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芳，壮族，生于广西贵港，现居桂林。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二级。曾获广西第五届青年文学奖、广西第六届壮族文学奖、第五届广西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花山奖等奖项。出版诗集《风一直在吹》《仿佛疼痛》《听她说》等。
咔嚓咔嚓
——致弗吉尼亚·伍尔夫
“我要为自己买些花。”
穿过伦敦第十大街
有一家花店
不一定都是玫瑰，但要有几朵
尚未盛开
一定要在清晨，用旧报纸包起
咔嚓咔嚓跑过积雪
咔嚓咔嚓
你在打字机上敲下属于自己的房间
敲下玻璃、窗棂，以及栅栏
你耽于幻想
用文字试探命运的深浅
偶尔表演一出哑剧，当众撕破
纸糊的战舰
作为反讽，你造于地下室的纸上建筑
则集中了世界上最硬的骨头
而你灵魂的光芒却禁锢于沉重的阴影
——死亡，战争，无法治愈的暗疾
“我不小心掉进河沟里了。”
穿过伦敦第十大街
有一条河流
古老，汹涌，如同预言
你留下悼亡书，脱掉沉重的黑外套
走向三月凛冽的河水
咔嚓咔嚓
你口袋里的石头在撞击着手杖
杀死一只知更鸟
玻璃是透明的
那个早上
知更鸟正在树上歌唱
一阵突然的风暴把它拽下来
用力按到玻璃上
逼它认下一条又一条莫须有的罪行
一生只知道唱歌的知更鸟
眼睁睁地看着玻璃另一面的自己
扭曲，喑哑，窒息，羽翅
断折
玻璃是易碎的
全身贴满了污名的知更鸟
被锋利的碎片刺伤
嗜血的乌合之众蜂拥而上
把它倒挂于枝丫，一边舔它的血，一边
对它发出卫道者的羞辱和唾骂
在狂欢的阴影中
一只生着倒钩的手拍了拍仅剩骨头的
知更鸟：“只怪你一身透明，
像刚刚出厂的玻璃。”
镜 子
在十月
在山毛榉随风摇晃的夜晚
我想起你
想起那个夜晚
人们疲惫地走下渡轮，离开陌生岛屿
凉风阵阵，众声喧哗
只有我为一枚硕大的月亮哭泣，只有你
听见了我的哭泣
无数个十月
随着火车咔嗒咔嗒地到来又远去
在小镇站台，只有你
手拿我童年的橘子
只有你挥着双手像稻草人被风吹动
有时，生活一地鸡毛
甚至命运的缝隙里也罩满蛛网
只有你，与我相遇于梦想的微光中
惊讶，犹疑
像一个盲人，突然看见
镜子里的自己
雨中的葬礼
送行的队列在雨中起伏
经过栅栏，绕过水洼
灰鸟在鸣叫：安息吧。
雨水打在悼词上，成为哀乐的一部分
这雨中的队列
有人走过它，缓慢沉重
有人掠于瞬间
如同所有逝去的悼念
安息吧，带着瓶中的祷辞。
自画像
从十二岁开始
你带着她离开故土温室
成为住宿生
漫长的住宿生涯
信笺是迷海里的唯一灯盏
你带着她
站在岔路口等待邮差像等待
绿色的灵魂
绿色的灵魂是一件衣裳
你让她穿着
命运之炉熬着疾苦也熬良药
她曾给软骨头加上钢钉，也曾对硬骨头
垂下头颅
她垂下你的头颅
向十二岁以来的时光深深致意
不打搅长满青苔的隐秘角落，也不抖落
玻璃上的斑驳光影
是时候转身往回走了
你要带着她
带着这张塞满记忆的旧邮报
喑 哑
他们面对面坐着
黑夜漫长
风吹来，他们举起手中的酒
喝一口
雨落下，他们又喝一口
偶尔她只言，他片语
说人世长，雨夜冷
酒杯空了又满，像一种安慰
却不可安慰
终于，她哭了
“我没有父亲了。”
“我也没有父亲了。”
瞬间雷声轰隆，万物喑哑
闪电划开夜空时
世界惨白
世界惨白像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暮 立
她写过很多个黄昏——
奋力举起又坠落的命运，在黄昏里
反复折叠又展开
暮色下沉的台阶上
鸟雀歌唱，有人听着幸福
有人听着悲伤
有那么一段时间
灵魂蜷在空瓶子里，被晚钟击打
黄昏与黄昏没有区别
未来与未来
拴于同一根充满裂缝的骨头上
如今，万物隐于无形
上坡又下坡，悼词与颂唱
在灰烬里燃起星火
她站在台阶上，成为
黄昏的一部分
黄昏里被风吹起的那部分
霜 降
早上八点，她被推进手术室
三十六岁，已婚，未生育，子宫内膜癌
这是她病历本上简短的关键词
六个小时后
手术室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
她身上缠绕着引流管，导尿管，血压带
输氧管，输液管，胰岛素泵
她似乎比早上沉了很多，似乎
无影灯下的切除术
不只摘走她的子宫和卵巢
还灌满了未知生活的铅，石头和玻璃
落下来
是想象还是幻觉
她看到自己在夜色中奔跑
公车站牌下
两三个人影在晃动
偶尔有风吹来，木叶
婆娑，婆娑
越过她身边的脚步
有的快有的慢，有的
试图保持某种恰当的节奏
有那么一瞬间
悲伤袭来，近于汹涌
汹涌得来不及言说
便沉入夜色
她指着枝丫间悬挂的路灯说：
你好，凝固的泪。
公车站牌下已经没有人影
风一阵接一阵
木叶婆娑，婆娑
落下来
（选自诗集《落下来》，作家出版社，责任编辑 赵兴红）
（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11期）
本刊责任编辑 金魏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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