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远和,侗族,湖南省通道侗族自治县人,通道县作协名誉主席。20 世纪 90 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发表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等40万字。
瑶乡的红色记忆
◎粟远和(侗族)
湘西南通道县与桂北龙胜县交界处有一个村叫新塘村,村民大部分是瑶族,故外界称其为“瑶乡”。新塘,并没有塘,这里山高林密,沟壑纵横,数条小溪在山谷里蜿蜒,涓涓水流润泽着瑶乡水土,涵养着万物苍生。走在山谷里你会听到流水的浅唱,百鸟的欢歌,山风的诵吟。登高远眺,又见竹海浩瀚,林涛翻滚,视野中极尽绿色画意,生机盎然。
新塘因居于大山之中,受环境影响,交通不便。记得小时候曾到过瑶乡,全是小路,不是涉水过河,就是爬山过界,山路坎坷曲折,非常难行。后来通了公路,交通才有了很大改善。
瑶乡人天性豪爽、淳朴、热情。2010年秋的一个傍晚,一场大雨让我夜宿瑶寨,真真切切地领略到了瑶乡的热情。那天晚上我住在一位瑶民家里。主人做了七八道菜,餐桌上一家人频频敬酒,我虽有一点酒量,但几杯过后头脑早已晕乎。那天晚上有些醉意,但我知道,其实是被瑶乡人感动,醉在了心里。
戴应福是一位退休干部,也是土生土长的新塘人,平时喜欢了解历史。那天在村部楼里,他向我们采风团讲起了当年红军过瑶乡的故事:
1934年12月的一天,气候寒冷,天色昏暗,军委二纵队、红一军团、红五军团从桂北的广南翻界进入湖南通道境内。其中有二十多名红军战士因身体原因,走到凉山界时已极度疲惫,加上天色已晚,二十几人便在一棵古枫树下相互挨挤着度过了寒冷的冬夜。临走时,还特地在树上留下一盏马灯送给瑶民。解放后,瑶乡人民感恩共产党,为了纪念红军经过此地,特地在那棵古枫树上挂了一块写着“红军临时歇息处”的木牌,以表达对红军永久的思念。
那时红军从桂北翻山进入新塘地界,必须经过五里盘。当年红军军委二纵队和红一军团通过五里盘时,突然敌机出现在空中,一枚枚炸弹从天而降。顿时,山谷硝烟弥漫,高大的树木被拦腰炸断,许多红军战士被炸得血肉模糊,体无完肤,场面十分惨烈。
为了获得现场感受,采风团一行驱车登临梨子界。在这里,大家看到了战斗遗址。在隘口一块立着的石牌上,是这样记载的:
1934年12月10日,由彭德怀任军团长的红三军团,从广西龙胜县的广南出发,其中一部翻越龙坪山来到湖南通道县梨子界。梨子界是龙胜县平等和广南进入通道县的必经之路,这里山高林密,崖险壁峭。为阻止红军进入通道,湘敌地方民团在梨子界上砍倒树木,横在山道上,并派小股部队在山隘口进行阻击。同时,桂敌廖磊、夏威两个军尾随追击红军,派出飞机进行空中轰炸,梨子界上一时战火弥漫,枪炮轰鸣。红军先头部队顶着敌机的狂轰滥炸,英勇顽强,浴血奋战,以牺牲数十人的代价击溃敌人,为后续部队打开前进的道路。
戴应福还说他爷爷亲自见过那次战斗后的情景,每次爷爷说到梨子界战斗,便老泪纵横,直说那个场面太惨了。十多年前,老人去世,瑶乡从此再无梨子界战斗的见证者了。
一阵风从隘口处吹来,将梨子界红军烈士墓前一侧那棵被炸仅剩一截的古樟树叶吹得“哗哗”响。我想,斯人已去,这棵残缺的古樟树便是那场战斗的唯一物证了。时光飞逝,那段历史渐行渐远,然古樟焕发生机,以顽强的生命力,执着地守护在红军墓旁。烽烟散尽,英雄当归。那一刻,我仿佛被一种精神力量所折服,心里涌起对先烈的无比崇敬之情。肃立在烈士墓前,大家默哀,深深地三鞠躬。
一场战斗,是一场生死诀别。战斗中必然会产生大量伤员,关乎村民救助红军的人和事,戴应福凝神静思,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惨烈的梨子界战斗,导致红军伤员大增,一些伤员伤情严重,不便随队伍转移。当时,有30多名红军伤员被分别留在了通道境内疗伤,有12名生存下来的红军战士无力追赶部队,便隐姓埋名留了下来。那时,明知救助红军会被国民党和地方反动武装杀头,但乡民用慈善之心,演绎了一个个舍身救红军的动人故事。
红军战士张德胜在梨子界战斗中被炸成重伤,瑶民吴老年发现后将其背到家里,找来草医,每天为他清洗伤口,敷药,精心照顾。红军过境远去之后,国民党和地方民团疯狂搜查红军伤员。为保护这位伤员,吴老年一家在深夜偷偷将张德胜转移到一座古庙,并托付附近一位叫黄月英的寡妇负责照顾。瑶乡民风淳朴,瑶民心地善良,大家一起死守秘密,躲过了地方民团的一次次搜查。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张德胜转危为安。在疗伤过程中,张德胜与一直照顾自己的黄月英产生了感情,加上与部队失去了联系,后经寨佬们撮合,两人结为夫妻,成为瑶乡救助伤员喜结姻缘的一段美谈。
梨子界战斗中受重伤的还有一位江西赣州籍老战士邹开棉,被瑶民戴仕和、戴孟贵兄弟俩在一个草丛中发现后抬回家里。邹开棉的腿伤已经腐烂,身上还有多处枪伤,气若游丝,奄奄一息。巧的是戴孟贵是当地有名的草医,兄弟俩把邹开棉抬到家后马上清理伤口,对症下药。经过三个多月的精心照料,邹开棉终于痊愈。伤虽然好了,但邹开棉的身体十分虚弱,戴氏兄弟又将家中一只老母鸡杀了给邹开棉滋补身体。身体康复后的邹开棉依然想去追赶队伍,但得不到队伍的一点消息,只好在距新塘30里地的下乡乡落户。为了答谢,邹开棉与戴氏兄弟结拜为亲人。
生于江西上犹县的邹盛栋是红三军团警卫营的一名司号员,在梨子界五里盘战斗中,被炸弹炸伤了左眼和背部。受伤的邹盛栋年轻气盛,非常顽强,伤后仍坚持追赶部队。瑶乡百姓千般挽留,但他却执意要走,瑶民只好临时将他的伤口包扎,并送上一些吃的。邹盛栋带着伤,艰难地走到临口后,再也无力行走。幸被一李姓人家收留为养子,从此改名为李道德,隐姓埋名的邹盛栋一直没有公开自己的身份。直到20世纪70年代,有关部门组织寻访长征时期失散的老红军时,才发现他的失散红军身份。邹盛栋2014年离世,享年95岁。离世前,他曾对长子说:“我到死都不会后悔当红军闹革命。”一句朴实的话,却道出一位老红军自始至终对革命的信仰。
静听戴应福的讲述,我很震撼。眼望苍山,那满山的翠竹就像瑶民群体,始终保持着民族的气节与坚韧,更像红军战士所具有的顽强与不屈。
任何事物都有一个认识接纳的过程。在那个土匪猖獗、民不聊生的动荡年代,山里人最怕的是扛枪之人。心里纳闷,山里的瑶民如何认清红军是为穷苦百姓打天下的队伍?戴应福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微微一笑说:“这事还要从梨子界战斗之前说起。”
那时,隐居大山里的瑶民,开门见山,深居简出,靠躬耕几亩田地维持生计。即使生活如此艰难,还要经常遭受土匪的洗劫,因而,瑶民们认准了一个死理,但凡有枪的必定是坏人。
在梨子界战斗之前四年,曾有红军也从新塘瑶乡路过。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一位在山上砍柴的瑶民发现一队穿着破旧灰色衣服,帽上镶有红五星,两边衣领也缝有红布片,每人背着一杆枪的人往寨里走来。那位瑶民急忙跑回寨里通知大家赶紧上山躲藏。穿着灰色服装带枪的人进寨后,没有喧哗,一切如常。到了晚上,一位胆大的瑶民悄悄摸回寨子,亲眼所见让他一头雾水。只见这些人和衣躺在避风避雨的地方,身下是薄薄的一层干稻草,家家户户的门锁丝毫未损,这完全不同于之前那些背枪进寨弄得鸡飞狗跳的人。
返回山上后,他将亲眼所见向大家描述了一番。次日,几位胆大的瑶民再次下山,蹑手蹑脚地朝这群带枪人歇息的地方走去。一位带枪的人突然发现了他们,并朝他们招手,“老乡——别怕,快过来,我们是红军,是为穷人打天下的队伍。”几位瑶民见这些人和蔼可亲,渐渐消除了戒备,通过交谈,才知道这些带枪、帽上有红五星、衣领有红领章的叫红军,是穷人的队伍。一位瑶民回到山上对全寨人说:“他们是红军,真的是好人,我们可以下山了。”
长征途中,严明的纪律始终是红军与人民群众结成和保持鱼水关系的重要保障。长征开始时,党和红军的领导机关就为红军规定了行军纪律,要求每个官兵“绝对服从命令,严守纪律,不侵犯群众利益”。其实,当年红军长征过通道,在新塘村的下一站官团老寨,就发生过一件红军肃整纪律的事。那是梨子界战斗后的第二天,红军到达官团侗寨,并在此留宿。因炊事员一时粗心未将火熄好,午夜引发大火,烧毁百姓26栋房屋,烧死耕牛6头。为严明纪律,次日,这位红军炊事员受到了最严厉的处置。
返程途中,回首眺望梨子界,山头挺立的青松,像一个个坚强的顶天立地的红军战士。车盘旋而下,歌声响起:“血肉之情怎能忘红军呀……革命成功,介支个早回乡。”婉转柔美的旋律,紧紧拴住了我的心,我从旋律中体会到红军与百姓的情真意切,与在悲怆中所蕴藏的坚定信念。
红军长征过新塘瑶乡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天,但红军精神却光耀了这片土地。2007年秋的一天,时为传素瑶族乡乡长的吴兴进下村途经梨子界,停留歇息时,遽然发现那座红军墓太显孤零,心生愧疚。执政瑶乡,岂能让长眠于此的红军烈士如此孤单?怀着对红军的敬仰之情,他筹集资金,带领新塘、传素两个村的村民在红军冢前建起了一座亭,为表凭吊之意,取名为“红星亭”。
时光悄然过去90年,昔日硝烟烽火早已褪去,岁月积淀,长征精神已成为瑶乡人民永恒的精神财富,长久滋养着这片土地。
有人说:历史是永不枯竭的长河,流淌着时代的变迁与风云;历史是一座宝库,蕴藏着世代相传的精神财富;历史更是一幅流动的画卷,展现着社会发展与不断进步。
梨子界下,机声隆隆,吊塔高耸,一个城乡供水一体化工程正在紧张施工。不久之后,这里将会出现一个碧波荡漾、树影婆娑的高峡平湖,瑶乡亦因此湖而更加美丽。
走在瑶乡,乡村振兴成果如画般映入眼帘。宽阔的硬化道路,整洁的村容村貌,一栋栋漂亮的新居,一辆辆崭新的小汽车,一张张灿烂的笑脸,无一不在彰显瑶乡人甜蜜的幸福。
又是7月的一天,我随机关支部再次来到梨子界,开展“弘扬长征精神,赓续红色血脉”主题活动,恰遇五百多人重走红军长征路。我刻意打量,发现这些人年龄大多为60岁左右。伏天气候炎热,他们穿着红军服,一个个扎着腰带,高举旗帜,精神抖擞地站立在红军烈士墓前,聆听讲解员讲述梨子界的战斗故事。一顶顶帽子上的红五星,在阳光下特别耀眼。我突然想起了埃德加·斯诺在《红星照耀中国》里写的,“在中国,炽热的民魂在悄然觉醒……中国共产党的事业,如一颗闪耀的红星,照耀着中国的西北,且必将照耀全中国。”
蓝天白云下,红色与炽热的阳光交相辉映,我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强大能量,从胸中喷发而出。
(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10期)
专辑责任编辑 杨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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