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舍,70后,维吾尔族。中国作协会员、宁夏作协副主席、银川作协主席、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二师作协名誉主席。文学创作一级。著有《阿娜河畔》《乌孙》《核桃里的歌声》《白蝴蝶,黑蝴蝶》等。作品曾荣获《民族文学》年度奖、十月文学奖等。长篇小说《阿娜河畔》入选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支持项目、2023年度“中国好书”,获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第二章
1
一九六四年九月,抵达茂盛农场的一百二十九位知识青年在茂盛渠大桥受到欢迎。
初秋的茂盛农场依然炎热干燥,下午六点,太阳针一般扎在人的额头和眼皮上。卡车停在一个四周皆是荒滩的丁字路口,楼文君下车时一脚踩进一个埋着一拃厚尘土的车辙印里,要不是旁边十六岁的王久宝扶了她一把,她可能就得扑倒在又软又虚的灰土里好好吃一嘴土。
楼文君与王久宝都是上海市红旗中学的学生,楼文君是高中生,王久宝刚刚初中毕业。这一年四月份,楼文君在广播里听到了上海市劳动局“关于动员本市社会青年参加新疆生产建设情况”的汇报,刹那间,她的心就飞向了边疆的山峰与田野,虽然她并不确定边疆需要她做什么,但她就是止不住地向往。为此,她与同学王笑时专门去上海市青年宫观看了一场《上海青年在新疆》展览会。站在展览会最后一幅现代化国有农场的巨型图片前,楼文君的心里像跑着一辆突突突开得正欢的拖拉机,她感觉到什么东西在召唤着她,她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她的人生充满欢乐地展开在一个陌生又崭新的世界。从展览会回来,同学王笑时比她的行动更迅速,不仅自己报了名,而且动员了妹妹王久宝和她一起去新疆。楼文君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妹妹,母亲原打算让她毕业后赶快工作,替家里减轻些负担,但是楼文君已经完全被遥远广大的边疆所吸引,根本不听母亲的劝,还拿王笑时、王久宝的家人做比较,让母亲学学别人家的父母,应该为她参加边疆建设而感到骄傲。九月初,楼文君、王笑时、王久宝,三个一起长大的上海姑娘,夹杂在一千多位上海知识青年的长队中,在震天的锣鼓声和雄壮的歌曲声中,光荣地坐上火车,来到了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到了南疆,她们三人都被分在了阿娜河流域,楼文君和王久宝到茂盛农场,王笑时去了更南边的老生地农场。
站在大桥上面,这些来自上海的年轻人看到了另一番景象。一条中间轧出两道辙痕的土马路笔直地通往前方,马路两旁是开始泛黄的稻田,稻田田埂上,栽种着杨树和旱柳,接下来是果园、菜地和瓜地……路边架设着木制电线杆,欢迎的人群排列两旁,女人敲锣,男人打鼓。在震耳的锣鼓声中,一首朴素又深情的歌曲荡入心怀。歌曲是大家所熟悉的——《送你一束沙枣花》。
茂盛农场不是头一次接收内地知识青年,从去年起,这里已经来了二十多位上海知识青年,这一次是数量最多的。
场长葛有才刚从一场急性黄疸型肝炎重病中康复,身体虚弱。他被眼前这些青春洋溢的脸庞感动得声音发颤,过去十年里,茂盛农场已经从几乎无人居住的荒滩变成拥有两千多人口的农业灌溉区,回首所经历的一切,他有些不敢开口,不敢向这些从大上海来的娃娃们讲述,他怕吓着他们,怕浇灭他们的热情和信心。心情稍稍平复后,葛有才在欢迎词中又加了一段话:“青年同志们,茂盛农场正在不断发展,有些生产队,条件可能要差一些,生活可能要苦一些,特别是你们刚刚离开了大上海,那儿是花花世界,好玩的、好吃的,样样都有,你们来了,可能一时无法适应。但这些都是暂时的,过段时间,你们全都能从不习惯到习惯,劳动会教会你们一切。现在,我宣布,给你们两天休息时间,把想家的眼泪流一流,把想家的话给家里人说一说,洗洗衣服,再上条田里看看,接下来,该干啥就干啥,哪里需要你们,你们就上哪里去。从今往后,茂盛农场就是你们的家。”
欢迎仪式来得猛烈结束得也快,九点钟,一百二十九位知识青年分配完毕,楼文君所在的学生二队十男十女,被分在种子二队,驻场部。王久宝因为年纪小,被分在场卫生队学习护理业务。
知识青年们住在西家属区南边的新营地。新修的十二座营房孤零零建在一片刚刚开垦出来还一无所有的田地上,四周没有一棵树。走过一片住着老职工的地窝子家属区,楼文君与大家住进了他们在戈壁滩上的第一个家,一个有两套间的职工宿舍,外面带窗户的大间住五人,里面的小间,只有一扇又高又小的小窗,住四人。每张木床上铺着崭新的被子、褥子和床单。宿舍新盖不久,房基是砖砌的,刷得雪白的土坯墙体还散发着淡淡的土灰味。
九月下旬,大田里的劳动是收苞谷。十天内,种子二队要完成场直属五号地一片一百四十二亩苞谷地的收割、运送和脱粒任务。下地三天,楼文君的手指头就裂开了一条条细长的口子,裂口连天加重,渗出的血丝渐渐变成淡黄色的脓水,稍稍一碰,连心地疼。上海学生每人从家里带来的甘油和蛤蜊油对付不了这些伤口,队里给大家发的白手套也不顶事,一天就破了,多亏母亲细心,在楼文君的行李里放了一卷白胶布,这样她至少可以用胶布包住疼得连筷子都抓不住的手指头。
早上五点,场部的大喇叭吹响起床号。经过半个月的锻炼,姑娘们起床再也不像头两天那么手忙脚乱了,更没有力气喊叫和感叹。洗漱用了十分钟,大家就排着队沿着新营地南面的田间小路出发了。满天繁星又大又亮,深蓝色的天幕上挂着一牙弯月,寒风吹得楼文君一路打着冷战,走到条田旁,二十来个人像往常一样分成五组,每组四人,前面两个掰苞谷,后面两个砍苞谷秆。
楼文君还是和同宿舍的上海知识青年管一歌一组,两人各背一只背篓,走进安排给她俩的两道密不透风的苞谷行里。收到背篓里的苞谷不能带叶子,个个都得撕掉苞衣,黑暗中,楼文君熟练地将一个个剥掉叶子的苞谷扔进背篓。
“文君,我来例假了,突然来的,裤子糊掉了,侬有草纸伐?”管一歌小声问。
“有,有的,不过不多伐。”
“我拿手绢包一下,总归能顶一阵。”
管一歌放下背篓,楼文君瞧着她走进前方密林似的苞谷地里。四周黑沉沉的,离天亮还早。楼文君没有放慢速度,管一歌走后,她得一个人掰两行苞谷,后面砍苞谷秆的两个男知识青年离她越来越近了。手指头还是钻心地疼,她用门牙咬住苞谷尖上的皮往下撕。背篓满了,楼文君背着苞谷来到指定的堆放地,倒空背篓,然后回到苞谷行前。楼文君再次背上背篓,估摸着时间管一歌应该回来了,就顺着管一歌方才走进的苞谷行向前走。她边走边喊,没有回音。她又提高了嗓门,还是没有。她又向前走了二十来米,再喊,还是没有。楼文君害怕极了,四周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苞谷生得太密了,往哪儿走都是又粗又硬的苞谷叶,她的左脸已经被叶片割出了好几条小口子。她不敢再往前走了,喊声也开始发颤,她想起仇队长说过曾经有人走失在苞谷地的事情,立刻慌了神,于是连呼带叫跑了回去。
十分钟后,种子二队的上海知识青年全部停工站在原地,仇队长带着两个扛枪的警卫员急匆匆赶到。仇队长嘶吼着嗓门,才能让所有人听清他的话:“拉成横排一起往前走,记住自己左右的人是谁,并排往前走,不能快,不能慢,大伙儿一起往前走,边走边喊,谁也不能出列。戈壁滩有野猪,这畜生就爱啃苞谷,狼说不定也有!”
条田里响起一片呼喊声,但是风立刻就将人声吹走了。大伙儿声嘶力竭地喊,有的女知识青年已经哭了起来。种子二队所在的条田两旁还有别的单位也在收苞谷,仇队长派人把上海女知识青年走失的事情通知了大家,所有人都停工找人,按照种子二队的方式在自己单位的条田里进行拉网式寻找。
七点半左右,天有了朦胧的亮光,风也渐渐小了,种子二队把整个条田都走遍了,也没有找到管一歌。站在条田尾端一条排水渠的渠帮上,楼文君忍不住和另外几个女知识青年抱在一起边哭边喊。条田的尽头,除了一条五米来宽的排渠,再就是长着芦苇和芨芨草的荒滩了,那儿杳无人迹。
突然,场部机关、学校所在的条田方向传来一阵紧急的呼喊。
“找到了,人在这儿呢,找到了,仇队长!”
楼文君拔腿就跑,排渠渠帮上都是松软的碱土,她跑得跌跌撞撞,好几次都差点摔进排渠里。到了地方,她一把拨开围住管一歌的人群,扑到她身上就哭。管一歌刚从昏厥中醒来,迷迷糊糊地看着楼文君,好半天才哭出声来。
管一歌朝着错误的方向走了二十来分钟后才意识到自己迷了路,又因为害怕错上加错,慌不择路地越走越远,在月光下看见了一头巨大野猪的剪影。她连叫都没叫出声,就吓得昏倒在地,滚进身下的排渠。
找到管一歌的人是学校老师明中启,他站在一旁看着两个上海姑娘泣不成声,又在徐徐降临的晨曦中看清了楼文君夹杂着忧伤和喜悦的姣美脸颊,心里面突然像一万匹马在奔跑。
管一歌浑身湿透,脚崴了,即使被楼文君搂在怀里,仍然忍不住地打摆子。附近找不来什么担架,仇队长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件军大衣给管一歌裹上,挥手招呼明中启和楼文君,让他们把人送到场部卫生队。
明中启背起管一歌就往场部赶。
“要不要停下来休息一下?”半路上,楼文君气喘吁吁地问。
“停下来休息一下吧。”
“停下来,喘口气。”
往卫生队去的路上,楼文君扶着趴在明中启后背上的管一歌,几乎是小跑才能跟上明中启的步伐,嘴里来来回回就是这么几句。
太阳出来,风就停了,空气里飘着钻天杨树皮的涩香和稻田的湿泥味,明中启埋着头快步前行,年轻的额头浸满金色的朝晖和亮晶晶的汗水。他听着楼文君叫他停下来休息的声音,嘴边荡起一缕谁也看不到的温柔的微笑。到了他真的累得够呛、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他又窘得不敢看她。
“一歌,野猪有多大?”路上休息时,楼文君问。
“像头牛。”
“哪里会那么大,你一定是吓坏了,看花了眼。”
“成年公野猪能有两米长。”明中启很确定地说。
“真吓人!你见过吗?”
“远远地见过一只,去沙漠里打柴的时候,它肚皮朝天躺在河滩里晒太阳,听到人走近,气哼哼地走了。”
“它吃人吗?”
“吃人的事没听说过,但是它吃羊,它能闻到母羊生羊羔的气味,老远地赶来,吃完小羊再吃大羊。它什么都吃,一晚上能拱好几亩地的麦子,它最喜欢吃蛇,蛇毒对它根本没用,只要它走过的地方,准保一条蛇也没有。它凶恶极了,还记仇,你打了它,它非得和你拼命不可。”
楼文君和管一歌都吓得睁大了眼睛。
把管一歌送到卫生队,正碰上王久宝今天值班,说明了情况,楼文君和明中启喝了口热水就急忙往回赶。路上,他们相互介绍了自己。
“我在学校当老师,教四五年级的语文和历史。你们上海知识青年来了,学校的初中就能多开两个年级了。”
“明队长是你爸爸,对吗?是他去上海接我们来的,他挺有意思的,他说我们上海话讲起来哇啦哇啦的,像糨糊一样黏在一起,他一个字也听不懂。”
“他一回来就跟我们唠叨,担心你们吃不了这里的苦。”
“比条件,这里跟上海没法比……但是到了这里,我们好像都变了,变成了一个新人,一个和之前不一样的自己,不计较个人得失,也没那么娇气了,每个人都只为了集体,都愿意理解和照顾别人,虽然苦,但心情舒畅。所以,没什么失望的。你呢?你不是在这里待得好好的?”
“我?我不一样,我是农场长大的。我没有太远的想法,就想成为一个好老师,像我的老师那样。”
“你的老师,他是谁?”
“他也是上海人,他无所不知。但他离开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回到大田,两人分头继续劳动。明中启一整天都感到自己呼吸急促,胸口发紧,活像绷着一支就要离弦的箭,又像放着一碗甜菜熬成的滚烫的糖稀。
2
命运仿佛一个巨大的谜团,即使已经有所经历,从中走过的人也未必能够说得清猜得透命运如此安排的真正用意。婚后第三年,石永青没有盼来自己与成信秀的孩子,他是医生,心里估量得八九不离十,又悄悄做了检查,确定是自己的问题之后,他将实情告诉了成信秀。成信秀有些吃惊,倒并不十分在意,石昭美的存在让她尝到了当母亲的滋味,相比于石永青,这件事对她而言并不是那么迫切和当紧。
“再去大医院看看,西医不行可以试试中医,再说,只要我们在一起,有没有孩子都没有关系,我们已经有小昭了嘛。”
成信秀以这种口吻劝说石永青,石永青听了却不是滋味。如果他与成信秀有了孩子,如果他们可以像别的夫妻,不喘气地生上几个像小昭一样眉清目秀伶俐聪明的孩子,也许过去全都会在石永青心中释然。但是他落空了,爱情、婚姻和家庭,毫不商量地就给他留下了一个永远无法弥合的空洞。
还有外界对他施加的压力,入伍来到新疆,十三年里,国民党少校军衔的父亲前往台湾的身世背景一再使他遭受政治上的怀疑和质询,他为这件事写过多次反省材料以说明自己的选择,但还是无法洗清自己。
这一年,茂盛农场列出的二十八名教育对象,石永青赫然在列,被遣至生产七连接受劳动教育。
石永青去七连之前,成信秀已随阿娜河水利一处规划队前往阿娜河干海子第二水库建设工地。工程开始之初,工程队打算砌两间房子。水库四周为重盐碱地,房基必须要挖得足够深,再砌上足够高的砖头地基才能稳当,才能保护房基不被盐碱迅速侵害。一天早晨,成信秀和另外四位队员往驻地附近的一座旧房子走去。旧房子南墙倒了,北墙还在,成信秀带着大伙儿先去挖南墙的墙基。工地上找不到砖,要建房,只能拆旧补新,把旧房子地基上的砖拿来再用。南墙下的坑越挖越大,眼见露出了已经被盐碱侵蚀得发乌的砖块。快到中午,成信秀招呼大家歇息片刻,便与两位队员退后站在北墙下面,刚把水壶递到嘴边,只觉身后一阵晃动,没等她转过头去,纹丝不动的墙壁已经扑倒过来,瞬间砸起一片两人高的尘雾。北墙有四米高,五十厘米厚,一块土坯至少十斤重。都没有来得及哼一声,站在成信秀身后的两位队员当场被砸身亡。成信秀则因靠前一步,被救起时还有呼吸,但是,当她在师部因半城医院昏迷四天后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右臂。
伤愈后的成信秀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单位——阿娜河水利一处,师部为她颁发了二等功奖章。站在领奖台上,荣誉加身的成信秀却心神恍惚,因为她刚刚接到了石永青被遣送至生产七连参加劳动教育的消息。
失去一只手臂,石永青下连队劳动,女儿无人照看,成信秀的工作相应有了变动,从水利一处调往茂盛渠灌溉管理所,管理所是营级建制,但早已是正营级干部的成信秀因为石永青的身份问题,仅仅是所里的一名渠系测水员。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三九第五天,下了一夜的大雪将茂盛农场拢在怀中,寂静的戈壁滩变得柔软、洁净,充满神秘感。到了清晨,足有两拃厚的积雪把场部涝坝周围的芦苇丛都压倒了。幸好前一晚遇上去七连拉粮食的拖拉机,成信秀带着刚放寒假的石昭美提前赶到了石永青的住处,不然一家人不知何时才能团聚。石永青在连队劳动,除非生病或者过节,一般是回不了家的。
石永青在七连,除了和别人一样参加农业劳动,还得给病人看病。这天上午十二点,石昭美在地窝子门口堆雪人,石永青和成信秀在地窝子里准备午饭。三两大米、一个土豆还有两根萝卜都是成信秀从家里带来的,但是在这个大雪天里,地窝子里除了蒸米饭的香气,还飘出了一股奇怪的腌鱼味。
七连紧挨着茂盛农场镇最大的沙漠野生湖——毛蜡湖,湖里有一种野生的大头鱼,是新疆本地的土生鱼种,七连的职工因此没少吃这种肉质细腻肥嫩的野生鱼。秋天野鱼最肥的时候,石永青和七连职工一起打鱼,曾经打到过一条一米多长的大头鱼。
石永青做菜十分拿手,入冬前母亲从湖南老家给他寄了些晒干的红辣椒、姜片、紫苏和自制的豆豉,他从小布包中取出,像拿起什么珍贵的出土文物似的将它们依次摆放在灶边一个锅盖大小的木砧板上。
“没有这些调料,风干鱼是做不出味道的。”石永青同成信秀说着地地道道的家乡话。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今天自己每个举动、每句话、触碰的每一件东西,都有了非同寻常的意味,有了更多含义。
“鱼要蒸多久?好香嘞。”成信秀翕动鼻翼。风干鱼要先放在锅里蒸,然后再和干辣椒、姜片、豆豉等佐料一起煸炒。
“莫急啊,四板鱼我都搁进去蒸了,要蒸透才行。”
“好多年没吃风干鱼,闻起来都好香。”
下午三点,一家人开开心心吃了午饭。石永青把蒸好的风干鱼都炒出来,午饭吃一部分,给成信秀母女带回去一部分,自己留了一小口在碗里。
下午七点,母女二人搭回场部的拖拉机离开之前,石永青又嘱咐成信秀,让她不要再去打听他回场部的事,要她尽量少来看他,他没有带口信回去或者没有消息,就表明他一切安好。
成信秀听了这话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一趟来,石永青的精神状况明显消沉了更多,脸色灰里泛青,很难看,才三十三岁,眉梢与眼角就有了皱纹,上学时炯炯发亮的眼睛如今不仅失去了光泽,更失去了敏锐热情的灵活劲儿。她想起昨晚躺下后,他们靠在一起说了会儿话,她的手不经意地碰到他的腹下,他竟然又惊又吓地打了个哆嗦。想到这些,她同时感到了烦心与痛心。这一趟来,虽然他们一家三口过节一般吃了顿家乡饭,但她总觉得心里疙疙瘩瘩,不祥之感不时滑过她的脑际。
3
过去的一年,阿娜河水量充沛,涌入茂盛渠的河水一直到九月底都溢满了整个河道,碧绿又宁静的河水像一位奶水充足的产妇,浇灌着茂盛渠两岸不断延伸出去的稻田与棉花地。这一年,茂盛农场打出的粮食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多,因为取消了粮油肉上缴任务,场里一次发完了连欠三年的职工工资,又为卫生队增加了医护人员、扩大了病房面积,还为学校加盖了八百平方米的校舍,并且默许有条件的职工自己养鸡养鸭养猪。
一九六六年春节前夕,场长葛有才从师部领回一个金光闪闪的大奖杯,奖杯上用红字印着“五好农场”几个字。花了多年心血,茂盛农场终于拿到“好条田、好林带、好渠道、好道路、好居民点”五好农场的荣誉,四个用红漆烫在杯身上的汉字默默映照着茂盛农场过去十五年劳苦不休的时日。
场部布告栏里贴出了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的节日活动安排表,大红色的彩纸逐日逐条写明了每日的庆祝节目。各单位的演出争相在节目单上露脸。正月初一团拜之后是大型的欢乐游行,初三到十五,天天晚上放电影,各连队俱乐部的特色活动也写在了彩纸上,正月十五元宵节,则是全场职工共同参加的花灯和猜谜比赛。喜报和节目单贴出之后,布告栏前涌满了一群群因为兴奋而涨红了脸的人,职工们争相前来确定消息,嗓门儿一个比一个高。
除夕下午,场部家属院的娃娃们汇聚在白铁皮一般扫得干干净净的场部篮球场上,三个一伙,五个一堆,男孩子大呼小叫地相互追逐,姑娘们个个都穿得崭新漂亮,欢喜地拉起皮筋,像只蝴蝶似的,在用报废的车内胎剪成的两根黑色皮筋之间跳上跳下。
石昭美身穿一件白底紫色碎花的翻领两用罩衫,在和几个同龄的小姑娘跳皮筋,耳边突然飞来一个冒着火星的鞭炮,不待闪躲,炸开的火药已经喷在她的肩头上。她抱着头扑倒在地,等到耳鸣声过去,仍然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站起来扑打完身上的尘土,石昭美哭了起来,右耳下面有片指甲盖大小的皮肤火辣辣地疼,新罩衫的右肩上被鞭炮烧出两个一分钱大小的洞。
石昭美在这边哭,明千安已经提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找到的木棍正在追赶肇事者——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儿。他几步就追了上去,而后冲着小男孩儿的头和脸甩出几巴掌,又使出一个扫堂腿,直接让没有招架之力的小男孩儿仰面跌在地上,连声哭喊“以后不敢了”。
楼文君、管一歌、王久宝刚刚结束场宣传队的排练,见此情景,赶忙上前拉开甩手打人的明千安。
明千安脸不变色,斜了楼文君一眼,“你凭什么管我?”
“打人你还这么理直气壮!”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打他?”
“那好吧,你说说,你为什么打他?”
“你问他吧!”明千安不高兴地跺跺脚。
“他朝女生扔鞭炮,朝石昭美脸上扔,把她的脸炸焦了一块皮,衣服也烧了两个洞!”石昭美的好友陈理真大声说道。
楼文君对小男孩儿说:“太危险了,要是把她的眼睛炸瞎了怎么办?你快去道歉!”
小男孩儿朝楼文君翻了一下眼皮,“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出什么事了?”明中启与何相吉大步走来。明中启也是场宣传队的新成员,楼文君、管一歌参加的是舞蹈表演,他则负责正月十五元宵节晚会的灯谜搜集,场部给他布置的任务是今年至少要出八百条谜语。
“都了不得,一个朝人脸上扔鞭炮,一个骑在别人身上不住手地打……”楼文君蹙着眉头说。
“放心吧,等回去我帮你好好教育一顿明千安。”明中启说。
不安分的男孩儿们离开之后,操场顿时安静下来。管一歌着迷电影,一见到放映员何相吉,就把其他人全忘了。
“过年有新电影吗?”
“有老电影看就不错了。你要看新电影,我给你现演,行吗?”何相吉故意逗她。
“好啊,你给我现演一个《舞台姐妹》。”
“《舞台姐妹》有什么好看的,《地道战》才带劲,你看我这模样,像‘高传宝’吗?”
“‘高传宝’?你才不像‘高传宝’,你像‘山田’。哎,文君,你说,我们给他嘴巴上画上一坨黑胡子,是不是跟‘山田’一个样?”
管一歌与何相吉的闲聊打趣让站在一旁的明中启和楼文君听得津津有味。冬日暖阳与爆竹声带来的节日气息,拨动着他们清新又蓬勃的心怀,他们既感受到了周遭环境的喜悦,也从彼此的眼神中捕捉到了对方那朦朦胧胧的心绪。双方的好友——管一歌与何相吉像是故意在暖阳下给他们搭建了一个僻静处,让他们可以放心地站在一起感受对方的心跳。
高中学历帮了楼文君的忙,半年前,场部挑中她当老师,送她去师部培训,等到春季开学,她就有了让人羡慕的工作——六年级数学老师。她不认识学校其他人,就找明中启了解情况,二人从学校的创建聊到具体的某位老师,从家庭的教育聊到学生的求知欲,从低年级的教学方法聊到高年级的课程安排,从自身的求学经历谈到对教育的理解和设想,以及自己爱读的文学经典……当不约而同说出《静静的顿河》这本书的书名时,两个人惊讶地凝视着对方,片刻,都会心地绽开笑颜。
明中启悄悄吮吸着内心的甜蜜,也只能止于独自品尝,按捺着不让任何人察觉,即便何相吉窥出他见到楼文君时眉眼间的热情与柔情,他也矢口否认。
早在第一批上海知识青年到达农场时,场里就明令禁止:上海知识青年三年内不能恋爱。所以,不仅上海学生彼此不涉此事,农场的适龄职工也不敢对上海学生有这方面的想法。对于楼文君来说,更不止这道禁令。楼文君的母亲早在她出发前一夜,至少将此事叮嘱了三遍,“侬勿要在阿头行绑友,各恁侬就回勿来了。”(上海方言:你不要在外头谈对象,那样你就回不来了。)
众人散去不久,零零星星的鞭炮声炸响在天际,惹来远近不同高低不一的犬吠声,夜幕渐渐合上,新旧交替的除夕之夜在茂盛农场家家户户的屋檐下、在搁满了简单朴素的饭食的餐桌上隆重开始了。
晚上九点整,明家五口人,加上成信秀母女俩,两家人欢欢喜喜坐在了明家摆满大小碗碟的方桌前。石永青一大早就托人送来口信,说队里的卫生所有两个滞留病人,一个肺部感染高烧不退,另一位是凌晨生产的产妇,突然出现寒战和低压症状,他实在脱不开身。李秀琴从石昭美口中得知石永青回不来,就让明千安把成信秀母女叫到家里来,两家人一起过除夕。
李秀琴宰了一只养了一年的芦花鸡,囫囵个卤出来与一大盘红烧肉并排搁在桌子当中,又用鸡肉卤汁熬了一锅又甜又香的南瓜汤。旁边的白色大海碗里,是汤汁快要溢出来的草鱼炖豆腐,草鱼是场里的渔业队专门去毛蜡湖打来的,送鱼的卡车停在门市部门前不到两个小时,一车鱼就被抢光了。热气腾腾的饺子是用大白菜和炼过油的猪油渣剁在一起包成的。餐桌上还有一道稀罕菜——熏马肉,这是成信秀的战友从北疆伊犁寄来的,除了熏马肉,还有一大盘酸奶疙瘩,这也成了明家餐桌上独有的一道年夜菜。
“小昭妈,我应该叫你一声成工程师,但是那样就见外了。”明双全对成信秀说,一张堆满笑容的脸突然黑了下来,“你放心,邪不压正,吉人自有天相,石医生的问题早晚会解决的。来,小昭就像我的亲闺女一样,往后你就把秀琴当成你的姐姐,有难处别自个儿扛着。”
“双全大哥,我早就把你和秀琴姐这儿当成自己的娘家了。”成信秀的话带着发自心底的感激之情。
“妈妈,你喝了酒为什么不像秀琴姨一样脸红?”石昭美嘴里嚼着奶疙瘩问。
“小昭啊,你妈的酒量比你明伯伯都好。”李秀琴说。
“爸,我也要像大哥一样给你们敬酒。”明千安刚啃完鸡脖子的嘴巴油光光的,举着手里的碗问明双全要酒喝。
“你喝酒还得再等两年。”明中启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
“让他喝两口,过了年就十三岁了,小昭和你同岁,是吧。十三岁不小了,我十三岁的时候都给八路军放哨了。”
“小昭妈,这马肠子刚蒸出来的时候,我还真闻不惯那个味儿,这会儿放凉就着葱头再吃,味道真是好。你这位朋友去伊犁多少年了?”李秀琴问。
“她啊,她是一九五一年和我一起进疆的,在哈密分开后,她往北走,最后分在了七一纺织厂,不过她身体不好,一九六〇年就办了病退。”
“过完年,我也该退休喽。”李秀琴带着无奈的语气说道。
“场里又催你了?”成信秀问。
“用不着场里催,她自己也该主动退,精减职工都几年了,一九五八年以前参加工作的老职工,尤其是女人,该退的都退了,她从来没主动打过报告。”明双全挺不满意地唠叨着。
“我又没有白吃农场的饭,我哪里对不起场里发给我的那些工资了?”
“对得起也得有个态度,场里批不批准是场里的事。”明双全自从当了副场长,对家里人的要求比对外人还严。
4
春天来了,开始化冻的阿娜河河水卷带着泥沙在大漠与戈壁间缓缓流动。留在阿娜河流域过冬的长颈白天鹅、野鸭和蜂鸟,每到阳光和暖的正午,就会聚集在河面宽阔的河段上,旁若无人地游弋、嬉戏和觅食。
一个寻常的工作日,成信秀正往表册上填写茂盛渠第一节制闸处正午时分的过水量,办公室电话紧急又刺耳地响了起来。制闸处主任在电话里没说两句就把话筒交给了成信秀。
电话是她早年的同事——师部荒地勘测队队长钟顺之——打来的。钟队长现在是齐斯河什巴堤干渠修筑工程的总指挥,他在电话里简单问候了成信秀的近况,就开始说明找她的原因。他请她务必去一趟正在施工的工地,帮他解决冬季施工胶结材料的问题,他说他们试了几种制作代水泥的办法,都失败了,当务之急,她得立即动身。
放下电话成信秀就往家里赶,一路上她的心像春季的扬沙天,被焦急与担忧搅得灰尘漫漫。春节过去快一个月了,石永青一直没有回家,这趟差已经由不得她说不,不仅不能说不,还要马上动身。家怎么办?女儿怎么办?
家里没有人,成信秀顾不得锁门,去了李秀琴家。“秀琴大姐,又要给你添麻烦了。我得走,上北疆去,马上得走。”成信秀虽然为丈夫和女儿感到忧虑,但是一想到即将投入的工作,浑身上下又跳动着一股难以遏止的活力。
“不碍事,去吧,你忙的都是大事,家里我帮你看着,小昭就住我这里。得了,你回去收拾,我帮你喊小昭去。”
“大姐,小昭爸爸那里,我写封信搁你这儿……”
“行,你搁下,回头我托人带给他。”
“大姐,我心里慌得都喘不过气来,总觉得要有什么事。”
“别瞎想,小昭在我这里就跟我自己的女儿一样。”
“不是……不是小昭,我是担心……”
“你是担心石医生,是吧?不碍事儿,小昭妈,你想想,他们已经把他折腾好几年了,来来回回不就是那个问题,他们想搞也搞不出什么新花样了。你就安心走吧。对了,你要走多久?”
“电话里没说,除了两个人工干渠工程,后面还有一个水库要建,现在,什么都说不准。你说,事情怎么都往一起赶呢?”
“可不是!不过,不碍事,不碍事,你回家收拾吧,我喊小昭去。”
绿中透蓝的齐斯河是条外流河,流经什巴堤的河段杂草丛生、堤岸极低,湍急的河水看起来像是从一片平滩上横扫而过。成信秀赶到什巴堤二干渠工地之际,正好碰上零下二十度的寒流天气。
寒风卷着粗沙般的雪粒,自高空俯冲而下,整整两个昼夜没有停息。暴风雪最严重的两天,旷野里的能见度只有二三十米,野外作业只好停下。但是成信秀却一天也没有休息,她钻进由芦苇、毛毡和着稀泥搭成的暖棚里,反复与几位工程技术人员研究代水泥所需的胶结材料的成分配比。五位工程师都是早年参加过水利建设的技术骨干,大伙儿凑在一起,把尝试过的经验和脑袋里灵机一动的点子像拼图一样拼了拆、拆了再拼,最后确定用红砖或炉渣加生石灰加生石膏打碎研磨成粉,分别以百分之六十五至百分之七十、百分之二十五至百分之三十、百分之二至百分之五的比例混合而成,制成可以就地取材、就地生产的原灰。但是第一批原材料研磨出来之后,因为随意堆放而受潮几乎全部失效。等到发现问题并找到安全的储存方式之后,在水灰比例上又花了两天时间才解决,必须严格遵照1(水):1(原灰)比例搅成的砂浆才能产生最好的硬度与最大的胶性,而且砂浆必须一次性配比搅和成功,中间绝不能边搅和边加水。
在暖棚里连续计算和实验了一周时间,天气大幅好转,气温回升到零度左右,一连数日,天空好似镶在头顶的蓝水晶,在金闪闪的太阳照射下,发出炫目迷人的光彩。代水泥的投产和人工野外作业同时展开,沉寂了十天左右的什巴堤工地重又变得机声隆隆、人声鼎沸。钟顺之笑得合不拢嘴,在搭建好两个为砂浆保温、升温的硕大暖棚之后,派人从阿勒泰专区买了十只羊、二百公斤阿勒泰狗鱼犒劳大家。
这一日,成信秀坐在搭在暖棚里由两个枯木桩拼在一起的简陋庆功席上,几杯牧场粮食酒下肚,暖和起来的身体把她心底的热忱鼓荡起来,这一刻支配她的,再也不是除夕之夜那种搅和着茫然与沮丧的灰蒙蒙的情绪,而是初到新疆,那股将自己抛入一项事关历史与国家命运的壮怀中。她看了看身边几个已经喝得舌头发直的男人,心想自己即使缺了一条胳膊,不也是和他们做着一样的工作和奉献吗!她就是喜欢和需要与全力以赴的人待在一起,一心一意、不气馁、不退却,让生命像火一样燃烧。
“小成啊,我们有十几年没见啦!”钟顺之说。
“十二年,那时候还没有转业呢。”
“咱们师部荒地勘测队那批人现在都走散了,好多人不知上了哪儿。我找你可是绕了一个大弯,第一个电话打到白水城,第二个电话打到因半城,打到因半城一问,才知道你和老许已经不在一起了。电话转到因半城师部,幸好碰上刘梅几。你还记得她吧,她直接把你单位的电话给了我。你说说,你怎么给弄成了这样?那天,你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我这心里真不好受啊!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脑袋里晃悠的,还是当年那个耳朵下扎着两只小发鬏的小姑娘。”
成信秀摸了一把自己的空袖筒,嚅动着嘴唇,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一阵子问道:“许寅然现在什么情况?”
“光棍一条!”
“他老家的老婆呢?”
“死了。”
“不是说还有一个孩子吗?”
“回去一对脸就知道不是他的种,别人的。”
……
“老许是个好人。他一直惦记着你。”
“我给他写过信,信被退了回来,这些年,我们一直没有联系。”
“他是不想影响你现在的生活。为了找你,我把电话打到了他那儿,我们聊了很多。他现在……在白水城新组建的金星农场当场长。”
……
“要我说,老天爷真不是个东西,你说它搅和的这事儿,好端端的姻缘全给它弄拧巴了。”钟顺之边说边叹气。
“要怨也只能怨我命不好。”在那封退回来的信里,成信秀背着石永青写了女儿的情况,信肯定没有到达许寅然手里,否则他不会躲着让她找不到他。
“工地上条件差,有需要你提出来。”
“可以帮我找个暖水袋吗?还有肥皂。”
“这不是什么难事。”
成信秀在北疆一直待到七月初。巴什堤二干渠工程还未结束,六号坑水库筹建已经上马。成信秀参加过数次平原水库的建设,十分了解对水库坝基进行地质勘测的必要性和方式方法,更对水库溢洪道和泄洪量有所研究,所以钟顺之请她无论如何都要把坝基勘测报告、水库坝型图纸的初稿以及注意事项完成之后再离开。
写完勘测报告和施工方案,成信秀收拾行李准备回家。在因半城人民商场,成信秀为女儿、丈夫和李秀琴一家都买了礼物。她给女儿买了一个新铅笔盒和一件的确良碎花连衣裙,给石永青买了一本“针拨法治疗白内障”的医用小册子和一双翻毛棉皮鞋,给李秀琴一家人称了两公斤饼干,又单给李秀琴买了一块灰黄格相间的的确良布料,给明双全买了两瓶白酒……顺路车司机是个好心人,瞅见独臂的成信秀不方便,又带着两个装得鼓鼓囊囊的旅行包,就把她一直送到了茂盛农场场部。
九月的最后一个礼拜天,成信秀正在茂盛渠第一节制闸处的自留田里和大伙儿一起收玉米,两个陌生的年轻人突然像从地下钻出来似的,没头没脑站在了她的眼前,他们一边递给她一张盖着大红印章的文件,一边说道:“你听好了,石永青昨天晚上上吊自杀了,这是关于他的罪名文件。”
成信秀的脑袋“轰”地发出一声巨响,像是被炸开了一个窟窿,她目瞪口呆盯着他们看了好一阵儿,然后恍恍惚惚地朝手里的文件看了一眼,当看清楚白纸黑字异常分明的罪名——畏罪自杀之后,眼前一黑,昏死在田埂上。
醒来后,成信秀已经被抬到办公室的一张长椅上,一位女同事——后来她甚至想不起她叫什么,坐在她身边哭得比她还伤心。一直到被人送回家中,成信秀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仿佛那个被炸开的窟窿始终冲着太阳无可救药地敞开着,仿佛被炸断了的神经像铰断的铁丝一样丑陋地扭曲地指戳着苍天。
石昭美呜呜呜地哭着。中启痛心地看着她挂满泪花的小脸,从始至终,不仅用他热乎乎的大手握住她润滑冰凉的小手,又在悲伤难抑的一刻,伸出手臂,温柔又有力地将她搂在怀里。
第三章
1
一连半个月都是好天气,柔和的风把蓝天吹得干干净净,太阳一览无余地照着,将明灿灿的光辉投射在田野、果园、场院和远处灰蓝色的地平线上。七月初,成熟的麦子从蜡黄色变成了浅金色,茂盛农场主要种植冬小麦的四个生产连队仍然没有把地里的庄稼收回来,场部直属五号地里,已经被太阳晒干了水分的三百亩冬小麦也只收割了一半。
一九六七年,从春耕直到夏收,农时一再延误。小暑这天,正在放假的茂盛农场子弟学校四年级以上学生被集中起来割麦子,再不把麦子收回来,今年农场职工的口粮都成问题。全校四百多名学生,能叫来的只有住在场部及场部附近连队的,人数不到一半。
早晨六点半,初三刚毕业的石昭美从食堂打回早饭,将馒头和苞谷糊糊放在桌子上,便急吼吼跑到进门处的脸盆架前,解开已经编好的长辫,沾着盆里的清水,凑近脸盆架上的一块小方镜,仔细地梳理起头发来。这一年,石昭美的身段好似春天的柳条,出落得修长又柔软,她的个头儿已经超过成信秀,胸前明显有了耐人寻味的起伏,看人和看自己的眼神都变得越来越朦胧。
成信秀穿着一件无领无袖的碎花背心,像一片秋天发黄的树叶飘进屋内。她太瘦了,打从石永青出事起,她就一直往下瘦,一年下来,体重轻得只有一条影子那么重。
“头发都梳几遍了!”成信秀不满地唠叨了一声。
“为什么只有我的头发像钢丝一样硬?”
“去割麦子,又不是上台演节目,再折腾就要迟到了。”成信秀坐在桌前喝粥,石昭美的头发和许寅然的头发一样又黑又硬又多,她心里知道这回事,嘴巴上却不能接女儿的话。
九点不到,楼文君带着一组五十二名学生来到分配给她的麦田地头,明中启是二组带队老师。两块条田挨着,明中启可以一扭头就看见楼文君,石昭美可以一回头就望见明中启。
天很快热起来。中午,太阳像是蹚进了烂泥地里的牛车,移动得越来越缓慢。麦田里,没干过多少农活儿的学生和熟悉农活儿的学生的手脚一律都被太阳晒乏了。
“明千安,你连女同学都不如,瞧,她们都割到你前头了。”楼文君朝明千安走过来。
“楼老师,我肚子疼,拉稀。”
“得了吧,别耍你的小聪明,加快速度,来,我和你一起割。”
“楼老师,上海不好吗?你干吗要上我们这儿来?”
“上海当然比这里好多了,你要是去了上海,长八只眼睛都不够用。”
“为什么?”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你看不过来。”
“那你干吗要来?”
“我来给你当老师,专门整治你。”
“嗨,我哪儿值得你跑这么远啊!”
“欸,明千安,初中毕业了,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当兵。当炮兵。”
“哟,志向不小啊。”
楼文君的额头与耳边都是汗水,头发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额角,白皙的脸蛋挂着汗珠,给太阳晒得红扑扑的,她穿一件淡米色的长袖格子衬衣,为了不妨碍劳动,两条细长的发辫被绑在一起搭在后背上。
石昭美站在不远处,将楼文君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无论从哪个角度打量楼文君,石昭美都觉得她好看,她越是这样想,眼睛里就越发有了一层亮晶晶的忧伤。石昭美看着她搭在后背上的长辫,心想,再有三个月,自己的头发也能长得跟她一样长。
除了打量楼文君,石昭美的眼睛会不由自主朝旁边的条田看,无论明中启走到哪儿,她的眼睛都能像吸铁石一样,从一群人当中把他颀长的身影找出来。她又一次朝明中启那边望了一眼,她望了他那么多眼,他一眼也没有回看她,就是他往这边看过来,石昭美也知道,他看的不是她,而是楼文君。
石昭美的眼睛离不开明中启。明中启早就是她心里最重要的一个人,他陪着她长大,小时候把她当作跟屁虫,带她一起捕麻雀、逮鱼、烧麦粒,大一些时又经常给她辅导作业、监督她写书法、教她打篮球和乒乓球。他不仅是明老师,还是她的中启哥。他的身影长长的,手掌又宽又温暖,高兴的时候会哼歌儿,衣服领子总是干干净净的,就是一双招风耳挺可笑……不管怎样,只要中启哥在,她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也不害怕了。
午饭在地里吃,学生们各自带饭,三五个凑成一堆,累得都没了吵闹的劲头儿。楼文君和四位带队老师坐在地头儿附近一株没有多少阴凉的沙枣树下,她的手磨出了两个血泡,疼得合不拢,另一位老师教她怎么用沙枣刺戳破把血放出来。明中启这时候加入进来,他一边和其他老师谈论上午的收割进度,一边拿眼直瞅楼文君,见她埋着头咬着嘴唇一心在挤血泡,就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手绢从口袋里拿了出来。但是,手绢握在手中,他却没有勇气递给她,只好魂不守舍应付着与其他老师的谈话。
麦收过于劳累,楼文君头晕的次数越来越多。这天吃过晚饭,她提着暖瓶去锅炉房打热水。锅炉里热水充足,又刚刚烧开,她很开心,仿佛疲惫的双脚已经泡在了热水里。打完水,她拎起暖水瓶往外走,出了锅炉房,不料眼前一黑,人扑通栽在了地上。暖水瓶打烂了,滚烫的水浇在她的右脚背上。
事情传到明中启耳中,第二天傍晚,把最后一捆麦子背到场部麦场,他匆匆回到家里,进门就把妈妈李秀琴拉在一边,悄悄地问:“妈,烫伤怎么好得快?”
“谁烫伤了?”
“别问那么多,快说,妈。”
“在咱们老家,都是用熟鸡蛋黄炕出来的油抹上。”
“那你赶快,一个太少,炕两个。”
“到底谁烫伤了?”
“……楼老师。”
“楼老师,噢,是那个上海姑娘吧?”
“妈,你赶紧炕鸡蛋吧。”
灶里已经没火,李秀琴重新生起火来,先煮鸡蛋,再把两个熟鸡蛋黄捣碎在舀汤的铁勺里,放在火的中心烤。明中启干嚼着玉米面馍馍,蹲在一旁眼也不眨地盯着,像是担心母亲偷懒或者往里面下毒。
两个珍贵的鸡蛋黄,炕成焦煳的渣子,油脂不多。明中启逼着母亲腾空了一个没用完的清凉油盒,把炕出来的油脂倒在里面。
迎着凉爽的晚风,明中启捧着清凉油盒,来到静悄悄的知识青年宿舍区。但急匆匆走到楼文君宿舍的后窗,他说什么再迈不出一步。如果把这只盒子送到楼文君手里,那么今晚他与楼文君的流言就会传遍全场。不准上海知识青年谈恋爱的禁令也是说给全场职工听的。“别打上海女学生的主意。”爸爸明双全早就叮嘱过他,别说三年未满,就是三年到了,禁令也不一定能够解除。
月光黯淡,晚风轻柔,繁星犹如心语。明中启转回家去。
李秀琴出色地完成了儿子明中启交给她的任务,她以小儿子明千安申请参军为由,去知识青年宿舍向在场部机要室管文件的管一歌打听参军报名的要求和条件,顺嘴问候了一下千安的老师楼文君,之后的事便顺理成章了。
“中启啊,你跟妈说实话,你惦记她多久了?”
明中启低头不语。
“现在可不是时候,将来也不一定啊。这批内地来的知识青年,将来能不能留下来,都说不好。”
“妈,你说得太远了。”
“这不是远近的问题,是眼睁睁的现实。”
麦收结束后,学校正式停课,老师们全部前往各生产连队参加劳动,分配方案即日下达。老师们来到学校收拾办公室,课本、学习资料以及批改完成却没能发给学生的作业本,一摞摞的都用细麻绳捆好放在桌柜里;没用完的粉笔、墨水以及其他教具都登记在一张纸上。想到教室里或许还会有学生们落下的东西,明中启说他去各班看看。
在小学六年级的教室前,明中启碰上了楼文君。
“明老师,办公室收拾完了吗?”楼文君消瘦得厉害。
“……快完了。”
“我去初中教室那边看看。”楼文君说。
“还是我去吧,你的脚伤……好了吗?”
“好多了……你妈妈送来的油膏效果很好,再有两三天就差不多恢复了。”
他们隔着有五六米远,脸上都努力表现出一种平静和镇定。楼文君说话时有些不知所措,有一刻,她凝视着他的双眸不知何故突然慌乱地躲开了。
“校园里没了学生,我们这些老师……你的心里,也空了吧?”明中启说。
“不仅空了,也很茫然。这几天在宿舍里休息,我又重读了《静静的顿河》,感受与上一次完全不同,上一次,我只看到格里高利对娜塔莎的不公,同情娜塔莎,这一次,却读出了格里高利的苦闷与彷徨。”
“心境变了,看人看事的眼光也变了。”
“你说,格里高利最终能找到出路吗?娜塔莎和阿克西妮亚都死了,爸爸妈妈死了,女儿也死了,白军和红军都不要他,你说,他能找到出路吗?”
“只要想活下去,总是能找到出路的吧。”明中启说得不是很肯定,说完他侧过脸去,深切地看了一眼楼文君,视线不小心滑到她光洁的脖颈和领口处一小片白皙的皮肤上,他立刻慌张又羞愧地移开了目光,呼吸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粗重许多。
下午,学校收到分配方案。十几位老师分在三个生产连队,明中启与楼文君一同分在五连。教务处主任把分配表贴在办公室墙上时,明中启看到他和楼文君的名字挨在一起,心情无比激荡,欢乐的目光几乎能把表格中的字迹烧着。他使劲绷住嘴角,才没有让自己傻呵呵地笑出声来。楼文君也看到了他们挨在一起的名字,她微微地叹了口气,转回头来的时候,他们正好目光相接,明中启深情款款,目光又明亮又清澈,她立即看懂了他内心的一切,但也在同一瞬间移开自己的视线,躲开了他向她敞开的心扉。
2
石昭美一整天都没有出门,她躺在床上,冲着墙壁哭个不停,脸都哭肿了。
明中启与楼文君分到五连劳动,明千安和陈理真在四连,只有她,去了离场部最远也是当年爸爸石永青待过的七连。
“我不去,我死也不去。”
“小昭,你先去,妈妈随后找找人,想办法把你调到别的单位去。”成信秀苦苦劝道。
“你能找谁?谁能帮我们?爸爸已经莫名其妙地死了!”
成信秀脸色蜡黄,眼里汪着泪花,她的心头也跟女儿一样难过,但是却不能叫女儿反抗这个决定。
晚饭后,她悄悄找到师部下派到茂盛农场任副政委的张文定,请他看在早年一同在荒原上经历过生死考验的分儿上帮帮她,至少别让小昭去七连。
“成工程师,场里领导班子已经分成了水火不容的两派,有一派是师部周副参谋的亲信,分配方案都是他们定的,我们谁都插不上手。石医生的事情他们一直压着不做调查,现在又把小昭弄过去,一定是别有用心。这时候,孩子如果不去,不是又给了他挑起事端的把柄?”
“可是去了我更放心不下,七连是全场条件最差的连队,内地知识青年都不往那边派,偏偏把她分到那里。七连路远,又难走,一刮风沙子就把路埋了,他们要是在那里找小昭的麻烦……我可怎么办啊?”
“要不,你去找找许队长吧。”
茂盛农场上,只有张文定见过许寅然,也了解他们两个当年的曲折故事。
“许队长还在金星农场吗?”成信秀叹口气问道。
“我听说已经调到了师部。这样吧,成工程师,你先让小昭去,我明天就托人给七连的指导员带话,让他帮忙照应。随后,我们再想办法,找个理由把她要回来。”
与张文定商议完,成信秀给在师部的老同事刘梅几写了封信,请她帮忙联系许寅然。
金黄色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干净的砖地上映出一大块明亮的多边形光斑。石昭美停止了哭泣,僵持两天,见妈妈束手无策地陪着自己抹眼泪,她心里的恐惧已经变成了彻底的绝望。
石昭美既可怜自己,也可怜坐在她眼前的妈妈,但是她的心痛没有化为与妈妈共渡难关的勇气,而是对自己命运的怨愤。
“妈妈,我去就是了。”
“小昭,相信妈妈,妈妈不会不管你的,你先去待一段日子。”
“小昭,小昭妈,你们在家吗?”李秀琴在外面叩门。
成信秀用冰凉的手背按了按发烫的眼眶,将李秀琴让到屋里坐下。
“我来看看小昭,东西收拾咋样了?小昭,给,这是阿姨给你做的棉鞋,你们几个下连队劳动的,一人一双。”
李秀琴边说边瞅母女俩还浸着泪水的眼睛,叹口气继续说道:“小昭啊,别多想,下去劳动,既别抢先,也别落后,咱们不冒尖儿、不出头、不吱声,咱们就咬着牙忍下来,忍过这个关,以后就都会好的。闺女啊,别怕,越怕越经不起事。你就想,爸爸在身边看顾着我呢。你明伯伯有两个老战友在七连,已经托人把话带去了,临时有个急难,你就去找他们。给,这是他们的名字。”
跟在李秀琴后面进门的千安这时候靠在门框上,满不在乎地嚷了一句:“妈,她才不害怕呢,你瞧她追着打我的那个狠劲儿,别人害怕她才对。”
李秀琴的话为石昭美宽了心,千安不着调儿的揶揄和挖苦惹得她几乎要破涕为笑,多少也就驱散了连日来笼罩在母女俩心中的阴霾。
“小昭,咱们六八届的同学都在照相馆等着呢,快走,照相去。”
“等一下,我要洗把脸。”
“不用洗,要我说,照成一张大肿脸不是更有纪念意义。”
“你把你的牙露出来照,更有纪念意义。”
“我的牙怎么了?”
“瞧你的大门牙,缝子宽得能赶过去一辆牛车。”
明千安气得做出一个咬牙切齿的表情,石昭美甩甩辫子得意地钻进光线昏暗的小伙房,舀了盆水放在脸盆架上,埋下头将冷水扑在脸上。
细碎的水声让明千安安静下来,他靠在门框上,手抄在裤兜里,看着石昭美半躬着身体,突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沉默片刻,他开了口:“小昭,别怕,我会经常去看你的。”
石昭美心里流动着一股暖流,她一百个相信明千安会说到做到,如果这个世界上她愿意与谁做兄弟姐妹,第一个就是千安。家里只剩下成信秀与李秀琴,成信秀将沏好的茶放在桌上。
“秀琴姐,我和你说件事。”
“你说。”
“小昭,小昭,她不是石永青的。”
“啊!到底怎么回事?”
“大姐,我不瞒你了。这件事,如果石永青在,我是会一直瞒下去的,能瞒多久就瞒多久。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许寅然,就是我的前夫,他才是小昭的亲生父亲。当年他走得太急,我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
成信秀将往事一五一十全部说了出来。
“秀琴姐,不瞒你说,好多次我都想和石永青一起去,死掉算了,让自己到阴间去陪他,总算可以补偿他一点。可是,还有小昭啊,这孩子的命不好,跟着我遭罪。但我说什么都不能让她出事,凭我一个人,我想,我一个人是没法照顾好她的。她是许寅然的骨肉,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她都是他的亲骨肉,万一再出个什么事,这世上,我就没有对得住的人了。所以,这件事我不想瞒下去了,我已经托人去找许寅然,看看他能不能想想办法,至少把小昭留在我能照顾得上的地方。秀琴姐,我对你讲这些,是心里憋闷得慌,另一方面也是没有把握,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办,该怎么对小昭说,什么时候对她说。”
“小昭妈,”李秀琴抹了抹眼泪,走到床边挨着成信秀坐下,又用双手紧紧握住她冰凉干燥的左手,“你真能忍,这么大的事,你一个人怎么扛到现在的?要我说,这事你早该让许寅然知道。要我看,这事先别给小昭说,先等许寅然那边的消息。还有,怎么和小昭说,你俩先得通个气,你想,猛地冒出来另一个爸爸,孩子不一定能接受。”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你看,小昭这个坏脾气,要不是你们来,不知道还要跟我闹成什么样。她有多犟,你真不知道,她要是不愿意搭理你呀,你就是拿十把钳子都撬不开她的嘴。”
“小昭犟,我怎么能不知道,天天在我眼前晃,我怎么能不知道。耐心等等。我再让中启跟小昭说说,中启说的话小昭最爱听。”
“大姐,中启是不是谈恋爱了?”
“唉……你是说那个上海姑娘。”
“是啊,小昭对我说了。”
“这事啊,我也犯愁呢,人家那是大地方的人,心思不会在他身上的。”
“咱们中启差什么?多好的孩子,要我说,嫁给他才是福气呢。”
石昭美在生产七连待了半年,许寅然那边没有任何消息。一连数日,成信秀都噩梦不断,从梦中醒来,脑袋里也全是女儿落入危险的场景。她无法再等待下去,于是再次找到张文定。
这一次,当着张文定的面,成信秀几乎是悲痛欲绝地哭了出来,她从来没有那么脆弱和软弱过,也从来没有那么低声下气地求过人,最后,她毫无不舍地把石永青送给她的那块绿莹莹的玉佩拿了出来,几乎是跪着捧在张文定眼前,请他收下这件她身上最为贵重的财物。
张文定被成信秀的举动惊得手足无措,退后两步,又连忙推开她举着玉佩的左手,把泣不成声的成信秀扶到桌边坐下。从惊愕中平静下来,张文定默默打量着就要被痛苦压垮的成信秀,那一刻,他无法相信、也不愿相信眼前这个憔悴枯瘦的独臂女人就是当年勘测队里那个漂亮、骄傲又热情的湖南妹子。刹那间,他的眼眶湿润了。尽管喉间哽咽,张文定并没有让情感影响自己的理性。他强行止住眼中泪花,沉下脸,不客气地斥责了成信秀,说她这是违反纪律,同时向她保证,他会想办法尽快让石昭美回到场部。
3
旧历新年到来之际,石昭美被抽调到文艺宣传队。转眼到了五一劳动节,巡回演出之前,文艺宣传队要在场部进行首场演出。
傍晚,空气里的沙枣花香越发浓稠,石昭美弯腰站在门前的凉棚下洗头,成信秀舀起一瓢兑好的温水为她冲洗头发。
“天天编节目,天天排练,天天跑路,天天演出,小昭,你喜欢这样吗?”
“挺好的,我们吃得特别好,全是细粮,无论到哪个连队演出,白面馒头、大米饭都管够,还有肉吃,比家里的伙食好多了。”
“这话啊,跟妈妈说说就得了。”
“我知道。妈,今天你别去看节目了。”
“为什么?怕我看你?”
“你肯定会觉得我演得不好。妈妈,真是的!练了都十几遍了,我还是演不好。这回我和徐教员有个节目,就是那个天津知识青年,节目里他演我的爸爸,可是他比我大不了几岁,一到要喊他‘爸爸’的时候,我就张不开嘴。一到要喊他‘爸爸’的时候,我就想到了爸爸。”
成信秀举着倒空的水瓢,叹了口气。
擦干头发,石昭美直起腰来,橙红色的霞光落在她的额头上,把她眼中的清纯与忧伤全都照了出来。成信秀心疼地看着女儿秀美的鼻梁,这是女儿脸上唯一像她的地方,默默咽下升至咽喉的苦涩,转换了话题。
“小昭,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妈妈总是觉得,宣传队的工作不是长久之计,你又不是专业的文工团演员,基本功和专业训练都没有,形势一变,宣传队说解散就解散了。你还是得好好想想,是不是应该再读两年书,学点真本事回来。”
“现在哪里都乱糟糟的,上哪儿去读书啊!”
“医生这个职业,哪里都需要,什么时候都需要。爸爸那本《赤脚医生复训手册》都被你翻烂了,我看你有这方面的兴趣。”
“可是,我那只是随便看看的。”
“师部的卫生学校都停办了,妈妈再打听打听吧,有机会还是要学点真本事。”
舞台搭在篮球场和食堂之间的空地上。演出九点半开始,家家户户都来了。舞台下面,黑压压都是翘首以盼的身影。每一个节目,无论是演员上台,还是演出当中或者结束,台下的观众都没命地拍巴掌,连连叫好的声音始终不断。
成信秀拿只方凳坐在后排。石昭美要演两个节目,一个是男女声二重唱《逛新城》,一个是男女声对口诗朗诵《焦书记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男女声二重唱在第五个节目。成信秀还是头一次听女儿唱歌,她的嗓音条件不是很好,音准却不错,起句时有些紧张,但随着配乐的跟进,很快就放松舒展了。
天还没有黑透,一片云彩遮住了月亮,星星显得更亮了。
“成工程师,你是成信秀工程师吗?”一个年轻人俯身小声地问。
看见对方帽子和领口上的红色五星与领章,成信秀立刻明白对方是现役军人,她的心一下子蹿到了嗓子眼儿上。
“是我,你有什么事?”她睁大眼睛,惊恐地站直了身体。
“你别紧张,请跟我来,有个人要见你。”
成信秀这时候才看清,年轻人的身后,还有另一位戴帽徽领章的军人。
他们往场部后院走去。三个人都不说话,成信秀跟在两位军人身后,膝盖有些发软,她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又是一场什么样的意外,或者厄运,只能一口接一口地做着深呼吸,好让自己的心脏跳得不那么吓人。她一边往前走,一边朝不远处那个立在青灰色光线里黑沉沉的身影张望。差不多三十米远时,两位军人停下脚步,做了一个请她过去的手势。
没等成信秀走近,那个黑沉沉的身影迎了上来。
“小成,信秀,是我啊,许寅然!”
成信秀怔在原地,良久,人像石柱一般僵住,突然,她的膝盖一软,扑通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经过这些年的磨难,她虚弱了很多,内心已经承受不住这个意外的重量。许寅然的名字像一道巨浪击倒了她。这一刻,这个名字所意味的希望与力量够她重新感激一直在捉弄她的命运,够她放心地坐在温暖的大地上好好地哭上一阵儿。夜晚突然变得静寂无声,像是黑暗里的一切都屏住了呼吸,只为了倾听成信秀内心的悲欣交集。短暂的失神之后,成信秀清醒过来,但是她半张着嘴,仍然像是喘不过气来似的,睁着泪眼,一个劲地抽噎。
许寅然一步跨到她的身前,跛腿跪在地上,伸手扶着成信秀痛苦抽动的双肩,心里痛得半天顺不过气来。
“信秀,对不住啊,我收到你的消息晚了。捎话的人也没说你到底有什么事,我心想,你肯定是遇上了天大的难事,不然不会找我。”
微风在空阔的大地上轻轻叹息,星星忘记了闪动。成信秀一边哭,一边痛苦地拍打着许寅然扶着她肩膀的手臂,仿佛要把内心无尽的痛苦捶打出来,“老许,没有你的音讯,我以为,以为,你也出了什么事。”
黑暗中,许寅然的手触到了成信秀的断臂和空荡荡的袖管,他的手在断臂上摸索了片刻,然后剧烈地抖动着,喉咙里猛地发出低沉短促的哭音。
身后的演出场地上,蓦地传来一阵齐奏的乐曲声,成信秀跟着收住了哭泣,她打了一个激灵,一把抓住许寅然放在她残臂上的手说:“老许,走,我带你看小昭去。”
“小昭?”
“小昭,小昭是咱们的女儿啊!”
一个晴天霹雳砸在许寅然的脑门上,这一回轮到他发蒙发傻了。
“别发愣了,要到她的节目了。”
两个人又悲痛又欣喜又急切地相互搀扶着站直身体,许寅然一瘸一拐地跟在成信秀身后,回到演出场地的时候,石昭美正在台上朗诵。
“那是小昭。”成信秀看着台上的女儿,抹了一把滚出眼眶的泪水,转过头对许寅然说。
演出灯光映在许寅然胡子拉碴的国字脸上,这张脸虽然挂满了时间和磨难的风霜,但仍与成信秀记忆里的那张脸相去不远,硬朗、坚定、深情。成信秀的眼泪抹了又流,流了又抹,越抹越流。
“老许,你看清了吗?”成信秀问,“孩子属蛇,一九五三年五月份沙枣花开时生的。”
“阿爸哎,快快走!”石昭美在台上朗诵。
“阿爸呀,焦书记他回来啦!”
两声“阿爸”都叫得又响亮又自然,站在舞台两边的宣传队队员带头为石昭美喝彩和鼓起掌来。
打向石昭美投去第一眼,许寅然的眼睛就再也没有移开过,但是他看不清楚孩子的面容,除了因为石昭美脸上涂了油彩,更因为泪水动不动就模糊了他的眼睛。
“看不清,怎么都看不清,这眼睛,不顶事了。你先和我说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成信秀朝四处望了望,对许寅然说:“我们回家说吧。”
许寅然边走边回头朝舞台上看,石昭美的节目已经演完了。
顾不上打量成信秀的家,许寅然先开了口。“去年年初我就被送到一个边境农场劳动去了,前不久才回到师部,多亏一位当年一起在南泥湾待过的老战友,是他保了我。回来后我听人说刘梅几找了我几趟,我联系上她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正在住院。她说,你在电话里急得直哭,却没告诉她具体是什么事,只是让我赶快联系你。你胳膊受伤的事我知道,本来是打算来看你的,恰好那一阵碰上了乱子,没能走成,为这事,我心里一直就不得劲儿。听刘梅几这么一说,我琢磨事情紧急。”
夜深了,晚风起了凉意,月亮在厚厚的云朵里钻进又钻出,戈壁滩无边的沉寂好似一张黑色的大网罩向大地。成信秀把曲折又痛苦的往事一件挨着一件都告诉了许寅然,许寅然听得一阵一阵地疼痛,好几次,他得做出一个最大限度的深呼吸,才能平缓内心巨大的压抑之情。
“你得好好谢谢张文定,是他把小昭从七连那个鬼地方弄出来的。”
“这次怕是没时间见他,明天,我也得往回赶。放心吧,我记着呢。”
“这件事,要不要对小昭讲呢?你们父女两个,要不要……”
“还是缓缓吧,”许寅然叹口气,“今天我都差点受不住。这事,还得找机会,你先跟她说,说完再听听她的想法。”
“我急着找你,也是觉得这事应该先和你商量。”成信秀点点头。
“信秀,我对不住你。你受的苦遭的罪,都是因为我。”
“每一步都是我自己选的,谁也没有拿刀枪逼着我,你不要有愧疚。”
“等我稳定些,你和孩子跟我走,往后,我不能再撇下你娘儿俩了。”
“现在说这些还早。不过,有件事,你得上心为她打算。文艺宣传队不是久待之地,我总觉得不管什么,她应该再学点真本事。前几年,卫生学校、财经学校、灌溉学校、师范学校年年都在招生,但是去年起又都停办了。你打听着些,一有机会,就让她去读书学习。”
“行,我知道了。”
“小昭跟我说,明天他们就要去林灌站演出,早饭后从场部出发。”
“那我,那我去送送她?”
“你想送就送吧。对了,你们晚上在哪儿休息?”
“车上都有铺盖,就在车厢里,很方便。”
第二天天气不好,一大早,风就到处乱窜。
吃过早饭,成信秀来到场部。差一刻十点,石昭美和两个宣传队的姑娘在食堂吃过早饭,背着行囊往场部这边走来。
“妈,你怎么来了?”
“我来送送你,给,这两个鸡蛋带上。”
“不要!妈,我吃得比你好多了。”石昭美边说边朝站在成信秀身后的许寅然瞄了一眼,觉得这个人十分眼熟。
“东西都收拾好了,别落下什么。”成信秀说。
“收拾好了。”石昭美把肩上的行囊放在脚边。
成信秀上前提了提行囊的重量,“还好,不是很重。”
“背乐器道具的男队员,他们的重量顶我们两倍。”石昭美又看了一眼许寅然,心里直嘀咕——这个胡子拉碴眯着眼一直瞅我的男人是谁呢。
“小昭,这是许叔叔,他是妈妈当年在水文勘测队的老同事,来咱们场办公事,顺道看看妈妈。”
“许叔叔好。”
“好,好,孩子,这个你拿上,你们路上怪辛苦的。”许寅然把装着几听肉罐头的网兜递到石昭美眼前。
“……”石昭美把黑油油的辫子从颈后捋到胸前,疑惑地盯着许寅然的脸,又看了看他的跛腿,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
“拿上吧,小昭,这是叔叔的心意。”成信秀替许寅然把罐头塞进石昭美手中。
“石昭美,人到齐了,咱们要出发啦!”有人喊道。
“妈,我走了。”石昭美的视线又在两人脸上来回移动了好几次,亮晶晶的眸子露出像是明白了什么却又感到十分困惑的神情,犹豫片刻,她礼貌地说了声:“谢谢许叔叔。”
宣传队十几个年轻人有说有笑地走上马路,风把他们脚下带起的尘土掀了回来,许寅然与成信秀迎着风眼巴巴站着,他们皱着眉头、眯着眼睛,目送着一行人里石昭美略显单薄的背影。许寅然这一回看清了女儿的脸,这张与他似曾相识的脸所引发的感慨与痛楚,随着石昭美渐渐远去的身影,一缕缕地化为他对上苍、对生活、对成信秀和石永青的感激,化为他生命里的又一个希望,一股清泉般的喜悦。
4
就要入冬了,阿娜河青灰色的河水已经停止流动,剩下不多的河水在有气无力的太阳下等待冰冻的日子。茂盛渠早已停水,苍白的渠身冲着天空袒露着光秃秃的河床,渠底淤积了大半年的泥沙已经被风吹走了最后一丝水分。距离降温还有些日子,一年之内,农场最重大的集体劳动——清淤修渠开始了。清淤工地上,站在渠底挖土和甩土的一般是男职工。渠底的泥沙只有表面是干的,向下挖不过五锹,淤泥就又黏又重,女职工干不了挖泥甩泥的活儿,只能站在渠帮上挑土,把男职工甩在渠沿上的湿土一筐一筐地挑到渠外加固渠身。
这一天天倒是晴了。上午十点,生产五连分成八个小组进入就要接近尾声的清淤工地。参加劳动的年轻人有农场子弟,也有知识青年。明中启分在五组,组里有十个人,多半是上海学生。连长眯着眼背着手在渠帮上来回走了两趟,大声强调着今天每个人的工作量。
五连会计杜卫央对明中启嘀咕道:“中启,瞧,他俩又搭伙干起来了。”
杜卫央说的是组里的一对上海知识青年。年初供给制结束后,进疆知识青年谈恋爱的禁令也随之解除,但最先行动起来的人还是有些扭扭捏捏,生怕自己的幸福与甜蜜招来心思阴暗者的风言风语。
明中启朝两人看了一眼,心里一阵荡漾,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低下头继续挖泥。
“你知道吗?不止他们一对,不信你下工后去看,水井边一男一女一起打水的,下工路上一男一女一起找柴火的,都有问题。”杜卫央说。
“有什么问题?”
“我不是说相好有什么问题,是说都搞起来了。”
“你羡慕了?”明中启假装置身事外地问道。
“羡慕,当然羡慕!难道你不想?”
干活儿已经让明中启出了一身汗,杜卫央这么一问,他的心就像被风吹得呼呼作响的火苗。“干活儿吧,没你的份儿,就别想了。”
明中启揶揄杜卫央,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已经是明摆的事,谈恋爱的禁令解除后,上海知识青年之间活跃了许多,同乡同根,同病相怜,只要一个眼神和一个关切的举动,彼此就有了亲人般的依靠。当然,也不全是这样,上海的小伙子和四川妹子,上海的姑娘和北京的男青年,也有成双成对的,但上海知识青年与土生土长的农场子弟的故事,却真的稀少,但凡传出一些流言,也只是一个笑话。知识青年们在宿舍里把农场子弟称为“小土块儿”,意思有两层,“小土块儿”不仅土,他们的将来也只属于这土苍苍的戈壁滩。
下工后,明中启回到宿舍。宿舍里住着六个人,今天轮到他打柴生火。明中启蹲在宿舍门前的空地上劈柴,这个时间段,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那些幸福的火光,它们零零星星点缀在黑沉沉的大地上,令旁观者无比眼热。明中启不止一次想到,如果自己和楼文君就是这个场景的主角,那时候,他一定希望全世界的人都能够看到他的幸福。
“明老师,是你吗?”一个令他心跳加速的声音在他身后问。
“是我。”明中启站直身体,轻声答道。
“我们宿舍的火墙像是堵了,你来帮我们看看吧。”
连队比不上场部,多数人都还住在半下陷的地窝子里,知识青年们也一样。明中启第一回进女生宿舍,除了一屋子呛得人睁不开眼睛的烟,什么也看不清。所有人都在门外眼巴巴等着,又冷又饿,明中启用一块浸了水的毛巾捆在鼻嘴处,鼓捣了将近一个小时,总算疏通了烟道。
“今天先这么凑合着。出风口偏了,改天我帮你们重砌。”
“那太好了。”楼文君吸溜着冻红的鼻子,送明中启出来。
“烟没散透,门窗还得开一阵,不然会中毒的。”明中启低声说道。
“好的,谢谢你,明老师。”
“明天轮我大休,我回场部看看妈妈,你要带什么东西吗?”
“不要什么东西,就是请你帮我去邮局看看,有没有我的信或者邮件。我已经半年没有家里的音讯了。”
“好。你们宿舍的确太冷了,八个人,用这一个小火墙,我……我把我的毛毡给你拿来吧,你铺上用。”
“——不,不用了。再说,那么多人都看着,我怎么用啊。”
“你就说托人买的。”明中启羞怯地笑了。
“她们会问从哪里买的。场部的商店哪里能买到这种紧俏货啊!她们非把我问得哑口无言不可。”
“我——就是怕你冻着。”
“我没事的。”
虽然楼文君拒绝了他,但明中启心里高兴极了。在回宿舍的路上,楼文君轻快柔和的声音填满了他的心房,她和他说话的口吻就好像是他们俩在密谋着什么,虽然他们什么也没有密谋。他越想越开心,开心得咧着嘴巴在黑暗里发笑,冷风灌进口中,冰得他牙根子直发酸。
第二天一大早明中启步行回到场部,他没有先回家,而是去了邮局。不管是学校还是五连的邮件里,都没有楼文君的名字。他叹了一口气,像是看到了楼文君夹杂着忧伤的失望眼神。
从邮局出来,明中启撞见何相吉。何相吉已经离开放映队,现在在场直属机耕队开拖拉机,他起晚了,正急匆匆往队里赶。见到明中启,一把将他拉到路边。
“昨天,我在食堂后面的垃圾堆里,发现了好几摞书!”何相吉压着嗓门说,边说边警觉地朝四周瞅,“你猜,看到后我第一个想到了什么?想到了你!你这小子,还不赶紧谢我!我就想,这下让这小子高兴坏了!”
“我高兴什么?”
“我都给你留着呢!我知道书在你眼里都是宝贝。”
“你确定没人要?”
“怎么不确定?他们扔在垃圾堆里,伙房的师傅说要拿去当引火纸呢!”
“你搁在哪儿了?”
“嘿嘿,拖拉机的油箱老上冻,我说我要备一些将来生火烤油箱用。趁他们不注意,我就撂了几捆在车上,下工的时候我装进麻袋藏在了我家的柴火堆下面。今儿晚上,天黑后我给你送来。”
明中启不置可否地看着何相吉。何相吉没等他接话,把护耳帽拉下来系在下巴上,又叮嘱了他一句:“我走了,你先想好放哪儿,可不敢让人知道,不然咱俩都得完蛋。”
天黑后,“宝贝”送到了明中启手中。令人意外的是,他从中看到了老师尤汪洋的书——《书学讲义》《扑克讲义》《围棋讲义》……像是迎头被人泼了一盆刺骨的冰水,他连打了两个激灵,快速翻开书的扉页,每本上面都有他熟悉的笔迹,最多的是“汪洋”二字,毛笔小楷,如镂如刻。他激动得呼吸急促、后脑勺嗡嗡直响,要不是妹妹明珠在外屋喊他吃饭,他不知道还要在震惊里沉湎多久。他把书藏在床下靠墙的一只老木箱里,为了以防万一,还拿来父亲的一双已经被老鼠啃秃边的老毡筒压在上面。
离天亮还早,明中启就出发了。万籁俱寂,明中启大步走在被雾凇覆盖的荒野中,不到半小时,他的帽檐和眼睫毛上也挂上了白色的霜冰,棉衣的双肩处披上了一层绒毛般的白霜,他独自品味着一个人在世界行走的滋味,但是无论思绪飘向哪里,眼前总是浮现出另一个人的影子。其实他不必这么早出发,连里给他的休假时间是一天半,他下午三点回到连里就够了。但他在家里一刻也待不住了。
5
四月初,楼文君的探亲申请批复下来,连长把“通行证”交在她手里之后,全连的上海知识青年都像是自己要回家一样为她感到高兴。
四年过去了,楼文君没有回过上海。在这之前,她写过三回探亲申请,场里都没有批准,上海学生打申请要求回家的人排成长队,各生产单位挨着排,这次终于轮到了她。王久宝去年年初回了一趟家,回来后说楼文君母亲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不好,天天跑到她家问同样一个问题——为什么楼文君不回来?甚至不相信王久宝告诉她的实情,看起来神经兮兮的。有一次,竟然问出“楼文君是不是死了才不回家”这种话来。
出发前两天,连里的上海知识青年挨个儿找到楼文君,把写给家里的信、带给家里的工资塞进她手中,也把向家里要的东西一条条地记在纸上交到她手中。农场各处都一样,每位上海知识青年的回乡消息都会引起一番轰动,彼此奔走相告,“故乡上海”成了人人心头最炽烈的情感。同屋舍友最激动,这一回,楼文君成了前往故乡的使者,离她们最近,不管地头儿,还是打饭路上,还是夜里临睡前,她们根本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和思乡之情,像高烧中说胡话的病人,不住嘴地对着她唠叨和叮嘱。
在喜悦的忙乱中,楼文君去了趟场部,专程把回家的消息告诉管一歌和王久宝。中午,三人坐在卫生队病房前阳光灿烂的空地上,既满心欢喜,又愁绪绵绵。
“文君姐,我想请你帮我带一个东西来,但是我又晓得不行。”王久宝说。
“啥东西?你总不会叫我给你带一个男朋友来吧。”楼文君笑着问。
“澡盆,家里洗澡的大木盆。小时候坐在澡盆里,屋里头香香的暖暖的,姆妈先给我洗头,再搓背,一边搓,一边叹气,说我瘦得像根豆芽,一掐就断了。”
“澡盆哪里装得下现在的你?”管一歌笑着打趣道。
“坐不进去,坐在外头擦擦身子也好。我和两个姐姐,都是坐在那个澡盆里长大的。”
“呶,我写下了,你看——王久宝,澡盆子。放心吧,能带我一定给你带回来,又不是我背,交给火车站托运就好了。只是要包稳当,不要给碰裂了。这个,不要你操心了,家里总归会替你想好的。”
“说到男朋友,一歌姐,你和机耕队的何相吉有情况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我在五连什么也没有听到啊!”楼文君惊讶地问。
“……也没有多长时间,就这两三个月,他经常来问候我……”
“你不知道,文君姐,开春耕地时,一歌姐在哪里,何相吉的拖拉机就会突突突地跟到哪里,地翻得又深又细,一歌姐小组的人都跟着她沾光!”
“久宝,你不要添油加醋的。”
“一歌,你什么想法?你打算在农场成家啊?”楼文君问。
“什么成家不成家的,哪里到那一步了!”
“你到底什么想法啊?你看上他了?愿不愿意啊?”楼文君瞪大眼睛追问。
“我——我觉得他没什么不好的。家里三代贫农,身份可靠,你们都晓得,我爸爸在香港船厂做工,这件事我一直在受牵连。他不嫌我这一点,说要保护我一辈子。”
“你要永远留在这里吗?”楼文君问。
“我想不到那么远,我常常觉得孤单,总是害怕自己会出什么事情。家里不拖累我就是万幸,所以也根本帮不上我。上海啊,回得去我就回,回不去就算了,反正在哪里,我都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家里我是指望不上的。”
“你不嫌他土啊?他说话的大嗓门震得脑袋疼。”王久宝问。
“对我好,能保护我,这才是最重要的,也是我想要的。什么土不土的?洋气又不能当饭吃!”
“你家里什么意见?”楼文君问。
“我自己的事,不用问家里。他们肯定不高兴,肯定要阻拦,他们觉得在上海捡破烂都比在农场当干部好。我可不这么认为,自己舒心和安心,这才是最重要的。”
“你倒真是有主见!”楼文君叹道。
“你呢?文君姐,你会找‘小土块儿’吗?”王久宝转过脸问。
“我是家里老大,姆妈盼我回去呢。”
“文君,你说实话,学校的明老师是不是对你有意思?”管一歌猛然问道。
“你——你胡说什么?”楼文君慌乱地躲开了视线。
“他一见到你,眼神就又亮又直,像激光枪一样!”
“文君姐,是真的吗?”王久宝又倒吸一口凉气。
“什么真的假的!我不要想这件事。”
三个人七七八八地聊了一阵,楼文君要赶回五连,道完珍重,彼此告别。
春天是打马鹿的季节。阿娜河边,连绵的沙包之间灌木丛生,绿油油的罗布麻已经在孕育花朵,红柳灰绿色的老枝发出一丛丛嫩绿色的新枝,胡杨林边的洼地渗出可以饮用的地下水,雌马鹿在这时候繁育后代,雄马鹿的头顶则会生出一对价值不菲的鹿茸。四月份,明中启即被连部抽调到捕鹿队,他在阿娜河岸边的一个捕鹿点待了半个月,与队友们捕到二十多只出生不到十天的小鹿。
楼文君去场部与管一歌、王久宝道别的当天晚上,吃过晚饭,明中启透透彻彻地洗了脸和头发,把手指甲剪得干干净净,然后将一个用黄草纸细麻绳缠好的纸包揣在口袋里,径直朝楼文君的宿舍走去。
在渐渐黑下去的夜幕中,明中启边走边筹划着爱的表白。
来到宿舍窗外,他敲了敲窗,按捺着卡在喉咙处的心跳,艰难地让自己顺溜地说完了一句话。
“楼老师在吗?”
“在的,等一下。”
……
“噢,明老师,是你。”
“我们……上小树林里走走吧。”
……
“什么时候走?”
“后天早上。”
“行李都收拾好了?”
“正在收拾。”
“这是一对鹿茸,你回家带上。前阵子我在捕鹿队捕鹿,是今年的新鹿茸。”
“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拿上吧,就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好几年回一趟家,总得给家里带点什么。”
“不——”
“收下吧,这对鹿茸,我是专门为你打的。”
“明老师,我——你不用为我做这些。”
“我愿意做。”
“我——明白你的想法,可是,可是我现在不能答应你什么。”
“我没敢奢望什么,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意。”
“我的心里乱糟糟的。家里没有音讯,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还有,我是家里的老大,妈妈还在盼着我回去。”
“别太忧虑了,你只要为马上就能见到妈妈感到高兴就够了。”
“妈妈见到我,也许要不认识我了。”
“第一次见到你的情景,到现在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一把拨开人群,扑在管一歌身上,抱住她就哭,大颗的眼泪挂在鼻梁上,把所有人的心都浇湿了。”
“那天我吓坏了。”
“那一天,对我来说,整个世界都变了。”
月亮钻进云朵,星星躲在旱柳的树枝间闪烁,明中启不时侧脸端详楼文君模糊的头影。她的呼吸和声音擦过干燥微咸的空气,比任何时候都让他听得清晰,每一个起伏都成为他心弦的一部分,成为其中最温柔明亮的一个音符;他从她身上捕捉到的气息,既有冬天雾凇凛冽的味道,也有夏日暴雨过后湿气蒸腾的味道,他沉醉在两种对比悬殊和莫名其妙的氛围里,浑身燥热,对自己脑壳冒出的汗水毫无察觉。走上几步,他就要深深地叹出一口气,仿佛要极力挣脱一种被压迫和束缚的境遇。他的心里又甜蜜又欢喜,腿上却软绵无力,像是进入了一个由药物带来的幻境,以致与楼文君告别后,他被一种由虚脱导致的极度疲惫和极度失落所攫住,呆望着楼文君消失在晚风和黑暗中的身影,久久无法移动自己的视线与双腿。
(节选自长篇小说《阿娜河畔》,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宁夏人民出版社,责任编辑 李婧婧 张小彩 管世献)
(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11期)
本刊责任编辑 张金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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