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著有《浮生九记》《黄河源笔记》《洮河源笔记》等。小说集《五只羊》入选2020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曾获第五届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奖、莽原年度文学奖、甘肃黄河文学奖、朔方文学奖、三毛散文奖等。
十四
大哥突然来电话,说家中出大事了,让我赶紧回来一趟。其实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所以当我接到大哥电话的时候,并没有吃惊。虽然兄弟们都有各自的担当,但父亲健在,因而整个大家庭的事情谁也不敢置之不理,所以我必须要按期回乡下老家去。
五年前,二弟的小儿子考上大学,毕业之后一直未曾就业,兄弟们张罗着给娶了媳妇,可谁能想到,正是因为当初的那个张罗埋下了今日的危机。那件事情说来话长,也是当年二弟没有参考我的意见,觉得孩子上个大学就有一条生活的门路,或者他觉得孩子一上大学自己在村里就有面子了。现在想起来,我也理解二弟,他为了供读孩子,几乎用尽了一生的积蓄。为此他的两个儿子也闹得很不愉快,表面上一团和气,私底下却是“磨刀霍霍”。二弟保持着他惯有的坚强和好面子,口头永不服输,可我看得出,二弟已经是山穷水尽了。
二弟小儿子对当初的婚姻是有点儿不太愿意的,但也没有明显的抵触情绪。结婚以后,孩子变化很大,他不再和二弟对着干,他们父子之间的矛盾也缓和了不少,全家人看在眼里,倒也放心了。可二弟竟然好多次提出要和小儿子分家,还说眼不见心不烦。然而一切都让兄弟们劝阻住了。二弟有两个生龙活虎的儿子,一旦独自居住,难免会受到村里人的嘲笑。二弟提出和小儿子分户居住,自有道理,可他没有对兄弟们挑明说,他将所有烦恼积压在内心,郁郁寡欢。短短时间内,人也苍老得不像样子了,当他和父亲并排坐在阳光下,除了兄弟们,外人几乎不可辨了。看来二弟的两个儿子使二弟彻底倒下了,他已经丧失早年那种拼搏的勇气和信心了。
大哥的砖厂越来越不景气,实际上大哥也已经感到力不从心,可一时难以放手。二弟当年因供读小儿子,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和大哥分股。我不知道有没有给大哥带来实质性的影响,而对他自己来说的确是渡过了难关。那可能是二弟全部的积蓄了,我记得他当时说过,所有资产分成三份,两个儿子各一份,他自己一份。大儿子在父亲供读小儿子的事情上持有意见,因而一直对二弟不冷不热。小儿子上学花掉很多,到头来两手空空,再加之说亲娶亲,二弟留在手头的那份大概也所剩无几了。
二弟性情大变,源于他小儿子的婚变。二弟的小儿子是大学生不错,但他经历不多的生命中却有过频繁的高低起伏,从农牧区到城市,再到农牧区,他渴望的那种生活未能实现,反而落入虚空之中。我猜想,在婚事上他有反抗之意,心底却又不忍,或是不敢,毕竟供读他的时候家里花了过多的费用。二弟为他小儿子娶媳妇也是某种职责所在,所娶之女无论家道、人品还是相貌,都十分不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受人攻击并不是这些方式不好,而是从这方式里所得到的结果不好。现在看来的确如此。天下父母哪有存心将儿女推入火坑之说?为儿女择偶是父母的责任和义务,按门当户对的标准为儿女择偶,无外乎就是为了保证他们将来过得平安幸福。然而问题就在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因为社会的不断进步,两代人之间已经有了很大的隔阂,于是,父母自以为十分准确的判断却很难迎合下一代人的情感世界,父母之命的结果在婚姻中则体现为新的家庭矛盾层出不穷,甚至决裂。
在处理情感问题方面,传统的以长期经验树立起来的权威,遭到了现代生活以短暂经历为基础的体验的挑战。城市在物质上已足够现代化,甚至步入后现代化,农村则现代化得不足。农村人进入城市生活,无论进城务工还是读书,都是个人急剧现代化的过程,其间观念的挑战和冲击很大。二弟小儿子就是最好的例子。二弟小儿子与家人及妻子之间的和顺关系只是表面现象。就在二弟盼望着抱孙子的时候,潜伏着的隐患渐渐显露了出来。和村里惯于浪荡的年轻人的表现相似,二弟的小儿子起初也是夜不归宿、花天酒地。这样势必会引起家庭的不和,首先是二弟看不惯,之后便是骂骂咧咧。在二弟面前,他的小儿子又重复了刚毕业时的那种状态——既不说话,也不抵抗。这种沉默式的抵抗有一天终于波及了小两口,争吵、谩骂、打闹,继续沉默,之后陷入冷战。二弟十分恼怒,儿子毕竟结婚了,有些事情不好一一去盘问。但他明白,这样的结果不但会让家庭陷入窘迫之中,而且有可能导致另一个家庭的破裂。我想,这大概就是二弟三番五次提出要和小儿子分开居住的原因和目的。
大哥和三弟总是比我聪明,对于二弟的家庭矛盾他们往往避重就轻,或干脆装作不知道。也是因为二弟小儿子在我跟前还能说几句实话,所以对二弟的家庭问题我关注的自然就多了点。其实二弟小儿子也不是成心让家人受气,他说,他只是想到外面去闯荡,他的希望并没有彻底破灭。或借口,抑或早年一如死灰般的雄心再度兴起?至于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我怎么会知道呢?我知道的是,他再也听不进我的好言相劝,哪怕只言片语。和他不多的谈话中,他除了说和现在的这个媳妇无话可说之外,却也没有说出逃离的理由来。
和我猜想的差不多,二弟的小儿子对我说,因为上学花了很多钱,总觉得亏欠父母太多。原想结婚之后草草了此一生,可是谁想人生如此漫长。漫长的一生当中和一个没有丝毫感情且无法谈得来的人过一辈子,那不就是生不如死吗?二弟小儿子的话说得倒是很诚恳,我也承认,现在的年轻人在婚姻上的要求远远不止过日子那么简单,他们不但要在情感上获得满足,而且还要在人格和心灵上取得相互的慰藉。然而在这样的要求下去择偶,就农牧区的实际情况来说,是极为困难的。原因很简单,具有相同文化层次和兴趣爱好者真的是凤毛麟角。撇开这些不说,其实我在想,一旦二弟小儿子的婚事以失败告终,二弟可能再也没能力去尽他的那份责任了。
二弟自从小儿子上大学后就戒酒了,可他现在又开始喝酒了。大哥来电话的次数也渐渐多了起来。大哥原本就拖拉,几句话能说清的事总要缠绕半天。当然了,无论他怎么缠绕,他想说的意思我再清楚不过了。简而言之,就是二弟变了。变成坏人了?喝酒也不能说明是一个人变坏的开始吧。几个月之后,我才真正明白,二弟不但喝酒,而且还参与赌博。
我躺在家里,开始梳理这么多年来发生在兄弟间的各种恩恩怨怨,大大小小,反反复复,最后才又回到二弟小儿子对我所说的话当中。滤尽其他成分,二弟小儿子所说的话大概也就一句——日子过不下去了。再具体一点说,就是要离婚。二弟和他小儿子肯定没有深刻地交谈过,从小严加管教,如今这样的结果二弟是难以接受的。给小儿子再娶一次媳妇,断然会要了二弟的命。可是靠赌博能发家吗?靠赌博能给儿子再次娶媳妇?二弟不是那样的人,他一向十分精细,而事实并非如此。遇到难以跨越的门槛就令他抬不起脚,还是现实的残酷无情让他变成了傻子?
我再次回到老家,依旧不见二弟的影子。听家人说,二弟的小儿子和二弟正好相反——白天睡觉,晚上出门。眼看家道衰落,兄弟们虽然各自尽了本分,却依然唤不回二弟父子的回头。父子之间没有了任何情感,也就缺少了相互间的疼惜与眷恋,就和路人没有什么区别了。老父亲也不再吆喝开家庭会议,他早年的威严也在岁月的磨洗中变成慈和,给我来电话时,也听不见昔日的雷厉风行,只是自责、感叹,或对我们兄弟几个的絮絮叨叨。
这年秋天,二弟的小儿子终究还是离婚了。铁定的事实面前,大家只有嘘唏。那天,二弟是醉着的,时哭时笑,喜怒无常,等一觉之后,除了黑了一圈的胡茬之外,仅剩无奈和叹息了。
十五
二弟的赌瘾不但没有戒除,反而更大了。好几次他在电话里直接说,没有钱,电话都停机好几回了……还说下次回来时多带几包烟给他。这是我的二弟吗?记忆中的二弟虽然争强好胜,爱贪小便宜,却十分好面子。他这样开诚布公倒是很符合兄弟间的情谊,只是不太符合生活的规律和个体生命在生活中的价值体现。
不见二弟的影子,他的大儿子对此漠不关心,大家看在眼里,却又不愿去多说。“骨肉之间,多一份浑厚,便多一份亲情,是非上不必太明。”话是黄宗羲说的,也不乏武断。这年春节,大家聚在一起,我却感到了不自在。就当时那种氛围,再联系这些年所经历的许多事件,我发现事实并不是那样,兄弟之间缺少的恰是亲情的浑厚,而多出的却是是非上的判断和利益上的权衡。“任何对于中国问题的讨论总难免流于空泛和偏执。”兄弟间的问题的讨论就不仅仅是理论上的空乏和偏执,更多的是现实生活中的利益关系,是所处环境和不同想法之间的对峙。当然我们坐在一起,是有意回避这些话题的。尽管如此,那种不自在,甚至别扭的表现还是捉襟见肘了。二弟尤为如此,没有到焚香祭祖的时辰,他就借口回自己家了。
家是人们精神存在的载体,是有具体的生命意义的。家不仅是物质的体现,更多的是精神与礼仪的核心。二弟急于回家,何尝不是对精神与生命的慰藉与唤醒?那么,素日的二弟真就没有生命意识与精神慰藉了?二弟就是携带躯壳而奔突的流浪者?我不愿这么想,然而他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如此!孝道的意义不在于如何遵从老人,而是如何以共同的血脉来维护家庭的和睦和礼仪所代表的权力地位,一句话,就是团结。面对不听话的两个儿子,二弟大概感觉到那种和睦与礼仪所代表的权力地位早就不存在了,因此,他才对眼下的生活有所失望。对自身存在的价值有了质疑,那么接下来就是对为什么活,为什么活得如此累,甚至为什么如此不公平等的质问。二弟一步步陷入对未来生活的无限迷茫和虚无缥缈的幻想之中了,直至无法自拔,可兄弟们还能为此做些什么?
出门也好,坐在家里都是气筒。第二年清明期间父亲对我说,二弟小儿子出门打工去了,临走前从他这拿了一千块钱当路费。二弟对此已经毫无感觉了,他只是沉浸于一夜暴富的幻想之中。
大哥的交际很杂,也很广,听到和见到的远远多于我们,但就有关二弟的事情却有意隐瞒着。这天,我接完大哥的电话就匆忙回家了。刚走到巷口,就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三弟举着铁锨,护着坐在门槛上号啕大哭的二弟媳妇,家族里其他兄弟们也是虎视眈眈,高声对嚷着。起因很简单,二弟欠了人家赌债,由于无力偿还,人家前来拆房。赌债实际是某种意义上的高利贷,没有法律效力,何况对方亦无字据,且看着我们人多势众,纠缠了一阵子也就各自散去了。而债主上门拆房,却留给村人一个永久的笑谈。
二弟离开了家,离开了村庄,他几乎连老人都不在乎了。二弟绝不是那种无情的人,他要强,好面子,从双脚踏上那条赌博路起,他应该想到挖墙拆房是迟早的事儿,可怎么就回不了头呢?难道真的让一夜暴富的美梦糊住心门了吗?有家不能回,有舍不敢入,兄弟们从最初的恨到如今的怨,渐而到遗忘他。除了那股相同的热血之外,没有了疼爱,没有了悲悯,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但事实如此。
这天,我突然接到二弟小儿子从上海打来的电话,拐弯抹角地唠叨了很长一阵,最后才落到实处——他说他谈了女朋友,想带到家里来。
我沉默了。有女朋友是好事情,但也是个问题,这个问题并不是鼓掌就能通过那么简单。就眼下情况而言,二弟还有能力吗?接完电话,我就此事跟大哥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奇怪的是大哥一声没吭。我又给三弟说了一遍,三弟沉默许久才吐了三个字——随他吧。之后我也在想,有二弟在,我这样忙于张罗是否合适。而且这样的张罗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解决问题的办法除了钱,还能有什么?我突然明白了大哥的缄默和三弟的无所谓。
几个星期过后,老父亲的电话来了,他让我回家一趟。虽然没有说要干什么,而我何尝不明白要干什么呢!父亲老了,话语吞吞吐吐,少了当年的利索,但这次却多了不同于以往的严肃。父亲说,你们都是长辈,事情终归要解决。毕竟是亲兄弟,你们都不管了还能指望谁?二弟不在场,大哥、我、三弟,我们认真听父亲的训导。说实话,事情肯定要解决,但在解决的方式上我们始终无法达成统一。父亲又说,等我死了,就啥也看不见了。不死,我就要看你们的笑话。父亲的话很有分量,同时无形中也给我们带来不可推卸的责任和压力。
这年冬天,在父亲的召集下,兄弟们再次坐在一起,商量如何解决二弟小儿子的事情。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二弟。人不人鬼不鬼的,我的二弟已经完全丧失了作为人而该有的那种耻辱感。二弟小儿子在外地找了女朋友的事情起初还是有余地的,可现在毫无退路了,因为他已将身怀六甲的女朋友带回了家。兄弟们由心平气和的商议渐渐变成气冲牛斗的争吵,再到最后的不欢而散,可依旧没有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来。
春节过后,二弟喜得孙子,可全家人怎么也欢喜不起来。事已至此,我们只好按习俗行事。二弟小儿子带来的那女子并非外地人,而是离这三十余里地的宋家庄的。那女子的父亲是粗人,人人都叫“莽张飞”,说白了,就是个玩命的“匠人”。我们央人去说事,都让他骂了回来,三番五次都是如此。后来老父亲又央求了村里几个老人,虽然没有被骂回来,但那“莽张飞”说,他的脸全让女儿丢尽了,就当没养过,拿三十五万过来,算是卖给你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就没有必要继续纠缠下去。可钱从哪儿来?全家人再次聚会,兄弟们三言两语各自发表意见,而说到钱,所有言语便戛然而止。二弟在整个事件当中完全像个木头人,无论兄弟们怎么抱怨,甚至用恶毒的语言去责骂,他既没有任何反抗,也不发表任何意见,依然像个局外人一样。
接连商议好几天,大家都感到有点儿疲惫了,也是因为谁都没有贸然提出拿多少钱的话来。一月之后,烦恼落到了大哥头上。我没有想到二弟那样去想,甚至非得要那样去做。
大哥给我说起好多年前分田地的事情来。分田地的事我知道,田地当初是父亲当着兄弟们的面分的,大家都没有怨言。现在二弟却翻出陈年旧账,说当初分给大哥的那几亩地让大哥有了意外的收获,但他不能独吞。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二弟就分地一事旧话重提,而且说得头头是道,说祖先承包了国家的田地,还说大哥实际上就是承包祖先的田地之歪理。二弟之所以强词夺理,说白了就是想让大哥拿钱给他。大哥愁眉不展,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我,我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安慰,该生谁的气,而又该去安慰谁?
兄弟们又一次聚首,是因为事情已经到了必须要立刻解决的地步。那女子的父亲放出话来,说再不拿钱过来他就先剁死他女儿,然后再捅死二弟的小儿子,更玄乎的是有人恰好遇见他拿着砍刀在村口转悠。
那天大家都没有争吵。实际上我提早就和大哥商量好了,大哥也同意拿出十五万。当然,我也是给大哥做了担保,必须签字画押,杜绝二弟以后再在田地一事上纠缠。那天,我们把二弟的大儿子也叫来了。开头的话还是父亲说的,父亲说,你们都在,没必要遮掩,能拿多少就多少。他说着就先拿出了一万,又说,这是我所有的养老金。大哥也是自告奋勇,他说,我拿十五万。大哥说完之后,不住地看着我。我知道该轮到我说话了。我说,我凑八万,三弟必须拿六万。之后我又指着二弟的大儿子说,你也要拿两万。三弟听完之后一声不吭地走出了院子,二弟的大儿子欲要反驳,却被我冰凉的眼神生生挡了回去。
事情总算有了眉目,尽管都不情愿,但钱在三五天内都凑齐了。当兄弟们把钱交到我手里的时候,我也将二弟摁了手印的纸条交给了大哥和三弟。纸条是我拟写的,内容很简单,其意为:二弟所欠赌债与兄弟们无关,遇到挖墙拆房之事由二弟自行解决、担当,以后无论有多大困难,兄弟们只能给予精神鼓舞,免谈经济资助,等等。
对我而言,八万元虽然不是太多,但也确实不少。八万元缓解了一个家庭的所有危机,然而留给我的却是长达数月和妻子的唇枪舌剑。后来我也想通了,哪个女人不想当掌柜,不想掌权,甚至当一家之主?我背着妻子拿走八万,怎么就不允许人家闹腾一番呢?说到底,“兄弟”依然是个温暖的词,也是因为身上流淌的那股相同的热血提醒着我们,事情必须那样才能解决。三弟当时一声不响走出院子,他何尝没有难处?再说三弟又添了一个女儿,他用钱的地方比我们都要多。
大家都说,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就是信任的交往。实际上,单靠信任维持相互间的权利与义务的年代早就过去了。亲兄弟明算账,说的不就是这个道理吗?明算账,才可以保证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与信任的平衡。我们兄弟间的账目很明晰,所欠所得一目了然,然而这笔再也明白不过的账目却带给了我深深的孤独。当我再次返回乡下老家时,大哥竟然也有些陌生了。三弟也是,而三弟媳妇对我更是恨之入骨,她见我进门,就故意指着扫帚之类的物件乱骂一通。父亲也低下了头,没有了昔日的精神,也不再唠叨过往,唯有三弟那不满四岁的女儿在我身边蹦蹦跳跳,亲密无间。除此之外,我再也感受不到家给予我的任何温暖了。
十六
光阴似箭,飞快的光阴带走众多不愉快的往事,也带来了大家期盼着的美满和幸福。不到短短十年,临街的旧房屋都拆了,一年后,又盖起了统一规划的红墙青瓦的新房,看上去淡雅、清新,村子因此也有了传统文化的氛围,给人朴素大方的感觉,同时每个巷道里都装有路灯,通往家家户户的都是硬化路,有广场,还有健身器材……脱贫攻坚战的全面胜利,让村子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赶上了好时代——老人们无不感慨。年轻人对此更是满怀信心,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何尝不是大家的奋斗目标!
边远陡坡的田地都种了树苗,自家门前院后也种满了树木。似乎是突然之间,大家对生存环境有了清醒的认识——吃好穿好已经不在话下,如何让自己活得舒心才是关键所在。不仅在乎生命的长度,村里人更开始在乎生命的宽度,这样的认识和转变让人猝不及防。
我的兄弟们也是趁着大好时光,出入村头巷尾,比早些年光鲜了许多。孩子们一年比一年大了,大哥卸了重担,厂子转让给了别人,日子过得也算舒心。二弟不再赌博,早年的赌债该还的都还了,无债一身轻的他倒也无忧无虑。家里亦无大事,兄弟们在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下,渐渐遗忘了昔日的不快,自觉与不自觉间,又紧紧靠在一起,大家庭再次发出和谐的欢声笑语。
然而就在那年初冬的某天早晨,母亲突然去世了。我接到电话,一时回不过神,说母亲早早起来就晕倒了,但我感觉母亲可能没有了,家人只是为稳住我的心才说了善意的谎言。中午赶到老家时,母亲已没有了意识。从早上六点多到现在已过去近七个小时,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机。本家兄弟们说,慌乱中将人抬到炕上,这才开始叫救护车。我知道老家的情况,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情,压根就没有指望过。事已至此,但也不能坐等母亲咽气。通过各种方式,我们终于找来了救护车,送母亲去了县城医院。送母亲去医院的那一瞬间,我心头突然闪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倘若抢救过来,母亲却永远醒不了,该怎么办?这样的事情的确是很难做的。真是那样,母亲只好受罪了。如果不去医院,谁能担当得起让别人看来是极为不孝的罪名呢?母亲其实是很健康的,她总是闲不住,在我们的意识中,根本没有将母亲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父亲常年身体不好,才是我们兄弟几个经常担心和谈论的话题。然而母亲却先走一步,留下了父亲,留下了我们众兄弟。
县城医院没有开颅的本事,建议我们到大医院。母亲颅内出血十分严重,我从医生的神情上,早就看出了不祥。怎么办?大哥说,还是走吧。大哥是本家最大的兄弟,当然他也很清楚母亲的情况,只是不便明说,依然坚持要颠簸上百公里路途。大哥那样做,莫不是为换取村里人眼里的“一片孝心”?按我的想法,其实没必要折腾了。所谓孝心,更多时候就是给别人演戏。有没有孝心,这么多年来难道自己心里没底吗?常言道,人生道路是自己走出来的,真的是吗?我反而觉得很多条路摆在我们面前,却不由我们来选择。果然,没有走出十公里,母亲就走了。她没有跟我们说一句话,也没有经历疼痛的折磨,就那样平静地走了,我心里默默记住了母亲离开尘世的时间——己亥年九月廿八日酉时。
母亲劳碌一生,我们遵循她生前的遗嘱,将她土葬,并请了僧人念了大经。同时,也按照村子里经常举行的三献礼祭祀了母亲。先生的祭文十分高调,也有点名不副实。母亲只是很普通的一个母亲,洮河沿岸像这样普通的母亲是数不过来的。先生写祭文,何尝用心过?不过作为世俗世界里所谓对勤劳者的赞美和安慰,也无话可说。我深深地知道,那些虚假的光环,终究无法遮掩住我们内心的伤悲。七日后,大家都回到了各自的岗位上,安心过日子。母亲的突然离开,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梦。每次回家,看不见母亲,房屋就变得幽暗了许多。山岗上,晃动的人影渐次消失。落日下,场院里的豆子像一群孤独的孩子。我也想,这时候,她就会回来。温暖的火苗跳跃着舔舐黝黑的灶膛,她坐在矮小的板凳上,像一尊菩萨,为我们祈祷平安和吉祥。现在,我们隔着一层厚厚的土,想念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而深埋大地之下的她,再也不能告诉我们她的苦衷,也不能透露,那些关于活着的艰辛与困苦。临走前,母亲没有对我们开口说话,她留给我们那么多无法破译的语言,“对苟活于尘世中的她的儿女们来说,秘密日益重要起来”。
母亲去世两年后,三弟的女儿大学毕业了,那年冬天,兄弟们再次相聚在三弟家,开始张罗她的婚事。经历了许多生活的风霜雪雨和坎坷波折,回过头来才发现,尘世的一切恩怨早已注定,也是因为我们身上流淌着相同的血液,我们在不同的情境中,终究做不到决绝的分裂与独立。
(节选自长篇散文《兄弟记》,青海人民出版社,责任编辑 王风莲 代金霞)
(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11期)
本刊责任编辑 阿旺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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