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北 雁:洱海笔记(节选)

文摘   2024-11-13 16:39   北京  

北雁,原名王灿鑫,白族。1982年生于云南洱源,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洱海笔记》等长篇作品4部。曾获第九届云南文学奖小说奖等奖项。作品曾入选中国作协“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滇版精品出版工程等项目。





从葶溟溪至下末村口

2018年3月24日,星期六,晴

夕阳将落时分,我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把车子停到洱滨村外的湖边,接起一周前中断的步子,继续往北行进。说实话,我早就有些迫不及待。在南岸的城市,尽管我每天都可以远远看见一角洱海,但自从决定用步子丈量洱海,她就如同我早已许定的情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手里拿着的是约翰·缪尔的《夏日走过山间》,我多么渴望能像缪尔那样,尽管囊中羞涩,却依旧可以将数月的时光,交给他所钟情的山地,心无旁骛地领略内华达山深处的莺飞草长、岩石瀑布、蓝天白云……

事实上洱海并不大,面积大约252平方公里,湖岸线116公里,环游一周,顶多不过130公里,选用汽车、电动摩托车甚至自行车,至多就是一天时间。以往也曾听说过一些公益的徒步活动,起早贪黑,也就是完完整整的两天而已。可我却不愿意这样毫无虔诚之心地走马观花、潦草应付,并且我还要带上妻子和我七岁的女儿,让她们陪我一同完整地感受洱海的心跳。

洱滨村往北大约300米,就是葶溟溪入海口,然而让人惋叹的是,它和阳南溪一样断流了。据2017年的动态监测报告,葶溟溪断流时间长达11个月,干涸的河床让人看得心痛。在中国西北,许多河流都是季节性河流,冬春时节数量极少的一丁点儿水,常被水坝拦住,积水成湖,于是在人口密集区,照样不乏开阔的水面。但我知道,那是一种类似于自我安慰的视觉欺骗,那种无法自由奔流的水,就是一种被囚禁的水,除了自然蒸发,它甚至不能参加其他任何渠道的自然循环。

据1998年出版的《大理白族自治州志·环境保护志》,洱海环湖共有大小河道117条(包括农田出水沟渠)。苍山十八溪就是其中最主要的清洁补给水源。从每年入冬开始,因自洁功能的需要,洱海生态体系对十八溪清洁源流的迫需可谓是求之若渴。可让人痛惜的是,如今竟有12条是季节性河流。真正到过每一条溪流源头处的人,就知道事实的真相并非如此,除了冬春干季流量减少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近年洱海西岸居民不断增加,农业灌溉、生产生活用水剧增,有的居然在源流处就被商家截流后用以生产纯净水,或是建造电站。更多的散兵游勇,则是近年来的自来水用户,不少民居、别墅在房侧自行钻取地下水。毫不客气地说,我们是在加快生活优越化的同时牺牲了生态。

同样在洱海水源地,我曾见过有些村落,就在村中心建成一个大型蓄水池,引来清洁的溪水,池满水则外溢,村民、路人及周边居民皆可前来免费取水,但任何人都不可以将之擅自接回家去。在下关老城,跨越千年的大井和二井,人们至今遵循着“头井饮用、二井洗菜、三井洗衣”的集体用水公约,最大限度地释放水的能量和效用。走访大大小小的白族村庄,同样有许多用水公约被书写到了房屋墙壁上,诸如“不得在泉边宰杀牲畜,不得在井边漂洗衣物,不得往河沟倾倒污物,不得向溪流吐痰,不得在溪边解便”等,成为上千年来一直让人感佩的道德美谈。诚可见,在新农村建设中制定用水规则和道德伦理,能更大程度地提高清洁水源的使用效益,这也将是保护洱海水质的一种重要手段。

葶溟溪一过,树木和水草密集的湖畔多有沼泽,许多地方都无法行进。为了不弄脏鞋袜,我最终只能像是一只小鹿,蹦蹦跳跳地回到环海西路。路被挖去一半,可能是要掩埋截污管道,女儿便走上路边仅存的一线路基,张开双臂,如同体操运动员行走在平衡木上。孩子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实在让人惊叹,前几天她和小外甥不知从哪里弄到一个小口罩,两人就在客厅里玩起了医生和病人的游戏,连续好几天都不曾中断。亲近自然,他们总能找到许多意想不到的乐趣。

我很快被湖里或是湖岸上的新奇吸引过去。水草深处或是湖滨林间,不断有阵阵鸣禽悦耳的啼叫,我却无法分辨,除了家燕和麻雀,我对其他鸟类似乎都毫不知晓。说起这些,我甚至不能原谅自己虽然同样来自农村,但相对于那些生活经验更丰富的人们,我不止一次地发觉,他们不只比我多了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和耳朵,而且每次野游,都能比我多一分快乐和收获。

我由衷希望这一课能在洱海边补回来。透过水草和湖滨树林,我远远看到一群鸟儿正循着湖面飞行,忽而疾速上升,忽而急剧下坠,壮观的气势,让我想起了电视里某次航展的飞行特技。这一发现同时告诉我:人类的许多创造,都来源于对自然的模仿。

继续前行,我在湖边的树林里发现一个坚固的木架,显然,这是一个别致的钓鱼台。朝前几天春雨不断,让人不禁又想到了“斜风细雨不须归”的纯美意趣。

洁净的洱海为周边居民提供了优质的鱼产品。当香料沿着丝绸之路传入干热的波斯诸国,对一直饱受味觉之苦的波斯人而言,绝对可以说得上是一项伟大的创举。但在饮食安全世人皆忧的当下,我们的味觉,似乎早已被“饲料加佐料”的悲剧反复欺骗,最终对肉的原味已经不得而知。在作家叶广芩的中篇小说《黑鱼千岁》里,一根筋的儒与奶奶有这样一段对话:


太婆说,逮它干什么,獾浑身上下除了油没有别的,一股腥气,你要是真馋肉了我明日跟法娃要些钱,你到终南镇上割它五斤大肉,一次吃个够。

儒说,谁稀罕大肉,现在的猪都是激素催的,还要配上什么瘦肉精,本来大半年出栏,如今发展到两个月就进屠宰场,咱们不是吃猪肉,是吃猪饲料呢。


在水乡大理,夸赞一个人聪明的理由,常常是说他吃鱼长大。而有特殊生活习惯的人,一辈子非鱼不食。生活在洱海之畔,对于饮食挑剔的人的确说得上是幸福。一本由大理州地方志编撰委员会编辑出版的地情读物《大理名水》中说:“洱海中的鱼类有35种之多,其中土著鱼21种,而且有许多是洱海特有的鱼种。”然而据洱海科普教育中心提供的信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由于入湖污染负荷增加,外来物种入侵,加之酷渔滥捕、网箱养鱼、围湖养鱼及湖滨带开发建设等人为因素的影响,导致洱海土著鱼类及其他生物逐渐消亡,生物种群改变,生态系统已逐渐退化。

在大人的记忆里,弓鱼应该是洱海之中品质最好的鱼类,而它对水质的要求也特别挑剔,据说在繁衍过程中为逃避天敌,它甚至能顺着苍山十八溪水,弓着修长的鱼身,一直爬到苍山之顶的水源地产卵,可如今却陷入了濒危。在地方文献之中,洱海源头之一的海西海,据说还有一种肉质更为鲜美的“檀香鱼”,如今却已经完全灭绝。我还听说,曾有洱海当地居民用机动船撒上千米的大网,一次性打出上万斤鱼而无法出售,怕环保执法部门处罚,只能偷偷将几千斤死鱼拉到无人居住的山地掩埋。要紧的是这样的渔网网眼过小,常常大鱼小鱼一网打尽,被人们形象地称作“断子绝孙网”。这种渔网对洱海生态系统的完整性造成了较大的破坏。我也曾亲眼见过有人在洱海水源地电鱼、炸鱼或是毒鱼,不知是贪图一餐美食还是利益驱使,但如此灭绝性的捕捞,是否也曾让他们有过良心的不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类就主宰了自然万物的生杀大权。但我真不敢想象,假如有一天,洱海鱼类甚至更多美好的东西,只能存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或是文献里,那会是怎样一种让人痛心的事。保护洱海,我想我们的任务并非是打包一湖硕大的纯净水,更重要的是在保护水质的前提下,保护洱海生态系统的完整。近年,政府部门已颁布了无限期的禁渔令,可就在此时,我亦不时地看到穿着橡皮裤的人骑着电动摩托车,提着水桶借着夕光出现在环海西路上。他会突然在某个地方停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进芦苇荡中,拖出他昨晚下好的“迷魂阵”,把鱼儿控到水桶里,又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正在改建的环海西路上,时有灰尘扬沙扑面,当然这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人们的出行兴致。洱海在任何时候都是人们生活、休闲、娱乐的天堂。夕光下,洱海边人流如织,男女老少,背儿携女,将晚饭后这一段或长或短的行走,当作一天中最惬意的消遣。有多少人会在每天早晨或是傍晚来到湖边,哪怕就是远远地看上一眼洱海,都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下工的村民,骑着电动摩托车飞快地驶过湖畔,如同掠过湖面的水禽。骑自行车的也不少,夫妇、父子、母女、恋人,我估计他们或许根本就不是附近的居民,却在洱海之边找到了最美的时光。

一群群蚊子如同黑烟从眼前飞过,用瘆人的气势宣告暖日的回归。像是互作响应似的,当我们的脚步行至树林幽密的僻静之地,路边渐次响起了蟋蟀的琴声,并在接踵而至的夜色中,陪伴我们完成余下的旅程。天色渐渐模糊,它们的鸣叫也就有些胆气不足、起落不定,有时会因为我们的脚步而骤然停下,敏锐的感官让人不禁叫绝。

一段树林遮盖的路径,带走了最后一丝明亮,天光完全消失了。不知什么时候点亮的太阳能路灯,让人感觉不到悬在天空的半月,包括那些半明半暗的星星点点。我是得好好看一下月亮了。是的,洱海月,我想这是一个多么贴切连贯的词语。洱海和月,两个似乎完全不相关的内容,却又是一个多么形象的对称。著名学者游国恩曾在《说洱海》中指出:“洱海之异名凡八:叶榆泽一也,西二河二也,西洱河三也,昆弥川四也,洱水五也,西洱海六也,珥水七也,弥海八也,今称洱海合之共得九名。”现今大多数人认为,洱海得名之因,乃是因为湖之形状如同人耳,此时天之半月,与洱海何其相称?要紧的是,胧明的半月,正如同多情的洱海之水,缱绻旖旎,低吟的浪波,好似恋人的软语,如泣如诉。不论在洱海边看月亮,还是在月光下看洱海,都好似有一对前世的恋人,正紧紧相挨,默默相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普天之下,尽有明月之朗照;而在大理,不论何时何地,莫不能与洱海对视。此情此景,何其美妙。洱海月,不仅指洱海,也不仅指月,确切地说,应该是洱海和月亮一种至美难言的前世之约。

前不挨村后不着寨,路上的行人,也好似一瞬间消失了。女儿说她有些害怕,我在安慰她的同时,也渴望赶紧有个村子出现,这样我们就可以尽早结束今天的行程,可路却一直往前伸延下去。偶有一小段没有树木遮掩的湖岸,眼前顿感一片豁亮,可以看到远方璨如白昼的路灯和城市。夜色之下,最让我怜爱的还是沿岸的柳树。我想任何一个令人着迷的水域,让人最迷恋的,莫过于它漫长的岸线。洱海亦然。但这一天作之美的湖岸,却少不了柳树的点缀,沿路而来,和煦的春风唤醒了柔弱的柳枝,不过两三个星期,便已经长出稠密的枝叶,有的长成一团团帐篷似的“柳包”,有的伸进水中,变成一个个可人的绿岛;有的斜卧水面,在水平如镜的湖滨构成对称的风景;有的则如同黄山上的迎客松,沿着水面伸出宽大热情的长臂,像是在欢迎远道而来的访客。这样千姿百态的景象,常常可以刷爆朋友圈,也常常能在各种摄影大赛中摘金夺银。此时湖边丛生的柳树亦是形态万千,有弯有曲,有直有斜,有躺有卧,有密有疏,有时就只剩下几根枯干,却也能够在柔和的月光下,和水面的粼粼波光一起富有节律地漾动,共同构成一幅幅美丽的动态景观。

这样的湖岸却少不了潺潺的水流声。短短几十米内,我们连续邂逅了两条水沟,夜色的凝重,让我无法看清溪水入湖的景状,我知道那是因为水沟被隐藏到了路的下面。继续往前,湖岸出现了数百米的空堤,一览无余的水面让人倍觉舒坦,四五个灯火璀璨的小客栈出现在眼前,有两个就建在沿湖的路西,还有一个在上方村庄的边缘。闲适的田园意境,构造出一种唯美的诗境,让人极是爱慕。但夜的寂静却无法掩饰璀璨的灯光,而如今更令人担忧的是,短短几年间,洱海周边居然涌现出成百上千家客栈,占据风景绝佳的位置,遂将洱海湖岸风景呈360度切割。一时间,洱海沿岸游人如织,川流不息,因利益驱使带来了私盖滥建、不达标排放,以及旅游开发造成的各种污染。在2017年初,不堪重负的洱海终于亮起了“水质警示灯”,暴发了大面积的蓝藻水华。于是当年1月,大理州紧锣密鼓开启了洱海保护“七大行动”,全面开展违章建筑及餐饮客栈违规经营整治工作,沿岸上千家客栈被同时关停,洱海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沿路走来,洱海边缘,还可以看到昔日渔民围湖造塘的痕迹。二十世纪末,大面积的网箱养鱼和数以千计的机动船,曾使洱海水质一度下降,于是党委、政府迅速行动,在大理州政协文史资料洱海保护专辑里,就有清楚的文字记载:“1996~1997年间,由于洱海蓝藻暴发,大理州果断取缔了网箱养鱼11184箱,涉及渔民2966户,取消机动渔船2574台,全面实施退塘还湖和退田还湖。”同样是靠水吃水的衣钵之地,同样是切身利益的弃与舍,一段血与泪的时光背后,前人却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大美如初的洱海。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依托洱海,做大旅游经济,改善民生,自然无可厚非,但如今摆在我们面前的,依旧是一个脆弱、易碎的洱海,一个和眼睛一般明亮,却也可能迅速变浊的洱海。我们要给子孙后代留下怎样的洱海?是太湖?滇池?杞麓湖?还是我们今天引以为豪的洱海?

村庄不在湖岸,路边的标识告诉我,西边的村子叫“葭蓬”,一个诗意的地名,让人不禁想起了《诗经·蒹葭》中的句子:“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洱海对岸的罗荃半岛灯火辉煌,气势恢宏的天镜阁远远在望,像是伊人脉脉含情的眼睛,正与月光下若隐若现的苍山对视。此情此景,让人同时想到了《望夫云》的传说,我不知道是否正是因为“葭蓬”这个诗意的地名,让这个足以和中原“四大传说”相媲美的故事更多了一抹浪漫和悲剧色彩。

怀着这种浪漫的情思继续向前,双脚已经略略生疼,幸好前方已有一个村庄在弯曲的湖岸隐现。到达村边,借着月色,我终于看清了村名:下末。下一次再来洱海,这里就是我们寻访的起点。


走才村

2018年4月22日,星期日,晴

我已经谋划很久,决定要在这个周末去看一次洱海日出。因为此前六次寻访,我要么选在正午,要么是在傍晚,当然还有阳光朗照、山色空蒙、雷雨交加和月夜当空的情形,却唯独没有日出时的所见。于是昨天晚上,我早早上床,待天刚亮时睁开眼睛,小区院子里,一群欢快的鸟儿用歌声带来了黎明,我们便踏着朝阳,顺着中和溪笔直往东,很快就来到了才村。

停车之后,从村中心的横道往南不多路程,我便在瓦村中心拾起了上周中断的旅程。顺着一条正在修建的村道,从西向东走到尽头,绕过一堵照壁,两棵大青树后面便是洱海。

然而最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块湿地,对此我丝毫不感到意外,因为此前我已经在网上做过搜索,才村最美丽的风景,当属村前的湿地。沿着一条石砌的湖滨道路,我一直到达南边尽头,从一位老人那里得知,这片湿地属于瓦村和小邑庄。走在一条伸向洱海的人工堤坝上,隔着湿地与这边堤坝平行的湖滨渔港,就是我上周黄昏时分曾经到达的地点,我曾在那里和另一位老人一直聊到夜色深黑。

太阳似乎是在我们赶来的途中升起来的。阳光斜射水面,给洱海和湿地铺上一层好看的金黄色。湖岸上,被映得通红的杨柳、水杉和茭草,掩映着一栋栋风格迥异的客栈,这些建筑融合了欧式和现代元素,高大的落地窗敞亮轩昂,开放的天井、阳台,布局成了一个个别致的休闲空间。据说整个才村,这样的客栈居然多达200家。一些早起的外地游客,从村集里买一小兜菜回来,准备回到家庭旅馆烹煮一顿美味的早餐。来到洱海之滨,自然就有了鸟雀飞禽一样的诗意栖居。然而最使我感动的是在下关城区,每天清晨我步行上班的路上,总会看到一个戴眼镜的高个男子,穿着运动装扎着马尾辫,从他高大的个头和白净的肤色来看,我料定他是个居住在大理的外地人,让我敬重的是他在每天外出时,手里都会带一把夹钳和一个提袋,拾走沿途的湖边垃圾。每次遇到,我都感觉他自带气场,哪怕就在弯腰拾捡垃圾的时候,都有一种骨子里的绅士气度。

我常常这样想:洱海是我们的洱海,更是全世界的洱海,是唯一的不可复制也无法替代的洱海,和我们每个人、每一段草木和每一片树叶一样绝无仅有。世间可以有许多湖,但它们都不叫洱海;或者即便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也叫洱海的湖,但它依然不是我们的洱海。连外人都知道爱惜,何况我们赖以生息的湖畔居民。

女儿在那边叫我,我急忙回去,却惊散了一大群水鸟,我留心一看,芦草之间,竟然有二三十只红嘴黑羽的鸟,迈着一双双细长有力的小脚,差不多有十厘米高。在我的惊吓声中,它们如同奔跑的羚羊一般飞速穿过湿地,隐藏了起来。“如果你静静地坐下来观察你所喜爱的一只鸟,或琢磨一只新来的鸟,那么,她的好奇心是无边无际的,她会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来观察审视并且嘲弄你。”读过约翰·巴勒斯的《醒来的森林》,我开始对这些美丽的精灵有了更多的关注,我始终相信它们是有感情、有记忆并且有亲和力的灵性动物。在寻找它们的时候,我似乎还发现了紫水鸡的身影。没错,就是它,粗喙、长腿,高贵的紫蓝外袍,远远看去就如同水中绅士,难怪它被誉为“世界上最漂亮的水鸟”。在洱海之源的西湖和茈碧湖,我曾多次见到它的同伴,不想美丽的洱海依旧是它们栖居的家园。我急忙跑过去把女儿带过来,让她也来欣赏一下那只珍稀华贵的水鸟。可再折回来的时候,它却已经不见了踪影。带着遗憾在水边搜寻,却发现刚才那群红嘴黑鸟已在湿地里自由觅食,如同山间放牧的羊群,其中两只还肆无忌惮地在水面和草地间追来打去,如同一对淘气的壮羊,折腾了好几分钟方才停下。显然只有在自己家门口,它们才会如此胆大妄为、无拘无束。

穆涛曾在其散文集《先前的风气》里说:“按冷暖选择居住的鸟叫候鸟,人按季节增减衣服,候鸟比人笨,不能换羽毛,只好换地方。但不要小觑这些鸟,它们是掌握气候变化的高手,是原始的气象学专家。人穿了战国时代的衣服成不了战国人,但候鸟飞到哪里就是哪里的鸟。”是的,这美丽的高原明珠洱海,确切地说就是它们的家园。隐在柳林和茭草丛中的鸟儿鸣声畅快,奏着或长或短的音乐,如同一场规模宏大的交响音乐会,连麻雀也要挤到湿地裸露的沙滩上寻求一分欢乐,完全不在乎湖滨上往来不断的行人。

湖滨上有座寺庙,正殿中心高悬一块“玉案祠”的匾额,坐东向西,背对洱海,没有围墙,所以我一眼就能看到大殿内慈祥可亲的张姑太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世代以水为生的洱海人民,总是把他们民族最崇尚的神灵供奉在离洱海最近的水边。洱海盛放了他们的财富与生计,但亲人们风波里的往来安全,同样让他们牵肠挂肚。我在路边听一位老人说,这是湖滨几个村落共同的本主,传说张姑太婆是白子国王张乐进求的姑妈,关于她的来历,还有一段漫长的传奇故事,被刻到了寺庙旁边的石碑上,我在其中读到,这个民间之神在波涛汹涌的洱海之中酣然安睡,最终在一个夜晚从湖东漂至湖西,就被西岸的村民请上了神坛,从此成为远近村民的本主。

对岸的连山起伏不断,湖岸同样曲折多变,换一个地方,居然还可以再看一次日出。阳光初上,寺庙前的小天井里,已经有一些香客前来清洁打扫、磕头求香,旁边还有许多老人摆着简易的纸摊,帮前来祭拜的村人填写祭文黄表,挣取一份微薄的酬劳。据说农历三月初八是张姑太婆的圣诞,也是水边的集会,前三后六,会有源源不断的村民信众前来祭拜敬香。今天已是初七,村道上便有许多村民信众来往不断,他们扶老携幼、背柴担米前来,在寺庙边找一个干净的地方,做上一顿美味的午餐以作祭祀之用,同时邀来亲朋一起享用。信仰是一种灵魂的寄托,虔诚的祭拜会让每个人的生活都有更多的盼头。忙碌于自己的琐碎,我们很容易在时间的长河里迷失,但农人的节庆、祭祀,准确得好似上好发条的时钟,总会随同寒暑易节和物候的变化唤醒乡愁,在我们心底和故土之间,牵着一条斩不断的根。

村口的人工湿地,水位明显要比洱海高出许多,就如同一把筛子,流经村庄的溪水被过滤一道之后,方才流入洱海。苇草之间,平静的水面清亮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村庄古树,若不是有一只昆虫掠过,或是水底的一条小鱼弄出一圈涟漪,我还真不知哪里是天,哪里是水。老人、小孩、游客、村妇、钓翁,在清晨的阳光下相拥走进湿地,有的带着钓竿,有的带着“小蜜蜂”,有的带着相机,有的徒步轻装而来,有的让莲池会的老太领着,来到一个隐蔽的角落,对着洱海熏香燃纸、诚心祈诵。在历史的长流里,洱海不只是一块象征着敬畏的野地,更是一本厚重的心灵史书,一处寄放灵魂的家园。

我在芦草之中找到一个静僻的地点,索性坐下来面对洱海。在初阳的斜射下,水面浮光跃金,甚是壮观。但我却不敢直视,开阔的湖面把一个太阳倒映在水里,光照的折射,让对岸的连山、村落一片朦胧,又比正午时的一览无余多了一种神秘的美感。我想此时湖的对岸,是否也会有一双眼睛,正与我遥遥相望。

近处的水面,一个回环的浪花,像是陆地上的旋风,起落不停的水花,似乎全都落到了一个窟窿里,又似一只巨手,在搅动着一锅亮闪闪的金片,宏大的气势,让人由衷感到洱海的开阔与莫测。事实上洱海并不大,只是滇西高原上,这个被连绵大山围困的大理坝子本就窄逼,便让洱海的出现有一种鬼斧神工的奇迹。前几天,我接待了许多来自北京、广东、江苏等地的客人,和一位多年未见的老朋友重逢。从未到过大理的他,居然第一句话就让我无比惊讶:大理是个可以畅所欲言的地方,就像面对开阔的洱海,可以敞开胸膛,心无杂念地把一腔子话说个透……

是的,不仅面对洱海,我想在面对任何一滴水的时候,我们似乎都会变得特别坦诚,就如同我们脱光衣服走进浴室,让自己完全浸在水中,才会清楚地看清自己的整个身体。而水的滋润,也让我们变得无比放松,同时还将变得更加敏锐。历史上,有多少充满哲思和睿智的话语,是在面对水的时候说的。老子的哲学就是水性哲学,他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又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曹操有海纳百川之量,能从水的包容里,悟出坦荡的襟怀与远大的志向:“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身为一代明君的唐太宗,则在水的沉沦反复中,深感天下盛衰与王朝更迭之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还有范仲淹,能在水的气象变幻中,体悟出一种伟大的人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遂以两字关情,成就千古绝唱:“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但我在这时想到的是孔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认为,无法斩断的东西只有两种,一是时间,二是流水。但可怕的是,如今我们人类不仅阻断了水流,甚至还残酷地阻断了时间。这就如同在面对洱海边那些早已经变得回不去的建筑和湖岸,当然这只是有形的遗憾,更重要的是那些看不见的、悄然流逝的民俗、风物和渔水文化。这些天行走湖边,我常常看到许多年轻的妈妈,在用白族口音的普通话和孩子交谈,而在我的周边,就有许多人担心孩子将来也会带上白族口音,把他们从小带到城市,让他们从言语上便可以做一个纯粹的城里人。包括我的妻子和女儿,尽管户口本和身份证明明写上了白族的身份,却无人能说白族话。也许真待某一天,我们一起走到这段记忆的断档期,才会忽地想起那段被自己阻断的时间。

太阳已经完全升到半空,光线甚至还有种刺目的感觉。从码头往西背对洱海,天地万物开始有了颜色,墨绿的苇草、葱茏的巨树、缠绕栅栏的花簇,以及村庄极富层次感的白墙青瓦。我们于是就向村庄深处返回,在通往瓦村的横道上反向行走,就进入了才村中心。我首先看到了一个古牌坊遗址,但此时就只剩下一块木制的标识牌,上面有文字记述,牌坊建于清道光十年,正面镶嵌着的清乾隆辛己思科二甲一等武进士杨勋立题写横匾一块,结果毁于“文革”。再往北,一个叫“福德祠”的小庙立于村心,院落里有一口古井,旁边有文字说“井水甘洌甜美”。来到北才村中心完小门口,又有一块“民族文化书院”的标识,有文字这样介绍:“清时,洱海水师营曹在才村安营扎寨;1938年,中华民国‘宪法之父’张君劢在原址创办‘民族文化书院’;后国立民族师范学校在此设立五分校,并且西南联大亦曾在此有过办学经历。”

三个标识,悄然勾画了才村数百年的脉络。特别是那段特殊的抗日救亡史,让我一直对西南联大精神有着一种特殊的感佩。记得三年前,正值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日到来之时,为参加一个教育培训项目,我曾在云南师范大学校园内的一个小公寓里小住了一个星期。每天清早,我都会专门来到联大纪念碑前久久伫立,一遍遍地细读由冯友兰先生所撰的碑文,心情无比澎湃。

我估计书院遗址就在村道旁的学校里,可今天正是周末,大门紧锁,我只得悻悻而回。来到村中心照壁下一群老人中间,我听到了他们对这些旧物的描述,一位85岁的老人在记忆深处挖出了西南联大的办学历史。我敬佩他良好的记忆力,转眼70多年过去,那时只七八岁的他至今仍对联大学子刻苦攻读、练兵习武的旧事记忆犹新。接着他又说起了古牌坊和福德祠,但遗憾和叹气,似乎又在暗示着我们早已被切断的时间。

在村道上继续前行,常会看到一两块裸露的石墙或是一段裸露的石巷,没有水泥钢筋的氛围总是很好,一块块石头透露着岁月的古深。我一直以为,大理的石头就是对文化传承与悠久历史的最好见证,哪怕就是河沟山涧里杂乱横陈的石头,都是大理人民极为重要的生活材料。我曾在洱海之源罗坪山半腰土层肥沃的河谷里,见到村民将大小不一的零碎石头,垒成数百米厚实工整的长墙用来围护果园庄田,绝妙之处在于石头的垒砌不用一点泥灰,粗砺之中体现了匠心的细腻。而这样的工艺同样被移植到了建筑之中,在苍洱之间一个个大小村落,留下我们这个民族最显著的智慧标志。

可惜在今日的才村,古旧的石头似乎成了一段段被切碎的时间碎片,根本无法和旁边的新式建筑合为一体。但那些杂乱的石头,还是被几个善于经营的艺术青年就地取材,用来修饰旁边的门面,反倒起到了非常好的艺术效用。有许多远道而来的游客,会在这样的房子前照相留影,在朋友圈里发上一段长长的感慨。我想这就是我们祖先的伟大之处,哪怕就是一块残砖断瓦、塌墙乱石,都会给我们留下无穷无尽的感思和财富,让我们在飞速向前的时光中绝不迷失。


(节选自长篇散文《洱海笔记》,云南出版集团,云南教育出版社,责任编辑 邹旋 赵怡欣)


(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11期)

本刊责任编辑 阿旺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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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阿旺加措 

编校:张媛媛

审校:安殿荣

核发:陈亚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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