刚开始有所回暖,美国又来这一出。没倒闭的工厂,因为效益不好,大量裁员。
明亮打算在老家待一段时间,因为回广东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回到老家不干活儿,就会坐吃山空。冬天,在山区,即便去镇上去县里,又能找到什么工作呢?家里的荒田,明灯已撒上了萝卜籽、油菜籽,估计过几天就会发芽,待春节时,就可以卖萝卜,春天可以收油菜籽了。
对于未来,明亮私下里谋划,项目一个个从脑子经过,却一个个被否定。现在政策好,山区脱贫容易,但要走向更稳固的富裕,得有强劲的产业。那天明灯明山谈起小瓦,明亮脑中便闪出养殖黑山羊的念头。他从网上查了资料,分析了家乡的地理环境、自然环境,认为养殖黑山羊切实可行。
明灯给明亮提起周开林,即那个曾经想买小瓦当种羊的周开林。附近一带没人养黑山羊,只有四十公里外的周开林养黑山羊,周开林的黑山羊销路不错,但并不能完全满足市场需要。周开林的黑山羊销往桂林南宁柳州,时常断货。周开林养黑山羊有一套。明灯明山晓巷得罪过他,他可能会报复,不传授养羊技术。明亮还是决定去找周开林试试。
周开林的养殖场在沱巴山区,那里有一条著名的沱巴河,沱巴河是湘江支流,流入湘江,北上至长江。湘江上游地区盛产禾花鱼,有名菜醋血鸭,有名小吃红油米粉。漓江流域很少有人养禾花鱼,边村附近这几个村例外。人们猜想,历史上这一带一定跟沱巴山区有某种亲密的关联,因为这一带的人也爱养禾花鱼,爱吃红油米粉,也会做醋血鸭。明亮出发前,明灯杀好一只鸭,九桑炒成醋血鸭。九桑边炒边说:“这么好的鸭子送给周开林吃,我这么好的手艺让周开林享受,太便宜他了。”明亮用一个大碗装了醋血鸭,蒙上保鲜膜,去找周开林。
周开林一眼认出明山,周开林说:“又救下一只受伤的公羊?”明山说:“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九桑伯伯炒的醋血鸭。”周开林说:“九桑只会唱山歌,不是,他山歌都没唱好,还会炒醋血鸭?”明亮揭开保鲜膜,让周开林闻香。冬天气温低,从边村到沱巴山区经过三四十公里路,早凉了,但香味犹存,尽管微弱。周开林伸出手指捏出一块送进嘴里,仔细嚼,吞进肚里,并没作评价,却说:“屋里坐。”
明亮开门见山,提出跟周开林学习养黑山羊技术,双方合作,在边村养殖黑山羊。周开林说:“合作不好,各养各的吧,而且两地相隔那么远,也不方便合作。技术嘛,我不会轻易教给你。”明亮说:“我养好了,打你的牌子,绝不抹黑你。”周开林说:“打我的牌子需要加盟费,每卖一只羊我要按比例抽成。”明亮说:“好谈,好谈。”
周开林黑山羊养殖场规模不算大,可能正是苦于规模小了,年出栏五百只左右。成年母羊重平均七十斤,公羊重平均八十斤,年产值二百多万元,收入相当可观。周开林利用沱巴山区地广人稀的特点,基本采取区域内放养模式。看了他的养殖山场,明山说:“你的羊把山林破坏了。”周开林说:“养羊不给羊吃草,难道让羊吃空气?”明山说:“既要养羊,又不破坏山林才好。”周开林说:“野草,黑羊吃不尽,春风吹又生。”
谈了半天,周开林不同意合作,也不答应卖幼羊种羊给明亮。周开林担心明亮成为他最大的对手,影响他的生意。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周开林留明山明亮兄弟吃了饭,用黑山羊肉招待,明山带来的醋血鸭他留到晚上独享。周开林养的黑山羊肉质细嫩,膻味轻,加入沱巴山区特有的去膻味植物茎叶,再用特有的香料当蘸料,几乎没有膻味,比较适合桂林人的口味。去羊膻味各地有各地的高招,各个厨师也各自有高招。倒不一定非得采用沱巴山区的茎叶调料,但能研究出自己的秘方,周开林算是个聪明人。
明亮这趟没有白走,他趁机了解到周开林养殖场的布局,黑山羊草料用法用量。明亮给村里人讲养殖黑山羊计划,大家一致赞成,愿意入伙的占去大半。再说,深山里有野黑山羊,证明边村的环境条件适合黑山羊生存。明灯明亮兄弟在村里寻找养殖场地。上边村倒有一个天然养殖场,是一条狭长山谷,有起伏的坡度,这里只长杂草,不长树木,面积达百亩。有一次小瓦下山,明灯见它爱吃那里的草。
周开林不提供幼羊,外地可供应,还包发货;周开林不卖公羊母羊,外地也有货。幼羊六百元左右一只,种羊一千二百元到一千四百元一只,如果前期试养幼羊一百只,公母种羊各两只,加上牧草种子以及山羊爱吃的大蒜大豆玉米等,投入并不算大,村里人集资便可解决经费问题。待试养成功,再逐渐扩大养殖规模。明灯明亮确定的养殖地盘,大家认可,为了不让山羊跑进森林造成破坏,他们建议用铁丝将养殖场围起来。同样的场地,在山里还可以找到两三处,待养出经验,扩大规模,年出栏可达几千上万头。养山羊前景广阔。
明亮请来动物专家、环保专家,经过他们的论证,上边村科学养殖黑山羊可行。荒山荒地可以种植牧草以及黑山羊爱吃的农作物,这些年中青年人大多外出务工,荒了不少田地,现在发展养殖业了,有能力有理由捡回来。黑山羊在百亩高低起伏的草场行走吃草,相当于被放养。报告打到镇里县里,上面对明亮牵头养殖黑山羊非常支持,走绿色通道,很快批准了上边村黑山羊养殖项目。养殖场采取股份制,并成立了“灯亮黑山羊有限公司”。
周开林听说明亮“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了,免不了好奇,他进来看热闹。明亮带他参观养殖场,周开林说:“位置理想。”明亮向他通报养殖数量,周开林说:“科学。”明亮笑起来,“有专家考察和评估过的,当然科学。”明亮请周开林喝酒,周开林喝到高兴处,也忘记了竞争对手这个事,将自己养黑山羊的经验和盘托出。
在县里专家及有关人员帮助下,明亮跟山东菏泽一家黑山羊基地联系上,那边迅速派人来考察。来人经过对气候等诸方面的考察分析,仍然不敢确定菏泽的黑山羊能否适应。但菏泽方面表示,对口支援,按市场半价卖给灯亮公司一百头,在漓江上游试点养殖。山东菏泽方面很有诚意,灯亮公司愿意承担这个风险。因为不管从哪里进货,都存在同样的风险。有的公司只管出售,不管技术,不管买家风险。山东菏泽这家基地,服务到位,化解掉灯亮公司一半风险。
没几天,山东菏泽发货来的黑山羊到了,其中有三头成年母羊、一头公羊、九十六头幼羊。技术员跟车来,指导灯亮公司人员养殖,前后待了十天才返回。
在外务工失业的村民,全都成为公司员工。养殖一旦成功,他们便可实现在家创业。村里有了年轻人,各项事业增加了有生力量。有了活力有了力量,便有了振兴乡村的基础。
灯亮公司股份原则上以户为单位,一家最多一人参股。因为灯亮黑山羊公司的开业,老村——上边村又热闹起来。那些被抛弃的老屋旧房,重新被主人修缮利用。人一多,上边村回到从前时光,有人气,有活力。明灯妈发现,上边村人少有人少的好,人多也有人多的好。尤其现在,上边村里的年轻人比她那个年代的活跃得多,生活丰富得多。于是有村里年轻人打趣说,上边村是工作区,下边村是生活区。果真是这样。田地山林大都在上边村,下边村能用来发展经济的田地少。
也许是气候问题,也许是养殖技术问题,不到两个月,公羊被养死了,接着养死了二十来头幼羊。山东的技术员又赶来,调查后发现,不是喂养问题,是山区气候问题。山东菏泽、广西桂林,相隔千山万水,气候水土差别大,黑山羊不适应,甚至生病死亡,也在情理之中。技术员转达基地总经理的话,安慰灯亮公司员工说,不用担心,等来年春天,基地还半卖半送,直到菏泽的黑山羊能在上边村健康成长,繁衍生息。一旦黑山羊在这里扎根,财富价值不可估量。
又一场小雪光临之后,这个冬天将过去,春节也将临近。晓巷从桂林回来探亲,明灯带她参观黑山羊养殖场。他们走在养殖场草地上。枯萎的杂草有一人多高,低矮的杂草却是青青的。黑山羊圈附近有一堆堆新鲜牧草。这些野生草是村民割来的。村民种植的牧草,还没长高,但过不了多久,春天到来,就可收割了。
黑山羊三五成群吃草,绿草地上好像撒了黑珍珠。目前只有不到七十头,待试养成功,将出现遍地是山羊的景象。
晓巷走近一只幼羊,抚摸它,调皮地将头靠在幼羊身上,问:“我的头发,羊的毛,谁的黑?谁的亮?”
明灯明亮明山齐声说:“黑山羊!”
晓巷撒娇:“你们讨厌!”她直起身子,突然惊叫起来:“小瓦,看,小瓦!”
明灯明亮顺着晓巷的手指向前看去,野黑山羊小瓦果真在那儿,小瓦脖子上的护身符依旧。小瓦旁边有一头种母羊,它俩很亲热。明灯明亮晓巷会心地笑了。听到呼叫,小瓦丢开那只母羊走过来,像见到久别的亲人,用鼻子嗅明灯明山晓巷的手。这些手曾经喂过它中药、食物,为它包扎过伤口,抚摸过它的身子,这一切,它还记得。养殖场四周围着铁丝,小瓦是如何潜入的,明灯他们一时没弄明白。但只要小瓦有心,办法总比困难多。
小瓦在养殖场待两天,离开,然后又出现。养殖场员工都见到了小瓦。他们都喜欢小瓦,但又希望小瓦回到山里,因为它的身份毕竟不一样。
春天归来,百花争艳,漓源河两岸柳树绿了,山山岭岭的新叶,正替代陈年老叶。
跟踪服务的养殖专家来了。专家发现三只母羊都已怀孕。公羊死去两三个月了,母羊怀孕才一个多月,这怎么可能呢?专家不解。
明灯给专家讲述小瓦的故事。专家半信半疑。但母羊怀孕的事实摆在面前,专家又不得不信。有了野黑山羊配种,将来就不用担心家养的黑山羊不能存活。不仅如此,新一代黑山羊还将成为少有的优质品种。
人们都说,小瓦报恩来了。
(节选自长篇小说《烟雨漫漓江》,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责任编辑 梁文春)
(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11期)
本刊责任编辑 徐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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