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柳客行:青白石阶

文摘   2024-11-13 16:39   北京  

柳客行,本名马骏,回族,出生成长于宁夏西吉。曾获西吉县文学新秀奖、固原市“最美文学人”、《朔方》文学新人奖等,被誉为“西海固新时代的小史铁生”。散文集《青白石阶》入选中国作协“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





我家门前有一条坑洼不平的路,路边有一排石阶。

石阶是用水泥筑成的,长十来米,宽一米多。

来来往往的路人如果走累了,便会坐在石阶上歇歇脚。

风吹雨淋,脚步踩踏,日子一长,水泥台阶就青中泛白。

连续几年,青白色的水泥台阶上总会坐着一个孩子,穿一条分不清颜色的短裤,上身穿件沾满泥土以及鼻涕因而分不清颜色的短袖。他得了一种怪病,这病不会让人少胳膊少腿,却能抽走身上所有的力气,让得病之人抬不起手,直不起腰,也提不起腿,患病的人也就成了一个只能略微移动且有思想的植物人。

这个灰头土脸、满身脏兮兮、得了这奇怪病的小男孩就是我,一个人坐在青白石阶上,没有任何玩伴。

孩子的好动性让我坐不住,将手摁在水泥上擦来擦去,等手掌上的肌肤与关节有了麻酥酥的感觉,才会抬起手瞅一眼,通红手掌上的每一处都有细胞蹦跳的感觉。从叉开的手缝里出现了重影,我看见前方有一群孩子,有个瘦瘦的孩童偷偷拿出母亲从店铺里买的做家里人裤腰带的皮筋,叫来两个朋友站在两边,用双腿绷住皮筋,偷拿皮筋的他当然是最先拥有享受“马兰开花”的喜悦的权利,他急促的呼吸声伴着口号奔出嗓门,半眯着眼睛熟记每一个抬腿、收脚、起腰的动作。

我坐在石阶上眺望着他们,腿像是让磁力给拽住了,丝毫抬不起一点点。看着他们跳跃的动作,我想用身体扭出跳皮筋的模样,将画面顺着神经传入脑海,试图让大脑发指令,控制我站起来,身体却没有丝毫回应。看着他们欢快的模样,我多么想加入其中,可没有一点办法让我的身体听话。我有些气愤,就深吸一口气,低下头不再看他们玩耍。通红的手掌早已恢复正常,跳动的细胞也平息下来。双腿无法动弹,这让我对这双手“偏爱”了不少。庆幸,这双手还听些使唤,就使足力气抬起,看着青白石阶被手擦亮的地方,铆足劲拍下去,手掌细胞开始剧烈活动,针扎的痛觉立刻窜进手掌。我笑了笑,它是有反应的,这多好啊。我继续抬起拍下去,抬起拍下去,动作一气呵成。麻、胀、痛亲吻着我的手掌,手掌的肌肤细胞也跳起了“马兰开花”。

耳窝里传来号叫声,让我不由自主地望向他们。偷皮筋的孩子最终被母亲发现,也就没能让站在两边的孩童也享受一下跳皮筋的喜悦。皮筋被没收了,孩子翻车了,哐啷一下躺倒,双脚朝天,使劲甩动双腿,鞋子像发射火箭一般飞了出去,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展示他哭闹技能的精湛。哭泣声以大为主,可以不伴有眼泪,为了引出街坊围观,这样就可以拿到刚刚被没收回去的皮筋。虽说气势宏大,可打滚的孩童内心胆怯也是有的,只有引出街坊,扫帚头才不会落在他屁股上,唯有声大才能达到目的。果不其然,扫帚头还没落在屁股上,就被街坊拉回去了。那孩子依旧不停地哭泣号叫。无奈的母亲将孩子一直想要的沙包做好了,就丢给他一个沙包。孩童的哭声慢慢减弱,视线偷偷锁定沙包,确定沙包的大小是否能满足自己。脚慢慢落地,侧起身子,伸手抓住沙包,站起身用沾满尘土的手擦一下眼睛,在脸上留下一条长长的泥土印,找到发射出去的鞋子,叫来搭伙的同伴,摇动着手中的沙包,炫耀此刻的胜利。一场轰动街坊的战争因得到战利品而瞬间消失,嬉笑声竟然一下淹没了哭泣声,这一刻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始终把胳膊肘搭在腿上,扶着下巴柔软的肌肤坐在石阶上,像一座雕像一动不动。雕像旁站着一位胡子白花花的老人,他眼珠也像石头刻的一般没有光色,一动不动地盯着雕像般的我。他是我的爷爷。爷爷知道我很想参与到孩子们的游戏中,可怎样让我参加进去是个难题。爷爷只能看着我,并不说一句话,也不打断我的沉思。

石阶旁的孩童来了一群又一群,走了一帮又一帮,从不知道什么是累,永远都那么生龙活虎。没有一个孩童愿意坐在青白石阶上跟我聊两句,他们的视野里似乎没有这一排石阶,更没有石阶上我这么一座雕像。偶尔有孩童注意到我了,也会站在远处,歪斜着脑袋,瞪大眼睛盯着石阶上的我,却不会跑过来问一问我为何坐在这里,又为何不走过去与他们一同玩耍。

他们眼中的我,有一个大大的脑袋,幼小瘦弱的身子,细细的胳膊似缺了许多营养,还有一双与常人无差别的腿,却没有一点点力气,每个孩童眼里看到的都是与他们一模一样的外貌,不同的是我像一座雕像坐在青白石阶上。站起来是什么滋味我不知道,每当我渴望站起来的时候,大脑中的指令传递到半途会中断,腿怎么也接收不到信息,所以双腿不听大脑的指挥。我除了沮丧地拍打青白石阶,再也不能做任何事情。孩童们时而享受“马兰开花”带来的快乐,时而感受打沙包的惊险,时而挥洒老鹰捉小鸡的激情,从不远处传来的都是阵阵欢笑声。我只是坐在一旁看,慢慢也就熟知了每一个游戏的规则,他们总是在青白石阶旁鱼贯而来又匆匆不见。等青白石阶旁没有了孩童的欢笑声,我便低下头用手指抠水泥缝间的小沙颗粒,若能逮住一两只蚂蚁,便放进手心,让它们慢慢爬到手背,再次翻转手腕,让蚂蚁又一次从手背爬回手心。我终于暂时忘掉了没有玩伴的痛苦,快乐从心底里往上溢散,小蚂蚁成了我最忠实的玩伴。

一天天气很热,我坐在青白石阶上吃着一根用纸包裹的雪糕。这种雪糕一根三毛钱,我舍不得立马就把纸袋撕下来丢掉,用舌头舔了又舔,直到纸袋上没有一丝甜味且破裂的时候,才将纸袋丢掉。更舍不得咬着吃雪糕,只是左舔一下,右吸一下,让雪糕消失得很慢,这样我就能尝到更多的甜头。可它化得很快,一不小心,一大块掉在了地上。我先是看一看掉在地上的雪糕愣住了,眼泪一下子奔涌而出,哭喊声也紧随其后。雪糕的“阵亡”让我省了又省的努力白做了,那样大的一块甜头掉在了地上,我怎么甘心啊,就一边哭着,一边用嘴吸住剩下的雪糕,泪水的咸伴着雪糕的甜,统统进入我的嘴里。

爷爷来了,长满褶皱的手里提着一辆带有脚踏板的儿童车。他白花花的胡子落在我脸上痒痒的,一对硬巴巴的老胳膊将哭泣的我抱上踏板车。雪糕“阵亡”的难受一下子消失了,我被这新玩具吸引住,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仔细打量着这玩物。我试探着向前移,却没力气踏动它带我前行。吸一口气,高高仰起头,撑着头也是需要费力气的。我把这些仅有的力气节省下来用在身上,扭动一半身体使惯性带动腿向前挪一点,再费力扭动另一半身体同样用惯性带动另外一条腿。蚂蚁奔跑起来应该都比我快些。我从青白石阶坐到了踏板车上,多多少少也有了些移动的能力。因为踏板车的吸引,孩童们也慢慢凑到我身边,按一按电钮,还能唱歌,他们便笑了,我也有意无意地按一按电钮,一来炫耀,二来可以引来更多玩伴。谁和我聊得欢,我便让谁按一下,谁对我说好听话,我便让他按一下,谁若惹我,便不让他碰一下踏板车。坐上踏板车的那一刻,我就爱上了这玩物。坐在踏板车上的感觉比坐在青白石阶上不知美好多少倍。我望着青白石阶,小蚂蚁也逃脱了我的手掌,我常常坐的那片地方顿时光线暗淡了许多,石阶像是一张贴满灰尘的脸,风轻轻吹着,小沙粒在那里打着旋儿,石阶上没有一人坐,我也不用坐在那里陪着青白石阶了。

我被同伴推着,他走我便能走,他跑我也能跑,他们打沙包,我也坐着踏板车在一旁观看,这就有了近距离参与的感觉,比坐在青白石阶上更接近同龄人了。这简直是一个质的跨越。沙包飞来飞去,不断地从我的眉梢、嘴角、腿间擦过,我沉浸在离开石阶的欢乐里,我享受着被同伴包围的感觉,此刻我与他们一样,是可以行走的,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本以为我可以坐在踏板车上与玩伴一直玩下去,可以快活很久,可那个晌午我记得是那样清晰。同伴推着我跑得飞快,我没能及时掌握住踏板车前进的方向,踏板车撞在了马路牙子上,车头与车身相分离,我飞了出去。我的腿、胳膊肘、前额流出了红色的液体,疼痛撕咬着身体的每个部位,我没有了喊叫的力气,只是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同伴飞奔回去找我的家人前来帮忙,我盯着残破不堪的踏板车,它的身体因撞击而分割成了两半倒在路边。

那个晌午过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辆踏板车,也没有得到新的。我额头贴着创可贴,耷拉着脸,回到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青白石阶上。拥有踏板车的时光里,同伴也与我熟知了,当我再次坐在那儿时,总有同伴来到青白石阶旁坐下,询问我那个一摁电钮就唱歌的踏板车去了哪儿、多少钱、在哪儿买的。我一一回答了他们的问题,他们又会问我还坐不坐踏板车了。我说它坏了,同伴们就离开青白石阶,头也不回地奔向远处,结群玩耍。我仿佛又回到几个世纪前,远远看着他们,沙包再也飞不到我的身边,没有了踏板车,我再也没有了吸引同龄人的本钱,自然也就没有了靠近他们的能力。不是家人没钱给我再买一辆踏板车,他们担心我摔得更惨。

玩伴们的个头一点点长大,我刚开始只是略微抬头就可以和他们聊天,慢慢地,只有高高抬起头才可看到他们的面庞。他们来青白石阶的次数越来越少,三五成队的场景也很少看见了,我听一个玩伴说他们去了一个叫学校的地方。那里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我只在电视里看见过,有一排排桌子,有一群群小孩,最前方有一个人在念,后面有很多小娃娃跟着念。他们坐得很端正,念着什么我却不知道,也不懂什么意思,只是看他们很投入。我坐在青白石阶上满脑子想着学校,那里是不是很美?是不是有很多人?那里的孩子都干什么?他们是不是整天团在一起跳“马兰开花”?十万个为什么一下子充满我的每个脑细胞,只因没见过,只因好奇,我就很想去看一看。曾经的玩伴放了学,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手里拿着一本书,慢悠悠来到我面前,我清晰地看见封皮上有一只羊、一个小女孩,还有绿草坪,我便看着他从我身旁路过,从青白石阶的这一旁走到那一边,我又有了新想法,玩伴们是去学校和羊儿一起玩耍去了吗?多么好啊,我真想去看一看他们和羊群的开心模样,肯定比坐在这青白石阶上不知快乐多少倍。

母亲坐在我的身旁,她看着我发愣的样子,就问我看什么。我就告诉母亲我脑海里想象的学校模样和学校放羊的事儿,母亲长叹了一口气,轻声念叨:“我娃苶障着,都不知道学校是干啥的。你要是能跑能跳,都要上三年级了。”我还追问几年级是最高的,我要上最高的年级。母亲便不再说话,摸了摸我的头,眼睛里有一种光,柔弱、渺茫、暗淡,她轻轻站起来,离开青白石阶走进了屋子。

第二天我也成了一名小学生,父母亲自送我去学校。到学校后,我就知道了之前所想问题的答案。从此我离开了青白石阶,这一离开就是十多年。

十五岁这年,家里翻修房子,从废弃的屋子里拿出一样落满尘土的物件,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大大的车头,上面还有三个按钮,一个被掰掉了,留下一个像掉了牙的小洞,可奇怪的是车头与车身还连在一起。我叫妹妹拿过来,车身上飘起的尘土在阳光下聚成一条光带,灰尘像高速公路上的小汽车拥堵在密密麻麻的长道上。妹妹和我不由向后退缩,用手摇晃着,打乱灰尘飘动的轨道。我看见踏板车的头与身被焊接在一起了。棱角分明,中间多了一根铁柱子将踏板车穿在一起。

原来我炫耀的资本一直都在,它被家人修好,当作舍不得丢的宝放在了屋子里。我用抹布擦去了踏板车上的所有脏污,努力挪动身体,从凳子上移到了小踏板车上。我比小时候高了一截,腿长了一截,两只大脚似长在了大地上一样牢固,我学着小时的模样扭动身子,可脚死贴在地上一动不动,小踏板车的按钮摁下去也没有了丝毫反应。妹妹轻轻将我推向青白石阶旁,我的脚时不时会抵住踏板车的后轮。妹妹一边推我前行,一边低头看着踏板车底下,将我慢慢推到青白石阶上。我在那里坐了好久好久,没有一个玩伴过来,曾经问我小踏板车去哪儿了的玩伴都没有来,我此刻找到了它,想让他们看一看踏板车的样子,让他们再按一按电钮,可始终没有看到一个玩伴路过这里。我像个大傻子一样,坐在踏板车上等待儿时的玩伴,等了很久很久。

父亲将我抱回屋里,我坐在椅子上,他把踏板车给了一个收破烂的人,我这才明白那踏板车已经不属于现在的我,它属于那个坐在青白石阶上的我——那个坐在踏板车上溜进自家小卖部,偷偷拆开集卡送礼物的方便面袋子,将卡拿出来看一看,是不是自己缺的那张,如果不是就再拆开另一包,一边拆一边抬起头看母亲是不是发现了的我;那个会偷偷拿来针线,一针一针缝上集卡方便面的袋口,等着玩伴来买东西,将缝好的方便面开心地递到玩伴手里,然后得意扬扬地给母亲吹嘘这自豪事儿的我;那个坐着小踏板车偷偷摘下家里树上还未成熟的绿杏儿,一扭一扭走到青白石阶旁给玩伴们分发杏子,从而留住他们的我……再也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时间能带走一切,收破烂的人收走了踏板车,也带走了我童年生活中最难忘的记忆。

全城大改造那年,县城的街道都一一扩建,坑坑洼洼的道路要一一挖掉表皮,修建平整宽阔的柏油马路。青白石阶被拆除的时候我就坐在屋里,一辆大铲车高高抬起铲头,移动好位置,压下去,哐当一声砸进了我的心里,我一颤,看着青白石阶上的表皮瞬间破裂,泥土、石块、沙粒都乖乖走进了铲车头,青色没有了,白色也没有了,残痕的另一半还能看见它的本色。我盯着剩下还算完好的青白石阶,那尊雕像一样的孩子去哪儿了?他没有坐在那里,脑海里回忆着那个孩子坐在那里的点点滴滴,铲车头很快又挖了过来,青白石阶再次破裂。看不见它的模样了,完全看不见它的样子了,我的脑海里空荡荡的,只是隐约有个衣衫褴褛的男孩告诉我,你再看看这青白石阶,再好好看看,这也是你最后一次看到青白石阶了。


(选自散文集《青白石阶》,作家出版社,责任编辑 李亚梓)


(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11期)

本刊责任编辑 阿旺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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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阿旺加措 

编校:张媛媛

审校:安殿荣

核发:陈亚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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