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新,满族,1963年冬月生于辽宁兴城。辽宁省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大户人家》《血色预言》《老滩》、中短篇小说集《分裂的村庄》《平安稻谷》等二十余部。作品散见于《当代》《十月》《人民文学》《民族文学》等,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曾获辽宁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百花文学奖、《民族文学》年度奖等。
第三章 抗美援朝
跨过鸭绿江
刚刚完成解放海南岛,凯旋北上,孙景坤原准备在河南洛阳地区整训、生产和学文化。学文化是孙景坤最渴望的,他斗大的字不识一升,渴望着战争平息下来,识字学文化,打仗的时候,他吃透了没文化的苦。
然而,1950年6月,以美国为首的多国部队入侵朝鲜,朝鲜战争爆发。中央军委决定,40军不再去河南,立刻开赴东北,守卫边防,准备组建东北边防军。
那时,大家只知道去河南整训,回东北的消息还没传达下来,发觉列车冲进了山海关,孙景坤是喜出望外,从出关作战,到解放海南岛,一年半过去了,他终于又踏上了家乡的土地。
列车停在了锦州火车站,下了车,部队进入锦州的军营休整。一直奔波在战斗的途中,家里不知道他的安危,孙景坤求文化教员帮助他写了一封信,向父母、妻子还有亲人报了平安。
一走就是杳无音信,妻子张秀兰接到信,哭了。盛夏的挂锄季节,尽管家里的活儿挺多,再忙也能抽出工夫。按照信上的地址,张秀兰坐上一天一夜的火车,赶到了锦州,见到了丈夫。
部队的首长特别体贴,腾出自己的宿舍,让他们小夫妻居住。摸着丈夫满身的伤疤,妻子哭成了泪人,孙景坤却不以为然,都是皮肉伤,没伤筋动骨,五脏六腑都好着呢,他身体灵巧,懂得如何躲炮弹,知道敌人要向哪儿打枪,也知道如何保护住身体的要害部位。
结婚时,才过几天蜜月,这一次,他们要把蜜月补回来。
团首长把宿舍让出来当新房,那也是有条件的。打仗打得太久了,当时部队冒出一种情绪,终于和平了,土改分了地,可以老婆孩子热炕头过平静的日子了,都认为朝鲜战争与我们无关,不要引火烧身。团首长给张秀兰一个任务,讲一讲美国飞机如何飞过鸭绿江,轰炸和扫射我国边民的。
张秀兰不善于讲话,团首长会引导,一句接一句唠家常,她便把所见所闻,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她讲起了美国两架飞机飞进浪头机场上空,机关枪雨点似的扫射,3个在机场里干活儿的工人,当场被打死了,受伤的还有20来个人,两辆大卡车被打着了火,烧成了一堆废铁。还有一次,4架美国飞机,沿着鸭绿江上下游来回飞,专找他们认为的可疑目标扫射。好几条渔船被他们打沉,死了4个渔民,还有七八个人受了伤。民房被炸的就更多了,多得数不过来。
首长的总结却很有见识,当初,日本人就借口帮助朝鲜镇压东学党起义,发动了甲午战争,拿朝鲜当跳板,侵略了中国。现在,美国发动朝鲜战争,走的还是当年日本帝国主义的老路,目标是侵略中国,把中国变成美国的殖民地,让我们受二遍苦,遭二茬罪。如果我们坐视不管,就会重新沦为亡国奴。晚打不如早打,长痛不如短痛。
战士们都遭受过亡国奴的屈辱,一番话过后,群情激愤。
缠绵了几天,部队还要集训,打更艰苦的仗,张秀兰恋恋不舍地回去了。
在锦州休整了一段日子,部队开拔,向安东集结,119师是最后一个赶到安东的。集结地与他的家只隔着几道山岭,才十几里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孙景坤,居然没向部队提出探亲的要求,与父母妻子和兄弟姐妹擦肩而过。
10月19日,部队集结在鸭绿江边,在淅淅沥沥的秋雨中,庄严宣誓:“我们是中国人民志愿军,为了反对美帝国主义的残暴侵略,援助朝鲜兄弟民族的解放斗争,保卫中国人民、朝鲜人民和亚洲人民的利益,我们志愿开赴朝鲜战场,与朝鲜人民并肩作战,为消灭共同的敌人,争取共同的胜利而奋斗。我们誓以顽强的战斗意志,坚决服从命令,克服一切艰苦困难,发扬革命英雄主义,在战斗中立奇功。”
趁着夜色,40军悄悄渡过鸭绿江。119师是最后一批过江的,此时,朝鲜的新义州一片漆黑,看不到一点光亮,显得更加空旷和冷清,只偶尔传来几声惊恐的狗叫。孙景坤回过头,向着祖国,向着家乡的方向望去,对岸灯光璀璨,浩如繁星,滔滔的江水拉长了灯光的投影。
孙景坤觉得,那些灯光,就像母亲温柔的目光,慈祥地注视自己,为自己壮行。这次回家乡,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在母亲的膝下拜别。
对于“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没有人比孙景坤感触深,集结在鸭绿江边的这些天,他亲眼看到美国几乎天天侵入中国领空,肆意轰炸自己的家乡,工厂被毁,村庄燃起熊熊大火,人们刚刚过上新生活,却瞬间家破人亡,不帮助朝鲜人民赶走侵略者,家乡永无宁日。
再见吧祖国,再见吧母亲,为了您的安宁,我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战士们心里很清楚,面对世界上最强大的敌人,这或许是最后的离别,“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此次出国作战,他们已经做好了流血牺牲的准备。
过江后,119师作为120师的纵深预备队,沿永山、龟城、泰川、云山方向进军。夜雨不知不觉地停息下来,上弦月在云缝中露了出来,向大地洒下清冷的光,空旷的山野更加宁静。部队像一条黑色的长龙,在朝鲜北部的崇山峻岭中疾速穿行。
天蒙蒙亮的时候,部队抵达朝鲜古城老义州,透过迷茫的晨雾,见到满山遍野都是惶恐不安的人群。美国大兵就要打过来了,对战争的恐惧已经蔓延开了,这些朝鲜平民,有的头顶着包袱,有的背着孩子,有的赶着黄牛,有的推着独轮车,纷纷在寻找避难场所。
一股苍凉袭上孙景坤的心头,这里已经是朝鲜的最后一片土地了,还能上哪找避难所呢?只有去中国的东北,有个战士编个顺口溜,表达出了孙景坤的心声:
美帝好比一把火,
烧了朝鲜烧中国,
中国邻居快救火,
救朝鲜就是救中国。
强渡清川江
走到两水洞地区,与敌人不期而遇,部队立刻隐蔽起来,侦察清敌情后,志愿军40军打响了抗美援朝第一次战役的第一枪。这是一场漂亮的伏击战,也是一场疾风暴雨似的围歼战。40军以泰山压顶之势,不到20分钟基本结束战斗,歼灭了南朝鲜第6师团的一个先遣营。这个先遣营,急于冒进,想快速打到鸭绿江边,为所谓的“统一朝鲜”立下首功,然后,依靠新主子,继续当“二鬼子”,把战火烧过鸭绿江,到“满洲”睡“花姑娘”。结果一场遭遇战,打碎了先遣营的美梦,伤亡和被俘350余人,先遣营名副其实地成了“最先被遣散的营”。
要说明的是,抗美援朝的第一场围歼战不是孙景坤他们团打下的,功劳属于118师。
两水洞战斗刚刚结束,志愿军司令部提出由40军打温井,阻止“联合国军”逼近中朝边境的鸭绿江,金日成非常高兴,直接用汉语表示赞成。10月28日,温井会战打响,119师首先在温井地区的立石洞围歼了南朝鲜第6师团的一个营,俘虏了近百人,同时也解救了近百名被俘的人民军同志。
这是一场漂亮的分段伏击战,随着温井会战的深入,被抓的南朝鲜军队俘虏越来越多。此时,恰巧下起了志愿军入朝作战后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的大雪,压在了马尾松枝上,松绿雪白,煞是好看。
孙景坤看到,村边山坡树林里的数百名俘虏在寒风中战战兢兢、瑟瑟发抖。就在几个小时前,他们开着坦克,耀武扬威地向鸭绿江挺进,充当美帝侵略中国的急先锋,做着炮弹打进鸭绿江彼岸的梦呢,甚至还带来了大韩民国太阳映画社,拍下进军鸭绿江的纪录片。没想到,这些电影胶片,还有摄影机、照相机、闪光灯等,都成了我军的战利品。
119师从立石洞南下,357团在右侧,沿山间小路向宁边、德川方向前进。
前半夜没有月亮,夜暗如墨,宁静得听不到枪声和炮声,山村里也没有犬吠和鸡啼,大地也似乎疲惫地沉睡了。部队一路纵队,像一个无限延长的删节号,井然肃静地快速挺进。为了不让敌人发觉,部队遇到村镇一律绕行。
10月31日凌晨,部队进抵宁边东北的曲波院地区。正在加快速度往前赶,忽然发现左前方山路上走来一支队伍,有好多手电筒明明灭灭地照射着山路。我军没有这么多手电筒,习惯于静默行军,不可能打着手电行军,行军的方向也不对路。连长立刻意识到,敌我双方都在夜间穿插,两军搅在了一起,敌中有我,我中有敌。
抢占有利地形,轻重型武器一齐开火,曲波院混战就这样开始了,南朝鲜9师的两个团顿时陷入混乱之中。
此时,师右侧的357团,前进到造山洞以南,与敌人遭遇,孙景坤的营长不幸中弹牺牲。全团官兵被激怒了,高呼着为3营营长报仇的口号,像决堤的洪水,排山倒海地冲向敌军。敌人立刻溃不成军,三个营开始了抓俘虏大赛,一个连就能抓一百多个俘虏。
被他们357团压过去的敌人,跑到了炮兵阵地,炮兵连的炮手们拿着铁锹、十字镐和标志杆,抓了78个俘虏。炊事班靠一条挑油桶的扁担,也抓了7个俘虏。
这次战斗的整个过程出奇顺利,炊事班一条扁担抓获7名俘虏的事迹更是被人们津津乐道,因此这一仗被将士戏称为是轻轻松松地“捡”到了一场胜利。
俘虏太多,当时的营和团都没有人接管俘虏,谁抓的就由谁看管。部队还要向宁边方向攻击,连队继续执行战斗任务,再看管这些俘虏,实在是一大累赘。再说了,我军自己都在饿肚子,拿不出东西给这些饥肠辘辘的俘虏吃。
如果是日军,对待俘虏的方法就简单了,一律杀死。志愿军是仁义之师,喊出的口号是缴枪不杀,执行的是《日内瓦公约》,实行的是优待俘虏政策。可是,我军还在饿肚子,没有优待的条件,怎么办?俘虏们看到园子里还有没收的白菜,就给拔光了,发现屋檐下挂着苞米,就给生啃了。
这样祸害老百姓,让老百姓误会,以为是志愿军干的,那就麻烦了。没办法,新任命的营长悄悄下令,交代好我军俘虏政策,管不了就放。
孙景坤参加过辽西大会战,有过混乱中追剿廖耀湘兵团的经验,懂得抓俘虏的技巧,抓的俘虏也比别人多。可是,营长就这么下令把俘虏三五成群地释放了,根本不能列入战绩。
抓俘虏的功劳,随着俘虏被释放,流水一般流走了,可孙景坤并不后悔。被释放的俘虏,就是志愿军的传声筒,会现身说法地传播我们的俘虏政策。事实果然如此,在朝鲜战场上,南朝鲜军队只要一遇到志愿军,一触即溃,马上举手投降,嘴里还喊着刚学会的汉语,“共党万岁”。
119师在曲波院这一场混战,打垮了从球场出来、准备驰援云山的南朝鲜8师的两个团,保障了志愿军39军的侧翼安全,使友军可以无所顾忌,集中兵力围歼云山之敌。
抓到的这些俘虏中,还有许多美国骑兵第一师的官兵。师长和很多将士都对一件事大惑不解:顾名思义,既然敌人号称是骑兵师,为什么一仗打下来,从头到尾没见过他们的战马呢?
当时有个英语翻译,与美军战俘进行谈话,这才了解到美骑兵一师没有战马的真相:原来,美骑兵一师是一支老牌部队,过去也的确是骑马作战的,但随着时代的发展,他们早就把战马给淘汰了,只不过这个番号还被一直沿袭使用。
众人听到翻译这么一解释,这才恍然大悟。对美骑兵第一师有了更深的了解,原来,这支部队最早组建于美国独立战争时期,号称160多年没有打过败仗。但在这场战斗中,这支不败之师面对志愿军119师却输得干干净净,他们的不败神话就此被打破。
119师连破美军数道阻击线,将侵略者赶到清川江边。
激战龙水洞
一个月之后,抗美援朝第二次战役打响。此前,也就是11月24日,“联合国军”总司令麦克阿瑟向全世界宣布,发动总攻势,圣诞节前结束朝鲜战争。敌人集中了所有在朝美军、英军和土耳其军,还有大部分南朝鲜军,向新义州、朔州方向进攻,扬言4天打到鸭绿江。
麦克阿瑟的狂妄,来自其第二次世界大战显赫的战功,来自美国的飞机大炮加原子弹强大的军事实力,他根本没瞧得起刚从战争废墟中走出的新中国。然而,上天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疯狂,麦克阿瑟失败的种子就这样埋下了。
毛泽东决胜于千里之外,将骄傲的敌人诱至预定的战场,悄悄地拉开一张围歼的大网,对其突然发起反击。
志愿军司令部下令,119师继续向西仓穿插,将美军第2师牢牢地钉在苏民洞地区,使其无法东援。穿插作战,争取的就是时间,需要强渡清川江,此时,江边的水已经冻上了一寸多厚的薄冰,战士们跑得浑身是汗,大多未脱棉衣鞋,直扑入江水中。水冷刺骨,汗水被冷水一激,身体针扎一般疼痛,棉鞋棉裤浸了水,灌了铅般沉重,每行走一步,都非常艰难。
孙景坤不会游泳,走到江中心时,湍急的水流没过了前胸,令他眼晕,呼吸也变得艰难。幸好周边有战友拉着他的手,他一手举着武器,一手被战友牵着,才没被水流冲走。许多年过后,他还怀念着那位战友,可惜的是,那位战友在守备龙水洞战斗中牺牲,他连名字都没能记下来。
深深的战友情谊,就是伸手相牵,相依为命,哪怕只是一天的战友。
月色中,已经看到对岸灰白色的冰层与沙滩,再往前看,天连着山,山连着天,一片漆黑。敌人以为这里没有桥,严寒和滔滔的江水是天然的屏障,不可逾越。然而,中国人民志愿军就是这样的一个群体,把众多的不可思议和不可能变成现实,从而演化成战争的奇迹。猛醒过来的敌人首先向江面发射出照明弹,把夜空照射得一片通明,然后火力封锁,机关枪的子弹像红色的火绳,不断向着江面扫射,炮弹在江中炸出无数水柱。
战友们高声呐喊着,与战场上的枪炮声比高低,冲上了对岸。可是,上岸后,孙景坤却迈不开步子了,原因是棉裤被冻上了,他用力蹲下,从膝盖处掰断棉裤,继续冲锋。枪栓冻上了,打不响,他撩开棉衣,在唯一干爽的胸脯焐。后来,干脆用尿浇,化开了枪栓,继续向岸上冲锋。
美国兵做梦也没想到志愿军会如同神兵天降,只好在月光下四散逃离。有个美国兵刚从睡袋里爬出来,就被一名战士用枪抵住了脑袋,无意间碰到了战士结冰的棉裤,举起双手的同时,向战士竖起了大拇指。
穿过清川江,天气更加寒冷,达到零下21度,战士们只有一身棉衣,就连师首长的棉裤也冻成了冰筒,鞋子冻成了冰坨。他们没有时间烤干棉衣棉裤和棉鞋,过了江,直奔高耸入云的妙香山,争分夺秒地往上爬。山势险峻,坡陡路窄,行走十分艰难。一路上战友们攀援树木,上拉下推,互助前进,当夜就翻过了这座1100米高的高山峻岭。
11月25日拂晓,119师按时抵达了预定的苏民洞以北的集结地。部队没有进村,都在山林里隐蔽,露营休息,防止被美国飞机发现。
苏民洞地区是一个有上百户人家的较大村镇,铁路横穿东西,公路四通八达,南面是比较开阔的山谷平川,东北和西北各有一座二三百米高的山峰。再往西连接标高为499.9米的大山,山的南麓便是龙水洞。孙景坤所在的357团接受的任务就是控制住这个制高点,协同兄弟部队围歼苏民洞之敌。
攻击开始后,全团官兵向着这个制高点疾速冲锋,逐点争夺,虽然遭到敌人重重封锁,但战士们顽强的战斗意志冲垮了美军防守,他们有的举手投降,有的钻进山林,有的落荒而逃,这个能俯瞰四方的制高点终于控制在了我军手中,还缴获了许多好东西。
孙景坤的新营长姓薛,看到这么多缴获来的洋玩意儿特别高兴,还闹出了个笑话。一直在急行军,水米未进,薛营长太饿了,拿出个精制的小方糕,咬了下去,越嚼沫儿越多,越不是滋味,他不认识英文,不知道那是块精制的香皂。
副团长来了,问有啥好吃的没有。薛营长立刻把香皂给递了过去,副团长也是饥不择食,咬了一大口,嚼了一阵,满嘴是泡沫,才觉出上当了,连忙吐掉。恰巧团长也进来了,看到这么热闹,以为是缴获了啥好吃的,也想尝一尝。
薛营长见到团长打怵,想拿罐头给团长。副团长却拿起香皂谎称是“美国糕点”,骗得团长也咬了下去,大家看着团长越嚼越难受,眉头皱起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紧张而又艰苦的战斗中,一个欢乐的插曲,凝聚了官兵之间的情谊。
许多年过后,孙景坤见到老首长,还回忆起这个笑话。
失去苏民洞地区的控制权,美军就失去了一条重要退路,他们不惜代价往回夺,集中了所有的坦克和大炮,向阵地狂轰滥炸,山顶上冒出团团火光,树被打断,草被打着,石头炸得满山乱滚。
尽管多次打退敌人的冲锋,如此饱和的轰炸,再加上白天持续作战,对我军十分不利,师部命令撤退。站在山上,看着被我军缴获的坦克大炮和汽车,又被美军拉走,战友们后悔得直拍大腿,后悔没毁了它们。
黄昏后,我军又发挥起夜战优势,357团猛打猛冲,美军凭借占优势的装备和大量的坦克再次突围逃脱。孙景坤和他的战友们紧追不舍,逃跑的美军慌不择路,有一辆坦克撞到了路边的房子上,长长的炮管戳进了墙里,后边的坦克又堵住了它的屁股,所有的坦克都进退不得。
天赐良机,战友们集中了火箭筒和迫击炮,猛烈轰击。美军士兵只好放弃坦克,夺路溃逃。宜将剩勇追穷寇,357团继续向西追击,一直追到27日天亮,占据龙水洞的美军,出来接应苏民洞溃逃的美军,与357团遭遇。
团部命令孙景坤所在的7连,阻击敌人的反扑,掩护大部队的追击。
太阳越升越高,7连迅速抢占高地,爬上龙水洞的东南山,向前看去,全体官兵惊得目瞪口呆,西南山上敌人的机枪喷着火舌,山脚下的深沟里停着黑压压的一片汽车,二里路远的炮群正闪闪发光地发射炮弹。而此时,山后的我军挤在一个狭小的地区,还没有展开。一旦龙水洞的东南山守不住,不但拦不住敌人,我军也将面临极大的危险。
双方都意识到了龙水洞东南山的重要性,美军开始抢夺阵地。刚一交锋,美军就败下阵去。这也是美军最致命的弱点,怕死,不敢面对面地战斗。然而,美军最大的优势是炮火,他们用排炮向阵地持续轰炸了20多分钟,又飞来8架战斗轰炸机,轮番扫射投弹。山冈上硝烟四起,烈焰腾腾,一米之内分不清谁是谁。
炮声刚停,敌人又集中了一个多连的兵力猛扑上来,6挺重机枪喷射着火舌,掩护美军的冲锋。战斗在最前沿的是7连1排的战士,他们用血肉之躯对抗着敌人的钢铁倾泻,仅剩下15名勇士,他们用钢铁意志铸成铜墙铁壁,战斗了整整一个白天,天黑以后,只剩下一名右臂负了重伤的战士。
战友们的舍生忘死,让孙景坤打红了眼,为战友报仇的欲望,无可遏制地激荡在他心中。他已经忘了生死,顽强地坚守在阵地,弹片击伤他的左臂,留在了骨头里,他没退缩,右手一颗接一颗地往外甩手榴弹。弹片击中他的腿部,掏出个贯穿大洞,肉都烂了,他操起枪,单手射击,决不让敌人冲上阵地。就这样,他一直坚守到天黑,才被增援上来的战友抬下了战场。
又经过一夜的激烈争夺战,龙水洞牢牢地掌握在了357团的手中,美军强攻不成,只好退去。
第四章 两次入朝
回国疗伤
这一次,孙景坤伤得不轻,动弹不得了,想不下火线也不行。朝鲜战地医院条件有限,加上天气极为严寒,不适合治疗,他被强行送回祖国疗伤。
救治孙景坤的医院是当时的志愿军总医院,这个医院上接镇江山公园(现为锦江山),下行不远,就是鸭绿江。从朝鲜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员,回到国内,立刻就能入住医院。
许多伤员,就是因为能够及时抢救,才转危为安。
对于这座医院,孙景坤并不陌生,这是原来日本人的满铁医院,他曾被强迫拉到这里给日本人义务献血。光复之后,这里才为人民所用,开始接收辽东军区的伤员,治疗当地的百姓。
孙景坤记得,和他一同送回国治疗的伤员,都是在第二次战役中受伤,乘坐一列火车送过鸭绿江的,大概六七百人。美国的飞机大炮太厉害了,沾到边儿,就没个好,许多伤员缺胳膊少腿,疼得一路都在呻吟。像孙景坤这样全须全尾,只是受到了枪伤的,还算幸运的。
志愿军总医院的条件,比起解放战争时期四野的医院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医生的医术也高,加上孙景坤的身体素质好,手术刚过一个星期,他就能拄着双拐下地活动了。
住院期间,有抬担架的支前民工认出了孙景坤,就把他受伤的消息传到了山城村。妻子听说,马上到医院来。医院管理得很严。刚刚解放,国民党特务层出不穷地向安东渗透,医院处处防备着有坏人混进来。妻子能进来,也是费尽了周折。
病房里有暖气,暖和得很,妻子脱下了厚重的棉衣,孙景坤这才发现妻子的肚子微微隆起,显而易见,怀孕了,他即将当爸爸了。初为人父的那种兴奋,是抑制不住的。
妻子说,蛤蟆塘镇上有人去朝鲜,负了伤回来,出了医院就复员了,不回朝鲜了。伤好了,你也别走了,我害怕孩子生下来没有爸爸。
孙景坤说,我是党员,能不能留下来,我自己说了不算,听党的。
妻子接下来申请陪护,医院没有答应,他们有护士有医生更有纪律,不允许家属留在医院照顾。
孙景坤更心疼的是母亲和一家老小,母亲的小脚,走路都吃劲儿,屋里屋外的许多活儿,都没法干,全指望妻子呢。他哄劝着妻子,他们是为国作战,医院会无微不至地照顾伤员,让妻子安心回家,照顾好家人,保护好胎儿,肯定能凯旋。
妻子听懂了,丈夫还要回战场,便洒泪而别。
身体稍好些,孙景坤能在医院的院落里走动了。他看到,医院屋顶挂着红十字的标志,墙上刷着标语“一切为了前线,一切为了伤病员”,护士们冒着严寒,跑着出去接送伤员,伤员转运车一辆接着一辆,根据伤病的情况,分转到其他医院。比如,虽然保住了性命,还需要大手术的,火车运送到沈阳。比如从宽甸、长甸沿160华里鸭绿江转运过来的伤员,住进医院,马上处置。地方医院的外科医生,也被动员进医院,参与伤员的抢救。
孙景坤还看到,被救治的伤员,除了志愿军,还有部分朝鲜人民军的伤员——医院在发扬国际共产主义精神。
身体再好一些,医院便允许孙景坤上外边走一走,他拄着双拐,转进旁边的小巷里。他看到,路的两旁,高大的银杏树冠虽然落光了叶子,却依然交织在一起。他记得,晚秋时节,银杏树叶落在路上,积成了厚厚的一层黄金大道,深冬季节,树叶不再金黄,零零落落点缀在白雪上,仍然十分好看。巷子的两侧,有几家小餐馆,经营安东独特的小吃:有的卖细腻爽滑的酸汤子,有的卖正宗的朝鲜冷面,还有的炖的是少刺无腥的鸭绿江媳妇鱼,当然也有小海鲜店,黄蚬子、面条鱼、海参、泥螺、虎头蟹、梭子蟹、对虾、海蜇,应有尽有。
抬头看看镇江山,山那头,再过几座山,就是他的家乡山城村了,山城村虽然没有这些独特的好东西,可山城村也有别处没有的好东西,那就是温泉。战场上一身伤,最适合回家乡泡泡温泉,减轻些伤痛,体验一番滑润舒畅的温暖。
可是,他急于返回战场,留恋家乡会消磨他的意志。
走到宽敞的大街上,是另一番热烈的场景,安东人再一次掀起了参军入伍的高潮。安东人参军入伍的多,是因为他们对“保家卫国”这个概念体会最深,如果不是毛主席英明决策,美国佬早就打过鸭绿江,把战火烧进他们的家乡了。为了国家,毛主席把自己的大儿子毛岸英都送出去了,牺牲在朝鲜战场。领袖都带头了,更何况是我们百姓。于是,安东的街头呈现出了父母送子女、妻子送丈夫、兄弟争相加入志愿军的场景。还有解放军指战员纷纷要求转为志愿军,学生、工人、农民踊跃报名参加志愿军,奔赴朝鲜战场。
这些新入伍的志愿军战士,戴着大红花,高唱着一名志愿军战士写的歌《打败美国野心狼》:
雄赳赳
气昂昂
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
卫祖国
就是保家乡
中国好儿女
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
打败美国野心狼
……
在入朝作战的志愿军背后,是庞大的人民队伍,成千上万的铁路员工、汽车司机、医务工作者和大批农民,纷纷组成运输队、医疗队、担架队开赴朝鲜前线,担任各项战地勤务工作。大批武器弹药源源不断地运往朝鲜前线,大批的物资补给抢先支援到朝鲜战场。
仅仅在安东的街头一角,孙景坤就看到了如火如荼的抗美援朝运动,他的心鼓动了起来,飞到了朝鲜战场。
养伤过了一个月,可以扔掉拐杖了,孙景坤完全可以申请回家休养一段,过完春节再走。根据他的伤情,也可以申请复员。可他是党员,若是贪生怕死,就不会参军入党了。
1952年元旦刚过,孙景坤的心就长草了,他仍然没有回家看一眼,心里时刻惦念着在朝鲜战场的部队和同生共死的战友们,伤还没好利索,他就提出归队申请。然而,医生的治疗还没有结束,让他老老实实地待着。
医院不同意出院,不给出手续。连长、营长都远在朝鲜战场,没法向他们请示归队,孙景坤来了犟劲儿,直接去了镇江山,找到了志愿军指挥所。指挥所是坐落在山坡上的一个院落,林木浓密,风景秀丽,背靠镇江山,面临鸭绿江,曾被评为“满洲”八景之一,也是十分隐蔽的处所。山坡上树林间,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四座漂亮的小洋楼,属于日式风格,尖顶、白墙、窄窗,木制阳台,是日本殖民时期,日本“满铁”附属地留下的。
现在,这里是志愿军的指挥所,孙景坤想得很简单,找到总部,提前归队就是大首长一句话的事情。然而,指挥所不再戒备森严,志愿军彭德怀总司令根本没住过这里,早在志愿军出国作战之前,他就秘密从河口进入朝鲜,靠前指挥作战了。真正的志愿军司令部已经搬到了朝鲜,这里人去楼空,只有指挥所的虚名,不再具有指挥所的功能。
孙景坤白跑了一趟。
既然志愿军指挥所找不到能批准他归队的人,那就找管他们40军的13兵团。孙景坤又去了英华山上,这里是13兵团的指挥所,坐落在山腰上,是座隐蔽的地下指挥所,洞口由钢筋混凝土构成,里面的各个指挥所都在山洞里,从外看隐蔽得没有一点儿痕迹,不过是座矮山而已,即便美军的侦察机再敏锐,也发现不了。
指挥所里,大家都在忙碌作战大事,没时间接待一名想回到战场的战士。
医院最终从指挥所找回了孙景坤,正是因为他的执着感动了医生,最终医生告诉他,想提前回到前线,就去志愿军留守处,只要他们同意,医院就给他开出院的手续。这回,他终于找对批准他回前线的地方了。
留守处忙而有序,孙景坤报上名来,就有人递过来一双鞋,那是妻子点灯熬油给他做的,知道他要回朝鲜,行军打仗费鞋,在照顾一家老小的间隙,起早贪晚给他缝制的。他默默地将妻子纳的鞋包裹进自己的军装,还求留守处的文化干事帮他写封信,留给他的妻子,信的内容是交代家里的一些事情,就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如果是男孩,就叫福贵,如果是女孩,就叫美丽。新社会,穷人翻身了,男孩子有福,女孩子漂亮。
给妻子的信,装在了他留给家里的军装里,句句都是些大实话。文化干事边写边哭,他听明白了,孙景坤把衣服权当自己的遗物了,明确告诉家里,死也死在朝鲜,如果找不到遗体了,就做个衣冠冢,坟里埋件衣服就行了。他去为国尽忠,妻子在家尽孝,他们小夫妻,忠孝两全了。
二次过江
孙景坤又一次来到鸭绿江边,此时,鸭绿江下桥(今鸭绿江断桥)已经坍塌,不再是刚刚入朝作战时的模样。两个月前,也就是抗美援朝第二次战役打响的前10天,美军出动90架(次)B-29轰炸机,对鸭绿江下桥进行了持续20余天的狂轰滥炸,朝鲜那半边已经被美国飞机完全炸毁,只剩下几个光秃秃的桥墩子,其中有三座桥墩被彻底炸塌。
这座桥,是日俄战争结束后,日本为殖民朝鲜和中国东北而修建的,耗时十余年,当时号称世界上最坚固的桥,能防备巨型大炮的轰炸。然而,美国飞机的航空炸弹威力更大,如此坚固,也没逃过密集的轰炸。
靠近安东的这一侧,虽然没被摧毁,浅蓝色的桥身,青褐色的钢梁,却也是弹痕累累,桥身因被炮弹轰炸还变了形,半边断桥也成了险桥。
这条连通前线与后方的大动脉,被迫中断。
相对完整的是距下桥北侧百米的上桥(今中朝友谊桥),下桥被炸毁后,公铁共用的上桥成为中国支援朝鲜前线的交通大动脉,美国为切断中方供给线,实施了严密的空中封锁,只要发现驶入朝鲜的列车,就会进行追踪式的轰炸。
面对着敌机对上桥的狂轰滥炸,孙景坤看到,铁路职工和志愿军官兵,冒着严寒,一次次舍生忘死地抢修。白天,这条钢铁大动脉静悄悄的,看不到任何汽车与火车。夜晚,志愿军部队和运输车队,熄灭了车灯,在夜幕的掩护下,悄悄地驶入朝鲜。这条炸不断的钢铁运输线,一直在发挥重要的作用。
从朝鲜回来时,他疼痛难忍,不知道怎么过的江。现在,他的身体基本上恢复了,扛枪打仗行军不再是难题,寻找部队的欲望更强了。
志愿军留守处没有安排孙景坤他们从鸭绿江上桥过江,美国飞机紧盯着这里呢,我们的空军飞机太少,无法压制住美国空军,重返战场的战士要走秘密通道,不能行进在危险中。
就这样,孙景坤来到了大沙河与鸭绿江的交汇处——东尖头坝下。这条铁路从沙河镇站接轨过来,通过江心岛,直达新义州。这是一条水下隐避的铁轨,志愿军工程兵新修的,是木桩基,工程兵战士破冰入水,整齐地把木桩截断于水下,上面再铺上钢梁框架,火车轧过冰面驶过鸭绿江对岸,从空中根本发现不了水下还有一条铁路桥。
志愿军的坦克就这样一批批地运送过去,伤员也从对岸一批批运送回国。莫说是敌人,就连生在此处、长在此处的孙景坤,也是才知道,从自己家乡流淌过来的河汇入鸭绿江河口,是他回到祖国的地方。现在,他又踏着这条路,重返战场。
坐上闷罐火车,孙景坤第二次跨过鸭绿江,奔赴前线,追赶部队。
白天火车停在山洞里,夜晚不开车灯,疾速快行,火车司机早就练出了火眼金睛,既能保持车距,又不能让后边的火车追尾。尽管如此,美国飞机还是会经常放出照明弹,追踪列车的痕迹。每逢这时,火车就与飞机展开了速度的游击战,火车司机时快时慢,想方设法甩掉美国飞机的追踪。
美国飞机频繁地侦察飞行,火车最终没能摆脱掉轰炸,车身剧烈地摇晃着,一股热浪冲了进来,火车再也无法行进了。孙景坤犯起了一根筋,走也要走过清川江,尽管路途坎坷,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要找自己的部队。
到了清川江才知道,这里已经重新回到朝鲜人民手里,不再是战场,部队根据战事安排,已经离开了原来的地方,孙景坤扑了个空。
接着往前追赶,追到了平壤。此时的平壤,满目疮痍,到处是废墟,流离失所的人们,正陆陆续续地赶回城市。当地政府忙着安置居民,安葬被南朝鲜当局屠杀的“政治犯”,还有被美军扫射和屠杀的妇孺百姓。
志愿军的大卡车川流不息地运输城市居民急需的生活物资,当地的人民眼望着志愿军的卡车,用刚学会的汉语呼喊,毛主席万岁。
然而,即使找到了朝鲜的首都,孙景坤依然没有找到部队的下落,朝鲜人民军也不知道40军的去向,更何况语言不通,交流不便,他困在了平壤。他不知道,40军进军神速,此时已经攻下了南朝鲜的首都汉城,执勤在到处是汉唐风格的街巷里。
孙景坤与部队失去了联系,志愿军平壤办事处特别繁忙,不可能单独安排他一个人归队,就又将他划归到回国的队伍里。他没有了选择的余地,只好第二次回国。
回到安东,找到志愿军留守处,终于弄明白了部队的具体位置,也找到了前往前线的列车。两天后,孙景坤再度出发,第三次过江追赶部队。临走之前,再次回头看了看家的方向,他只有一个信念,只有打了胜仗,才能回家过好日子。
三别家乡、三次渡江,孙景坤用行动践行一名志愿军战士的卫国意志。
(节选自报告文学《静静的鸭绿江》,沈阳出版社,责任编辑 张闯 宋铮 萧大勇)
(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11期)
本刊责任编辑 张金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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