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峰·斯琴巴特尔,蒙古族,生于内蒙古西乌旗。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等,出版诗集《乌日嘎图的太阳》《紫色戈壁传奇》、小说散文作品集《标志之燕》、小说集《太阳的紫石》等。曾获《民族文学》年度奖等。
译者简介:
艾日贡,蒙古族,锡林郭勒盟文学艺术翻译家协会副秘书长。译作散见于《民族文学》等,部分翻译作品被选入《潮洛濛》原创精品丛书。
空气中弥漫着初夏嫩草萌芽的味道,在这潮气扑鼻而来的日子里,从远处瞭望着琳琅满目的山峦,放松身心地捡拾牛粪,使人倍感愉悦。
白丘顶上满是干牛粪,多到绊脚。人总是把擅长的事物挂在嘴边,幼时学到的东西会跟随我们很久。如今不会像过去那样左手臂上紧挎着牛粪筐,右手握着木铲子,背着箩筐,像拉着重物的骆驼一样向前弓着身躯捡干牛粪,只是用铁锹将干牛粪堆起,再装进尼龙袋子用绿色的绳子系上袋口后,将其装上三轮摩托车拉走即可。
想起母亲曾经穿着湛蓝的袍子,走在春风中忽隐忽现,会不禁落下思念的泪水。当年就是在这片矮丘上与母亲一起捡的干牛粪。想来已过去五十个春暖花开,五十个秋色丰收,母亲鬓角已布满白发,迎来了人生中的秋季。
捡完遍地的干牛粪后就像从噩梦中挣脱一样,身心舒畅。当年的干牛粪必须在当年收拾,就像母亲所说的那样,“埋在干牛粪下的草地三年不会长出草”。又圆又大的干牛粪旁的松土,长期被风吹蚀,从高处望去,像极了人脸上的痘坑。
母亲是视干牛粪为珍宝的人,看见干牛粪就会忘记所有。要不说母亲总被父亲说呢,看见几块干牛粪,不管穿的是不是嫁袍,都会揣到袍子的下摆里。不知道母亲是跟谁学的,知道特别多关于干牛粪的俗语,总将生活中的事物与其联系在一起,滔滔不绝。“就算是怀揣金银的人,在受冻时,还得是有干牛粪的人前去相救。”“贪嘴的人家没有多余的油水,懒惰的人家没有干牛粪堆。”……关于干牛粪的俗语母亲倒背如流,而且有捡到好干牛粪的门路。夏季拴母牛时,用骆驼皮装订好的木耙子将满地的湿粪翻个个儿放两天就干透了。还可以将两个对立起来像搭建帐篷一样放在日光下,也会干得很快。然后将干好了的干牛粪一排一排地摆起来,用被烟熏过的幪毡盖住,用来防雨。干牛粪分为大牛粪、散牛粪、黏牛粪等三种。放在柳条圈里的大牛粪是用于补给冬季的燃料。散牛粪是用来烧的。将黏牛粪挨个摞起来,冬季用于干化牛的卧处。
冬季经常会出现缺少牛枕的现象。所以周边的家户会在雪中驾着牛车来要湿粪。可我们不愿意给。母亲会避开客人给我们使眼色说:“咱们都是一家人。”拿粪的人高兴,母亲也欣慰。我们几个孩子却一脸不高兴地站在后面。我们也有我们不高兴的理由。在堆这些牛粪时,我们兄弟几个将它们一个一个搬来,就像劳动了一整个冬季的仓鼠一样,也是费了很大力气。可母亲就这样轻易地把劳动成果给别人。
我们是兄妹七个,人多,事情自然就多了。连锅碗都有“打架”的时候,更何况我们几个呢,有时友谊的小船也会翻个儿。母亲一般会用责怪的眼神看向哥哥姐姐,然后会在捡牛粪时让那个犯错的孩子牵着牛车待在身旁。
我是家里的小儿子。小的时候是个活泼调皮的孩子,有时调皮会升级为捣蛋,然后就会摊上捡干牛粪的差事。牛车辕的唯一一头花牛不情愿地伸出大红舌头卷着草吃,拖着快要放不进轿杆的肚子慢悠悠行走。在风中,放置柳条围栏的勒勒车的车轮吱吱作响,离家走向原野,额吉会边捡牛粪边教育我。额吉就像在风中一一捡起干牛粪填满背筐一样,用句句教诲把我们抚养成人。我们现在也很和睦,不会缺乏烟火气,家庭温暖,孩子也在健康快乐地成长,我们幸福地变老……
在我们小的时候,牧区人少,地广。整个 大队只有四十多户人家。那时远处能看到一户人家像草原上长出的白蘑菇一样。不管夏天还是秋日,会找寻芳草和清水,隔不几日就换草场。母亲有个习惯,就是每当勒勒车走动前都要让我们几个将几筐牛粪堆在营盘上。我们几个不喜欢这样。噘着嘴嘟囔道:“都要搬走了,为什么还要费力捡牛粪堆放在这地上。”母亲就会安慰我们说:“几日后,草地复苏了。下一户人家来后就不会因为没有牛粪而无法生火了!得到牛粪的人只会祝福留牛粪的人,不会诅骂……”现在想想,母亲是个菩萨心肠的人啊!
有一次,我和母亲牵着牛车到土丘顶去捡牛粪。牛群会在仲夏时期为了躲避苍蝇蚊虫,走到山顶去休憩,所以那儿会有很多夏季的白牛粪。但捡夏季的白粪并不轻松。小草的嫩芽穿透牛粪,粪里的草根像打结的大麻绳一样交错着,不易离地,特别费拿着耙子的手。当母亲装满背筐回来的时候,我领着灰牛站在那里。母亲躬身捡着牛粪远走时我会跟在后面。牛这种动物不会好好站着,会为了吃草向前动身,毛梢便会在手掌上来来回回搓得发烫。
不知道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一群黑压压的乌鸦,落在了土丘顶上。顶着风然后将碗一般大小的风干牛粪用嘴翻着。我非常惊讶。乌鸦又不吃牛粪,为什么会翻得这么好呢?就在我不解地关注时,母亲穿着晒掉色的蓝色袍子,背着装满牛粪的背筐向我走来。乌鸦随着额吉的身影展开翅膀,一会儿飞起一会儿落在地上。
一个乌鸦独自翻不了牛粪,要两个一起配合才能翻过,这很有趣。动物的技能真是了不起啊。母亲用溺爱的语气说:“乌鸦虽长得黑,但心却是纯洁善良的!给我翻牛粪,还会吃掉里面的蛆虫,是多么聪明的鸟啊……”原来,牛粪下面有长满腿和黑头的白蛆虫,所以乌鸦会找它们吃掉。
从那往后的几年,我品读了蒙古国著名儿童文学家金巴·达西图恩图格的一本名叫《乌鸦的白史》的薄书,从那本书中我对乌鸦有了颇多了解。乌鸦作为非常有智慧的动物,与大自然和谐共存,繁衍后代,撰写着自己的生命之歌!
我非常欣赏《乌鸦的白史》这本书,并且读了很多遍。所以去年大年初一,我将新年红包换成这本书作为新年礼物送给了前来拜年的侄儿和外甥,希望培养他们对文学、书本的兴趣。他们为此也感到非常高兴。之后,我询问书本中的内容时他们都知道。只是人们都说:“现在的孩子们沉溺于手机,都不读书了……”身为长辈,应该让孩子们懂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道理,给孩子们提供读书的良好环境,选择适合他们兴趣爱好的书籍。
对于我来说,就算没被点燃的干牛粪,看着也会有种暖暖的热度。就算用马褂的下摆兜着干牛粪,也会觉得暖和。对于牲畜应该也是如此吧。冬季,牛羊喜欢在干牛粪堆边躺着,但怕把粪堆弄碎,牧民们会阻止它们躺在那里。我们在跟同村的孩子们玩耍时,也会在牛粪堆下将对方冻起皮的小手用哈气吹暖。这就是我们从小到老都没有离开过干牛粪的原因,只要看见它,就会觉得暖暖的,掰开抓在手里,会觉得热热的。
我是一边捡着牛粪一边学会干活儿的,是在劳动的过程中获得了幸福。
话说也有故事。舅舅比母亲小十几岁。他不仅在村里,甚至在整个旗里都是响当当的勤劳牧民,多次被授予盟、自治区劳动模范的金牌。我不知道到底是被什么吸引,经常求着母亲去舅舅家住几宿。他们家人少,吃食非常充裕。就算是春天,伙食也会像秋季一样丰盛。尤其跟着舅舅干活儿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情。不会累,什么东西都非常有秩序。从背篓到耙子,统统都放在各自的位置上。舅舅在东南边用红柳条建了一个向着太阳的半圆形的篱笆,篱笆背面堆满了干牛粪,可以让牛躺着。到了夏季,就用铁耙子把稀牛粪涂抹在干牛粪堆的外面。这样一来,牛粪堆就不会被雨淋湿更不会坍塌了。不到两年的时间,舅舅的牛粪堆就堆得很高了。牛也不会躺在砖石材质的墙边,它们常常会鼓着肚子,躺在牛粪堆旁。三九寒天,早起时,牛躺在那里,它们的鼻子和皮毛上会挂起厚厚的霜冻。
早起的舅舅为了不让牛卧处受潮,会将牛群赶到东南方向放牧。牲畜也知道主人的心意。只要舅舅在村边沉沉地咳两声,牛群就会从一边站起,慢慢地伸着腰身,踩着硬硬的雪地,吱吱作响地走到东南边,然后到同一个地方尿出一片“湖”。牛群多年在营地躺出的卧处,在数九寒天会冒热气,牛粪堆上会落寒霜。舅舅非常机智,是个好牧民。舅舅的牛粪堆,像母亲常说的“小羊羔围着母亲转,会日渐肥壮”一般,年复一年地在变大……
20世纪八十年代,村里的牛粪极少。当时有好几处专门为住户提供干牛粪的地方,我们都是从那里买干牛粪,一大麻袋干牛粪能卖到三五块钱。当时,我们的工资也就四五十块钱吧。一个月的工资也就能买十来袋。除此之外,还有每月要吃的口粮和生活琐碎用品需要花销,所以我们会节省下买干牛粪的钱,等到周末时,借用单位的大卡车去舅舅家拉粪。舅舅看到我们会打心眼儿里高兴,给我们熬带手扒肉和奶豆腐的奶茶。东西太多也是事儿。虽然拉了一大车牛粪,但牛粪堆只是像月饼的一小边被揉掉了一样。我们想帮着舅舅卖点牛粪赚点钱,但舅舅却总是摇着头说:“卖牛粪会丢掉口福的。”
我们的舅舅很仁慈。从来没有让村里的几户人家缺过取暖的干牛粪。我们兄弟几个借助舅舅给我们的干牛粪,温暖地度过了艰苦日子,所以才会一提到干牛粪,就会不由得想起母亲和舅舅。
在好几年前一个阳光明媚、花草开始生长的春季,舅舅收完牛粪后回到屋里,在睡梦中与世长辞了。家人们前去庙里向喇嘛问询后事,选了一个和煦的日子进行了安葬。三天后,当我们再次回到舅舅家时,不知是从哪里来了那么多头牛,而舅舅的坟前满是湿牛粪,我们认为这是种寓意。就算舅舅从这个世界去了另一个世界,也是离不开牛粪的,仁慈的舅舅就是用牛粪连接起了不同的乡里乡亲吧!
在舅舅离世后,他的孩子们不舍得卖掉干牛粪堆,一直在上面增添干牛粪,干牛粪堆也年复一年地变大。但是,一想到这干牛粪堆随着时代日新月异的发展,没挺多久就消失不见了,总使人感到可笑又可惜。
最让我感到遗憾的一件事,就是苏木派来铲车,将舅舅的干牛粪堆推进了旧土坑。我听说后哑口无言,特别遗憾没能保下舅舅的牛粪堆。也不是说这干牛粪堆值千金万两,只是这牛粪堆是舅舅在过去的五十年岁月中,不畏酷暑严寒堆起来的啊!舅舅的汗水沁入这里的每一块干牛粪里。可又能怎样呢,新鲜事物总是让人追捧,陈旧的却易使人丢弃。但是直到现在,我的心里始终能看到舅舅的干牛粪堆……
旧时的游牧生活始终没有离开过牛粪。在我的一生中,最后那段跑在马车前后的时光也没有离开过干牛粪。离不开是有原因的。游牧民族珍惜任何资源,他们具有与大自然融洽共处的天性。就连干牛粪,他们都会节省着用。
如何节省着使用干牛粪,这还是我从一位喇嘛那里学到的。老人家会用铁耙翻夏季的湿粪,将大的牛粪用耙子按照线条分成五块,将小一点的分成三块,那样湿粪会干得快。用不了几天,干得就像炸出来的蒙古粿子一样。老人家冬天早起会在炕边的碗口大的泥灶口放进几块牛粪,屋里便会暖和起来。炕头与烟筒间有用薄铁片做的通过来回拽动控制火候大小的开关,到下午的时候会热炕。从外面进来,能感受到干牛粪烧起来后的那种暖意……
上了年纪后,我才意识到自己从那位老人身上学到了很多。他虽然没有以老师的身份教我,但他却是诸多使我从生活中汲取营养的人之一。
以前,家乡的人们都说“翻个儿的干牛粪是没有主儿的”。但现在都有主儿了。因为现在网围栏里的干牛粪都是有主儿的牛粪。以前可以随便捡,如今捡的那个人会被罚款。这与时代的发展息息相关。社会飞速发展。偏僻的草原上通电后,人们主要使用电灶、燃气灶,用干牛粪的地方也就少了。对于城里的人来说,干牛粪更是没什么用处。
我们家也跟随时代的大潮流,住进楼房有二十几年了。不用干牛粪也有二十几年了。住在楼房很幸福,可以在家里如厕,有自来水可用,电灶或煤气灶能煮熟饭菜,简直就是“住无烟的房子,吃无烟的饭”。但我总感觉因为不用干牛粪了,自己变得慵懒了。然后在家一没事儿干就会点点干牛粪的香烛。可能是心理作用?香烛燃起的烟腾空飘起时会闻到烧干牛粪的味道,不由得使我想起小时候,便会让我心旷神怡。
不知是哪一年了?好多年前,我的一位作家朋友,在日本求学时给我写过一封信。他在信中写道:“我现在一边在这里学习,一边干点活儿挣点学费。在这儿,薪水是按天数计算的,所以能够即时拿到钱。但这钱在这里却像纸一样不值钱。与此同时,我还在撰写以故乡发展为主题的长篇小说,所以会不由自主地想念家乡故土、兄弟姐妹们。想念家乡,想念牛粪。转眼间,已经好几年没有闻到烧牛粪的味道了。想麻烦朋友能否给我寄几块三年余的干牛粪呢?”我按照朋友的诉求给朋友寄过去了。不知道他所撰写的长篇小说出版了没有。可能我寄的那存放三年的干牛粪不会起什么作用,但也不会妨碍这件事情。关于这点,我从众多例子中举一个:有一则报道是写著名学者、语音大师博·仁钦在联邦德国考取学位时,就是闻着烧故乡干牛粪的味道写完的论文。
进入新时代后,家乡的知识青年们将存放三年的干牛粪碾碎后,与各种纯天然香料搭配起来研发制成了牛粪香烛。据科学研究,干牛粪香具有净化四百余种病菌的功效。在我小的时候,牧区的人家都有好几条狗。俗话说,孩子与狗都是需要去调教的。他们从领养小狗崽的那天开始,便会精心调教其脾气,用于看家、牧羊、打猎等。狗是很有灵性的动物,都会掌握主人所教的东西完成自己的任务。因为养的狗比较多,所以被狗咬是家常便饭。如果被咬后血流不止,用干牛粪的火烧那条狗的毛,把毛按在伤口上会好很多。但狗是个聪明的动物,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就会眼神躲闪着夹着尾巴逃窜,根本抓不住。这种情况下,就从被烟熏过的布条中,剪下手指那么长,在干牛粪的火上烧焦后按在伤口上,伤口会很快愈合。由此可知,干牛粪的烟是具有抗病菌作用的。
在历史的长河中,蒙古族人民从来没有将五畜的排泄物视为不干净的东西。牛的称为“阿日嘎拉”,马的称为“浩木乐”,骆驼、羊、山羊的是“呼日古乐”,用于焚香祭祖直至21世纪。
蒙古族人民认为“阿日嘎拉”“浩木乐”“呼日古乐”易燃、灰烬多、火焰柔、热度高,在钢制的灶中烟尘少,没有异味,看护时也很方便。蒙古族人民富有生活经验,热爱大自然,一直以来将干牛粪分为很多种用于生活。有故事说,过去因为司炉的疏忽,导致了乌珠穆沁王宫大帐的火熄灭。会派人去好几十里地外同族同宗的人家用铁盆请来香火续燃火种。由此看来,在蒙古族人民心中火是非常神圣的。干牛粪就是点火时用到最多的燃料。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10期)
责任编辑 郭金达 柒乐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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