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久辛,首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获得者。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协诗歌专业委员会委员。
方向就是高度
——初踏通道随思笔记
◎王久辛
从湖南怀化的通道采访回京已有月余,然而有关“通道转兵”的那些往事,却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昨日清晨醒来,蓦然间,一个非常清晰的思想冒了出来——方向就是高度。
方向,是从360度中选择的一个去向,也是在前进中明确的一个向度。而高度呢?纯物理的高度只有向上的度量。用形象思维的方式来解释,我以为一旦确定了方向,无论东西南北中,宏观微观上说,即使拐了弯,但是因为方向明确,没走岔路,就仍然是直线前进、直线延伸。而且直线永远比曲线短,距离近,更接近目的地。那从理论上来概括呢?大抵就是更接近真理了吧?从这个意义上说来,如果把方向的直线竖立起来,它的高度,就是最科学、最接近目的地的长度。因为这个长度距离目的地,是最节约的,没有绕弯儿,当然也是最准确,最接近成功或者胜利的长度。这个长度直指目的,一戳到底,汇通人心——所以高明,故可以称之为高度。一个人,一个家,一个团体,一个政党,乃至一个国家,选择什么样的前进方向至关重要,关乎生死性命,关乎命运的折挫与通达。方向正确,就是踏上了胜利的坦途与捷径,减少了不必要的付出和牺牲,成功或胜利会来得更快。方向就是高度,就是精度,就是科学的前进观——获得成功实践后必然胜利的结果。然而,在复杂多变、充满凶险与厄运的历史关头,要想选择好方向,却并非易事。尤其面对残酷无情、血腥暴力的战争。在错综复杂的利益纷争与众口难调的危急关头,一不小心选错了方向,就可能酿成大祸;当然啦,也有可能拨云见日,天目乍现,智慧显灵。一个正确的抉择,便会使困境云开雾散,雨过天晴,走上康庄大道。一如通道之名,道通八达,一通百通,直接就通到了胜利的光明坦途。而1934年12月的“通道转兵”,似乎就正有此一转,“转”到了“柳岸花明又一村”的正确道路。
历史的记载简洁明了:通道转兵,中共中央长征途中在通道召开的一次紧急会议,史称“通道会议”。在这个被李德称为“飞行会议”、被伍修权说成“碰头会议”的会上,绝大多数中共中央高层领导采纳了毛泽东同志的主张,放弃了北进湘西与红二、六军团会合的意图,改向贵州前进。然而,这几十个字里所包含着的内容,却是“万万火急”的中革军委的电令包裹不住的,因为这个电令的直冲云霄,之后就变成了红军各部队立刻掉转方向,向敌人力量薄弱的贵州前进,且转眼间,就把围追堵截的几十万国民党大军甩在了湘西。一个伟大的转折在通道实现,仿佛上天赐予红军的一块福地,在这里开启了伟人毛泽东挽救红军、实现伟大抱负的第一步……
让我们翻开《中国共产党历史》(第1卷第12章)关于“通道会议”的记述:
这时,国民党当局已判断红军将沿湘桂边境北上湘西同红二、红六军团会合,于是又在城步、新宁、通道、绥宁、靖县、武岗、芷江、黔阳、洪江地区构筑碉堡线,集结重兵,企图把中央红军一网打尽。博古、李德无视敌情,仍然坚持按照原定计划前进。这使红军又处在一个非常危急的时刻。如果不改变原定的前进方向,就有全军覆灭的危险。在这危急关头,毛泽东根据敌我双方的军事态势,建议中央红军放弃北上同红二、红六军团会合的原定计划,立即转向西,到敌军力量比较薄弱的贵州去开辟新的根据地。1934年12月12日,中共中央负责人在湖南通道举行紧急会议。参加会议的张闻天、王稼祥、周恩来等多数同志赞成和支持毛泽东提出的上述转向的方针。
就是说:国民党军已经预知了红军的前进方向,如不改弦更张,另辟新路,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于是毛泽东建议放弃北上,立即转向。再看看《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史》(第1卷)关于“通道会议”的记述:红军如果继续前往湘西,势必陷于重围,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危急时刻,毛泽东提出立即放弃前往湘西与红二、红六军团会合的原定计划,红军转到国民党军兵力薄弱的贵州去创建根据地。12月11日,中央红军占领通道县城。12日,中共中央负责人在通道召开紧急会议,讨论红军行动方向问题。毛泽东的主张得到张闻天、王稼祥、周恩来等多数与会同志的赞同。
《军史》明确阐明:红军如果继续前往湘西,势必陷于重围,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与《党史》一样,都将如不改变的后果,提到了生死存亡的高度。也都明确了“在通道召开紧急会议”“讨论红军行动方向”的事实。
《毛泽东年谱》(上卷)关于通道会议的记述:12月12日,在湖南通道参加中共中央负责人的紧急会议,讨论红军行动方向问题。李德坚持红军主力北上湘西与红二、红六军团会合的原定计划。毛泽东从敌军重兵设防阻拦红军主力北上这一情况出发,力主西进,向敌人兵力薄弱的贵州进军。王稼祥、张闻天和周恩来等多数赞成毛泽东的主张,秦邦宪和李德仍主张北上与红二、红六军团会合。会后下午七时,中革军委就会议精神致各军团、纵队首长“万万火急”电:“湘敌与陶广一路军主力向通道进逼,其他各路仍续向洪江、靖县前进,企图阻我北进,并准备入黔”“我军明十三号继续西进的部署”“其第一师如今日已抵洪洲司,则应相继进占黎平”。
《毛泽东年谱》阐明了他力主西进贵州的建议,是从实事求是的根本利害上提出来的,关乎红军的生死。也就是说,毛泽东的“力主”,依据的是不容置疑的军情,关涉的是存亡大局。在叙述上,以摆出分歧、略去争论的方式,直接道出“会后下午七时,中革军委就会议精神致各军团、纵队首长‘万万火急’电”。说明毛泽东的“力主”建议变成了电令,看了,不仅使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还有红军即将突破敌军围困的明确方向,没有纠缠对错,直接道明方向。
刘伯承元帅在《回顾长征》一文中关于“通道会议”的回忆,也详述了红军广大干部眼看五次反“围剿”以来,“迭次失利,现在又几乎濒于绝境”,与四次反“围剿”以前的情况对比之下,部队怀满情绪,随着红军的失利,日益显著,湘江战役,达到了顶点。这时二、六军团为了策应中央红军,在川黔湘边界展开了强大攻势。蒋介石为了阻挡红军会师,忙调重兵堵截、追击。“如果我们不放弃原来的企图,就必须与五六倍的敌人决战。但部队战斗力又空前减弱,要是仍旧采用正面直顶的笨战法,和优势的敌人打硬仗,显然就有覆没的危险。”刘伯承元帅的回忆,把当时的历史情形道了出来。正是在这个危急关头,毛泽东挽救了红军。他力主放弃与红二、六军团会合的企图,改向敌人力量薄弱的贵州前进,争取主动,打几个胜仗,使部队得以稍事休整。所幸,毛泽东的主张得到了大部分同志的赞同。于是,部队在12月占领湖南西南边境之通道城后,立即向贵州前进,一举攻克黎平。刘伯承元帅说:“当时,如果不是毛主席坚决主张改变方针,所剩三万多红军的前途只有毁灭。”
刘伯承元帅的回忆,弥补了《党史》《军史》以及《毛泽东年谱》上没有详述的内容,一是介绍了“通道会议”的背景,即湘江战役之后“迭次失利”“又几乎濒于绝境”;二是摆出了排斥毛泽东为代表的正确路线、贯彻执行了错误的路线,导致部队中滋长了怀疑不满和积极要求改变领导的情绪;三是蒋介石调重兵堵截追击,红军若不放弃原来的企图,就必须与五六倍的敌人决战,显然有覆没的危险;四是危急关头,毛泽东力主放弃与二、六军团会合,改向敌人力量薄弱的贵州前进,他的主张得到大部分同志的赞同后,红军一举攻克黎平。若不是毛泽东坚决主张改变方针,“所剩三万多红军的前途只有毁灭”。
刘伯承元帅的回忆录,是目前我们看到的有关“通道转兵”最生动形象的描述。不过,这都是“赞同毛泽东建议”人的回忆,我们再来看看反对毛泽东建议的李德(原名:奥托·布劳恩,德国人,共产国际派往中国的中共军事顾问),在他写的《中国纪事》中是怎么说的吧——
在到达黎平之前,我们举行了一次“飞行会议”,会上讨论了以后的作战方案。在谈到原来的计划时,我提请大家考虑:是否可以让那些在平行路上追击我们的或向西面战略要地急赶的周(浑元)部和其他敌部超过我们,我们自己在他们背后转向北方,与二军团建立联系。我们依靠二军团的根据地,再加上贺龙和萧克的部队,就可以在广阔的区域向敌人进攻,并在湘黔川三省交界的三角地带创造一大片苏区。毛泽东又粗暴地拒绝了这个建议。这次他不仅得到洛甫和王稼祥的支持,并且还得到了当时就准备转向“中央三人小组”一边的周恩来的支持。因此,毛的建议通过了,他乘此机会以谈话的方式第一次表达了他的想法,即应放弃在长江以南同二、六军团一起建立苏区的意图,向四川进军,去和四军团会师。我很费劲地听完了这个谈话,好像过早地走开了……当我看到所发布的命令,才知道最后决定的全部内容。我请周恩来给我讲一讲详细情况,他显得有些激动,虽然他经常总是镇定自若的。他说,中央红军需要休整,很可能在贵州进行,因为那里敌人的兵力比较薄弱。博古认为,从贵州出发一直向北,在那里才真正有可能遇到很小的抵抗。占领黎平以后,我们又举行了一次会议,彭德怀和林彪也参加了,我因发高烧没有出席。
在李德的记述中,他用了“毛泽东又粗暴地拒绝了这个建议”,说明当时的争论气氛,是热辣辣的,而一个“又”字说明,毛泽东与李德、博古的分歧不是一点两点。“这次他不仅得到洛甫和王稼祥的支持,并且还得到了当时就准备转向‘中央三人小组’一边的周恩来的支持”。这里的“他”指的正是毛泽东,他获得了重要人物的重要支持,情势正在发生变化。“毛的建议通过了,他乘此机会以谈话的方式第一次表达了他的想法”。注意,李德说毛泽东“第一次表达了他的想法”,证实了刘伯承元帅回忆录中关于毛泽东遭到“排斥”的事实,而“第一次表达”则说明在此之前,毛泽东几乎没有发言权,更不可能具有决策权。文史专家陈晋先生告诉我说,杨尚昆曾回忆周恩来“激动”的表现,是给李德拍了桌子,连马灯都跳了起来。周恩来在会后应李德请求讲述会议情况时,依然“激动”,这说明周恩来也同毛泽东的“粗暴”一样,对于脱离实际情况无视敌情、不顾红军生死存亡的瞎指挥,也已经是忍无可忍了。通过李德的记述,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在当时危急的历史关头,毛泽东“粗暴”的语势与周恩来“激动”的表情,告诉后人一个历史真相:在斗争中求生存的“斗争”,不仅仅是与外部敌人的斗争,更是关乎内部的路线方向的斗争。这似乎也是一个认知的高度,忽略了这个高度,是要覆灭的。
伍修权,长征期间任共产国际顾问李德的翻译。1983年12月19日上午10点至11点半,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的吴传仪、田自保两同志访问伍老时,伍老首先回忆说:“通道会议,是一个碰头会议,不是一个正式会议。”参加这个会议的是毛泽东、张闻天、王稼祥、周恩来、朱德、博古,是这几个人参加的“碰头会”。“碰头会”中间,毛泽东提出不能与二、六军团会合,这是明确的。毛泽东这个主张得到了除博古以外所有人的支持。
伍老在回忆中说:“通道会议,是一个碰头会议,不是一个正式会议。”与李德所说的“我们举行了一次‘飞行会议’”是一致的,“碰头会”是临时性的,而“飞行会”似乎也是急急忙忙召开的一个临时性会议吧?回忆中伍老说:“经过湘江和全州战役后,部队、领导都很狼狈。”注意“狼狈”一词,与刘伯承“迭次失利”一起来考虑的话,说明当时的上上下下都是“灰不溜秋”的感觉吧?伍老说:“李德、博古等人都一筹莫展,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不得不同意毛主席的意见。”这里的“一筹莫展”与“无可奈何”,又证实了毛泽东“粗暴”式的斗争,在此种毫无主张的情势下,必然获得绝大多数人的赞同。由此可见,军情之急迫,与毛泽东的“粗暴”,周恩来的“激动”,都透露出了会议“热辣辣”的气氛与不得不采纳毛泽东意见的必然结果。伍修权说:“我们得到了确切的情报,在去湘西二、六军团的路上,敌人布置了十五万兵力,装了一个大口袋。那么,是往敌人的口袋里钻好,还是不钻好呢?毛主席就是这样提出问题的。”这句话有两个含义,一个是掌握了情报,敌人布了一个大口袋,等着我们钻呢;一个是毛泽东打了比喻,是钻口袋呢,还是不钻口袋?由此,我们可以领略到伟人毛泽东的论辩风格。不仅准确,而且还形象生动,具有一种颠扑不破不容置疑的、真理性的高度,令人折腰敬仰。
无论是在通道参观的日子里,还是回京后的这一个多月的时间,我的脑际里一直就盘桓着“方向”与“高度”这两个词儿,开始是抽象的、模糊的,及至把通道与遵义连在一起,又把“四渡赤水”和雪山草地连在一起。再之后,又把延安、西柏坡和北京连在一起,之后的“方向”与“高度”这两个词儿,就变成了一幅立体的画卷,变成了一句诗——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这个时候,我的眼前突然就出现了一条红线,一条连接上下左右、前前后后的红线,像一道彩虹那样,由远及近,渐渐地就竖立了起来,优美的,多彩的,多一点点儿则嫌粗,少一点点儿则嫌细,她是恰到好处的妖娆,也是必定动人的妩媚;她历经磨难沧桑,犹如雪洗霜沐,那是更一番的旖旎多娇,更一番的毅志刚强。是啊,方向就是高度——精神的高度,思想的高度,信仰的高度。一个人,一个家,一个团体,一个政党,一个国家,一旦有了正确的方向,也就有了必胜的“一览众山小”的宽阔视野,也就有了辽远而又切近的高度。那么,接下来的会是什么呢?当然是奋斗,是光明,是奋斗后迎来的新高度……
那么,通道是什么呢?我想,它应该是中国方向肇始的切入口,是中国高度初升的发轫地,更是毛泽东思想“当春乃发生”的第一片青草地。
(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10期)
专辑责任编辑 杨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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